第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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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昭想說,這世道女人罵男人沒什么用的,他們恃才傲物,自有歪理,從來喜歡借著圣人的名義嘲諷女人。無論最后辯道是輸是贏,都不會認錯。與他們爭論,只會氣傷了自己。 顧風簡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擔心,閑庭闊步地走到桌前,在空出的主桌上坐下。 “若非是你先在背后道人長短,我又何必出來與你對峙?你不覺慚愧也罷,竟還反誣他人。當真是,演極了小人的模樣?!?/br> 中年男人問:“你有哪里不服?” 顧風簡:“笑話,我有哪里需要服氣?” 中年儒生用力抹了把臉,將水漬擦干凈,沖上來兩手按在桌上,壓著聲音陰沉道:“你這樣的女人,全無婦道可言。我一幫男子坐在此處論道,你也敢毫不避諱地上前,無半點男女之防。我說娶不得你宋三娘,哪里有錯?你可知羞恥何在?” 顧風簡掀起眼皮:“不是娶不得,是娶不起。娶不起是因為你廢物,莫將罪怪到別人的頭上。你尚且不知羞恥地在我面前表現,我又何必感到慚愧?!?/br> 中年男人受他辱罵,深感屈辱,怒極反笑道:“你這女人真是好大的口氣!你宋家就是這樣的家風?” “不必你來同我說家風,我倒是好奇你家的門風?!鳖欙L簡低著視線,摩挲自己的食指,“你父母給你了身體發膚,你先生教你識文斷字,可到頭來,你一無所長,唯一長的只是舌頭。不僅長,還多??上б豢谌?,相妨無益啊。請問這究竟是哪家的門風?我倒想長個見識?!?/br> 中年男人呼吸急促,險些栽倒。捂著胸口,“你你你”個不停,沒了下文。 宋初昭在人群之外嘆為觀止,連步伐小心都翼翼起來。她看著顧風簡,已變成一種仰望的姿態,莫名覺得那端坐著的人影是無比的高大。 怎有人可以罵人罵得如此精妙,還不失格調??? ……不愧是顧五郎! 然而店中站著的人多,敗了一個,馬上又有人上前討罵。 一白衣儒生道:“宋三娘,他今日在此數落你,措詞不當,確實有錯??膳水斪雠嗽撟龅氖?,你瞧瞧你現下的做派,成何體統?你這般舉動,不僅是在叫他難堪,也是叫你自己難堪?!?/br> 眾人一齊點頭。 顧風簡轉頭看他,問道:“何為女人該做的事?” 一人搶先說道:“宋三娘或許沒看過什么書?!吨芏Y》有言,婦學之法,婦德、婦言、婦容、婦功?!?/br> 他拿腔捏調的,挺起胸膛補充道:“或許你聽不懂,簡單地說,便是叫你聽話,聽自己郎君的話,持家執業,教育小輩,不要在外惹麻煩。亦不可輕浮隨便,當正身立本??v然這些你做不到,少說少錯總是對的,莫非自己丈夫丟臉?!?/br> 一人接嘴道:“男人在外cao勞家業,疲憊歸家,若見到你這般桀驁乖戾的模樣,家宅還如何能安?這樣你聽懂了嗎?” 顧風簡笑了下:“著實聽不懂?!?/br> 他眼神里的鄙夷明顯得刺人,哂笑道:“在外cao勞?我倒不知你們在外究竟cao勞了些什么。是大好時光里,忙著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還是蹉跎一生中,勞而無功,所以只能自欺欺人,敗壞圣賢名聲來為自己搏名?果真是cao勞,cao勞了自己的良心吧?!?/br> 那人怒指:“宋三娘!” 顧風簡:“叫你們處處詆毀,視之不堪的宋三娘,究竟是哪里錯了?且問,是保家衛國錯了,還是戍守邊關錯了?是救人錯了,還是護國錯了?大公面前,圣人何時分過男女?大義面前,圣人何時提過婦道?你如何敢言之鑿鑿,辱人清白?” 一人想開口,顧風簡抬手一攔,示意他住嘴,接著道:“‘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爾等恰恰相反,只曉得罵人,卻不懂得做事。哪里來的顏面提圣賢名諱?待你們博得功名,能為國效忠,再來說cao勞二字吧?!?/br> 文人道:“我等勤學苦讀,便是欲為家國效力!未來可期,總好過你一女人!” 顧風簡笑出聲:“‘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切實些吧,莫再做個笑話?!?/br> “縱是我等現在未求得功名,我也不會叫家中的女人,出去拋頭露面,有違禮數。長此以往,家宅尚且難安,又如何憂心國事?” 顧風簡似是累了,淡淡吐出一句話:“‘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br> 文士用力拂袖:“任你口齒伶俐,也顛不了黑白。你盡可詭辯,倒是問問在場眾人,究竟如何看你!”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鳖欙L簡說,“爾等一丘之貉,你們如何說,與對錯有何關系?” “道理都叫你說了,自己倒是撇得干干凈凈。莫非你覺得自己毫無錯處?盡是我等的錯?” 顧風簡翹起腳:“‘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br> “宋三娘!”一儒生死不信邪,挽起袖子,面紅耳赤道,“我今日就不信我說不過你!” 然而還真是說不過。 眾人被顧風簡逼得跳腳,一輪接著一輪地上,可是無論他們如何氣急敗壞地開口,顧風簡都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堵回來。 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辯論到了最后,對比也越來越鮮明。 一方狼狽不堪,一方從容不迫。平日喜愛附庸風雅的儒生,跟患了病似的,正剩下一個“瘋”了。 嗤笑聲不斷響起,這幫人也終于深刻明白,宋三娘哪里同傳聞里的那樣不學無術?從這人的對答與氣質來看,怕是通讀儒學經文才是。且涉獵頗廣,爛熟于心?;蛟S……或許不亞于他們。 失算了! 他們在行內也算小有名氣,還是第一次這般慘敗折戟。若真這樣慘淡收場,往后還如何在京師立足? 直到這時,才有人叫出了宋初昭。不知是真的剛剛看見,還是必要性開一下眼。 “顧五郎,原來你在!” 宋初昭正看得津津有味,心情激奮,被人一喊,不大甘愿地點了下頭。 一眾儒生仿佛找到了方向,朝她涌來,顫抖著道:“顧五郎,你可曾聽見她的驚世駭俗之言?” “聽見了?!彼纬跽研睦锵?,還是得多讀書。否則,她就只能這樣評價:“說得有理!” 她擲地有聲的四字,叫眾人瞠目結舌。那幫文人受了刺激,急道:“顧五郎,你也瘋了嗎?” 不,顧五郎方才正與你們酣戰! 宋初昭反問:“那你覺得他方才哪句話無理?” 顧風簡大多只是引用。要挑他話里的錯處,又是另外一件沒完沒了的事了。 宋初昭說:“我若要制止他,早便制止了。一直在旁邊看著,正是因為我覺得他說得對。有勞諸位替我擔心,但是不必。我顧五郎,欣賞他人志向,不會因著誰人言語,就將其束之牢籠。也不會覺得訓服一個女人,是一件多么驕傲的事。更不需一個女人來替自己撐門面、背罵名。寵辱自負,敢作敢當!” 顧風簡偏頭,正好與她視線交錯,頓時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我信顧五郎確實如此?!?/br> 他眼睛亮得發燙,宋初昭拐彎抹角地夸完人,被他這一看,張了張嘴,反而接不下話了。摸著耳朵移開視線,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拿他二人全然沒有辦法。 中年儒生道:“你們如此囂張,當真不怕?人言可畏四字你可聽過?”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鳖欙L簡下意識地說,“我還真不信,你這般廢物,是能名留青史怎么的?” 一群人臉色青白交加,險些氣到心梗。 宋初昭依舊是那一句話,恨不得在顧風簡耳邊重復上千百次,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她重重道:“有理!” 顧風簡撣了下衣擺,站起身來,朝著宋初昭走去。 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日,便是要告訴你們,宋三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的自由,與男女無關。旁人的話,我不在乎,也不必在乎。世上道理本無那么多是非,我只堅守本心?!?/br> 他站定在宋初昭的面前,深邃的眼神里帶著鼓勵,問道:“你在乎嗎?” 宋初昭深吸一口氣,聽著自己胸腔里猛烈的心跳聲,大聲回答道:“自然不在乎??!”說完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風簡見她心情終于不再陰霾,也低頭一笑,說:“那就走吧?!?/br> 二人在矚目之中,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跨過門檻之后,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見眾人都還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拉起顧風簡就道:“快跑!” 顧風簡不知她為何要竄逃,還是任由她牽著,跑動起來。 二人一路遠離了園林、食肆,到了另外一條街上,才終于停下。 作者有話要說:顧風簡:跑啥? 宋初昭:裝完逼跑路,走個固定流程 ——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磺堁蚱け炔簧弦活I狐腋貴重,一千個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人正義直言。 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甏呵锟嘧x才能及第,你為什么不積累知識,而去想那些遠大的志向呢? 其它應該都蠻好懂的 第39章 好人 顧四郎正在不遠處的地方與人會面,顧國公叫他出來幫忙辦點事。 因著那食肆里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認識他的兄弟,認出顧風簡之后,立即跑來同他報信。 顧四郎剛出酒館,就被一個面熟的男人攔住。 那人拽住他,急道:“顧四郎!前邊有人說看見了你五弟,他與人罵起來了!” 顧四郎問:“誰?我是問都有誰?莫非又是季禹棠那幫不長眼的家伙?” “不是!一大幫人!都聚在一起,輪著與他二人辯論!你若問說是誰,我也說不出名字來?!蹦腥嘶貞浟讼?,拍手道,“哦!與你五弟同行的,還有宋三娘。她直接潑了對方一壺茶,現下就是她與人在吵。我看著危險,怕他們打起來,正要去顧家找你呢!” 顧四郎頓覺憤怒:“宋三娘一看便知脾氣很好,都將她逼得出手,那群人委實無恥!是欺負我顧家無人不成?” 顧四郎在附近翻找了一圈,隨后朝邊上的攤販借了根棍子,背在身后,飛速往前跑去。 “五弟你堅持住,四哥馬上就來了!” 四哥到的時候,好戲已經散場了。 東西都收拾干凈,桌椅重新擺放。儒生們再次聚在一起,嘴里苦澀地哀嚎道:“那宋三娘怎么如此彪悍???”、“她在邊關哪來那么多書看?”、“究竟誰人傳的?可害苦我了!”就非常丟人。 顧四郎快速搜尋了一遍,沒發現自己五弟的蹤跡,順手揪住一人,面帶殺氣地問道:“我五弟呢!” “顧、顧五公子?”那倒霉催的儒生被他一嚇,話說得磕磕巴巴,“他早走了啊?!?/br> 顧四郎質問:“你們可有動手?他不會是叫你們打走的吧!” 那人氣道:“是他們將所有人罵了一通,然后自己跑了!我們都是讀書人,怎可能隨意動手?” 顧四郎聞言滿意,面上還是惡狠狠地說:“是不隨意動手,可也確實以多欺少了!你說這話不覺得害臊?人往哪邊走了?” 書生指了個方向,顧四郎松開對方,正待去追,掌柜從后面跑出來,連聲喊道:“客官且慢!暫且留步!” “你叫我?”顧四郎回頭,先行說道,“東西若被打壞了,叫他們賠,與我無關?!?/br> “不!不是東西的事?!闭乒裰钢锹涞奈恢玫?,“你五弟點了一整桌的菜,還未結過賬,人就走了。如今菜上了一半,這銀子總該你付吧?” 顧四郎狐疑地過去一看,發現所謂的一半,已經快堆滿整張桌子。還全點的昂貴飽腹的葷菜,看著色澤油亮,味美誘人。 掌柜的將賬目遞給他看,并伸出手掏錢。 顧四郎看著數字不由傻眼。 五弟你怎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