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初雪
雖然有陽光,但天氣仍然是干冷的,這個冬天的雪遲遲未下,四周的光景依然顯得蕭條。林澤站在一顆桂花樹樹前,手拿著灑水壺澆水。他身著白色衛衣,低著頭一臉沉靜的樣子看上去有種拿人的距離感。他身影未動,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 童遇安只停頓了一秒鐘,目光就已回到祁樹臉上。 他說:“等會兒我去找你?!?/br> 就這樣,童遇安全副心思開始接受祁樹的課外輔導。林思家也來,她先是對童遇安的成績深惡痛絕地批判一番,而后問她:“你有沒有想過上了初中就和我們分開,也不回這里了?” 童遇安顯得有些茫然。 林思家補充道:“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沒有,就可以了?!?/br> 童遇安郁悶了,她不知道林思家為什么這樣問,于是斬釘截鐵地回答她:“沒有。分開,怎么分開?死了才是分開?!?/br> 林思家瞬間囁嚅了。 他們的家從爸爸離開的那一天起,每天都在增重,下沉,給他們托底的那個人,彷佛如臨深淵。然而舅舅做盡一切,義無反顧。在她內心深處,她感激,也感動。卻不知如何回報這份有如生命之重的情誼。她不該再索取,然而,她忍不住,她不敢想象回家看不見他們的每一分鐘。 童遇安用筆頭林思家的鼻頭,“發什么呆?” “臭丫頭……”林思家兩手揉亂童遇安的頭發,然后轉眼對祁樹說,“你幫她復習數學和英語,我幫她復習語文,我們一左一右盯著她,我就不信她還能被請家長那么丟人……” 祁樹點了點頭,然后看著聳拉著頭頭發亂糟糟的童遇安,淡淡地笑了。 那天以后,祁樹和童遇安每天早上都去跑步。 第三天的時候,算命佬對路過的祁樹說了一句:小子,回頭有岸,未遲。 第四天,算命佬不在了,碰見一個左腳瘸了的乞丐。童遇安尚未看到他的臉,他就轉身,一瘸一瘸的走了。 第五天,林思家兩姐弟也和他們一起跑,走過古橋時,林思家踩空樓梯,摔了,林止背她回去,他這兩年長高了不少。 跑完步,祁樹和林思家陪童遇安溫書兩個小時,下午,就各忙各的。有天下午,童謠在市立圖書館碰見祁樹在那里做兼職,隔天晚上,云影又說在新街口的大排檔看見祁樹在那里打工,看見她,還有些難堪。 難怪他最近的精神狀態都不大好。 “他是缺錢了嗎?”童遇安問。 云影想了想,對她道:“人嘛,若處于身不由己的環境,自力更生是必然,也是心安?!?/br> 祁樹聽到聲音時,窗已經打開了。黎明時分,冷藍色的光景,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浮現在他的窗前。他嚇了一跳,待看清那人的微笑時,他幾乎是樂著清醒了。 童遇安站在階梯上,身高讓她只露出胸以上的部位。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戴著毛絨帽的頭,“今天怎么這么早?你等會兒,我馬上就來……” 童遇安急忙道:“不用了,從今天起,不跑了?!?/br> “為什么不跑?” “想睡懶覺了,還有,復習時間也縮短為半個小時吧,其實,我也不是蠢,只是想多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落下的功課追上的?!闭f著,她抬起手遞給他打包來的早餐,“餛飩,請你吃,加辣的,天冷,吃了再睡個回籠覺,暖和?!?/br> 環保的打包盒并不隔熱,祁樹就這么捧著,身體一下子熾熱起來。 童遇安沖他笑了笑,她有點難過。以前林叔叔在的時候,她從不擔心,祁樹是否舒適,現在,她不敢肯定,也走不進這座房子看一看里面的人過得怎樣。 她努努嘴巴,嘟囔道:“我有洗臉刷牙,你盯那么緊干嘛?” 祁樹回過神來,摸著鼻子笑了笑。 童遇安說:“你趁熱吃,我走了?!?/br> 冬天晝短夜長,園區的路燈冬天一般都是開到早上七點,現在未到七點,趁著燈光,童遇安就那樣無意一瞥在階梯下方捕捉到一抹黑影。 童遇安依然去跑步,單靠跳舞,運動量不夠,睡眠也不夠深,指不定半夜就醒了。 奇怪的是,今天她只跑了一圈就跑不下去了,任由大腦如何指揮雙腿,也跑不起來。于是,她直接走回去了。清晨的風又清又冷,撲面而來,竟有幾分暢快。走著走著,她又看到算命佬的攤子。 算命佬也許是上廁所了,只留那么一桌一椅在風中佇立。 她走過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 又停步,往回走。 她推倒了算命佬的桌子,發出了較大的聲響。 她不怕,也沒有感到一絲痛快。 眼中惡意與憤怒凝聚,她又一腳踹倒了凳子。 做了壞事,她也不走,逼視著某個點。 有人扶起了凳子,風呼嘯著走過,她聞見一股熟悉的味道,抬頭,那人又把桌子扶起,擺正,再撿起掉在地上的雜物。 林澤沒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童遇安緊握著拳頭,松開,跟上。 沿著一路光禿的桃花樹,兩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在一團冷藍色中,聽見遠處傳來的雞鳴聲。 拐進了轉角,面前便是一堵涂鴉墻。那是一副色彩斑斕的卡通畫。 林澤剛一站定,童遇安就已撞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太猛了,心都顫了。他后退了一步,用力推開了她。 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看上去就要跌倒,然而沒有,她站定,已經淚流滿面,再次撲了過去,用雙臂抱著他的背。 林澤仍是低著頭,推開了她。 這時,童遇安已經哭出聲來。 她又撲了過去。 他推開。 第六次時,他依然推開她,她站定了。 “大冷天的,每天都澆樹,是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傻子嗎?你站在那里,等誰?躲起來干嗎?你有本事出來啊……只有你不知道,我和祁樹待在一起有多開心,他從來不會惹我生氣,也不會捉弄我,看見我就會笑,什么都聽我的。他沒有爸爸mama,我跟他玩,也不會害死誰……也不會被誰恨……我喜歡他,我爸爸mama也喜歡他,等我長大了,我會嫁給他。你和你mama恨我,我也不怕,又不是我朝你爸爸開槍!林澤,你等著……”她抽噎著喊道。 林澤抬起頭,她看到他變紅了的眼睛,瞬間,腦海中有什么東西轟然破碎了。 她第七次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這次,他沒有推開,用力箍緊她。 她被他抱著,全身都在顫抖,每一塊骨頭都在隱隱作痛。她埋臉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聲,“哥……” 林澤咬住她的肩膀,咬得很深,留了牙印。 風停了,太陽沒有出來,天清明了。 下雪了。 這是初雪。 附近有家餛飩店特別好吃,她帶他去吃早餐,大份的餛飩五塊錢,她身上剛好只剩五塊。她掏他的褲袋,有張五十塊,她笑了。他看著她,面無表情。她折好,塞回去。她要了一碗。問他要不要打包。他說,mama吃了安眠藥,睡了,就在這里吃。 幾分鐘后,餛飩端來。童遇安對老板娘說給林澤。他也沒推拒,低著頭吃了起來。她看著他吃,然后拿起他微涼的左手瞧了一會兒他傷口未愈的食指,問他怎么不包創可貼。他沒聲兒。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創可貼幫他貼上,就勢牽著他的左手塞到自己棉服的衣袋里。 外面細雪飄零,他面前的餛飩冒著熱氣,香噴噴的。童遇安沒吃早飯,也餓。 童遇安捏捏他的手,他頭也沒抬。 “哥?!彼偷偷亟辛艘宦?,聲音還有些沙啞。 林澤微頓,轉頭看她。 她湊近他,他佯裝平靜,喂她吃了一個,然后是兩個,三個,四個…… 眼看著餛飩一個個地被她消滅,童遇安急忙讓林澤吃。他頓了頓,起身帶她離開店里。 林澤像是追趕什么似的,快步向前走,走到了某個無人的角落。童遇安瞧見他鞋帶散了,蹲下來要幫他綁好,他也跟著蹲下,他一頭扎進她懷里。她抱著他,索性背靠著墻就這么席地而坐。他的身體在輕輕發顫。 終于,他哭了。 “安兒,我不能沒有mama,mama她不是變壞了,她只是太想爸爸了,她什么都做不了,鋼琴也不碰了,她是不是要瘋了?我該怎么辦?mama太可憐了………”他從壓抑的哭聲中擠出言語。 林澤的肩上飄落了少許飄雪,她輕輕揩拭。天空藍得無可挑剔,雪輕如毛絮,她抱著他的頭,太難受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