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顧長鈞從院子里出來,直接朝周鶯房里去。沐浴出來,把人都屏退了。顧長鈞抬眼見周鶯在燈下做針線,走過去把她繡繃子拿開,捏住她下巴打量了一遍:“屋里太暗,不許做了?!?/br> 周鶯抿抿唇,點頭:“我知道了?!?/br> 顧長鈞與她并膝坐在床沿,握住她手:“你沒什么問我的嗎?” 周鶯抬頭瞭他一眼:“你答應了嗎?” 顧長鈞怔了下:“果然知道了?你猜,我有沒有答應?!?/br> 周鶯笑道:“我猜沒有。你這么喜歡我在意我,不會叫我沒臉的?!?/br> 顧長鈞瞧著她,半晌說不出話。過去她那么害怕他,如今倒敢說這種話了。 抿唇笑看著她道:“那你得長長久久的記著,不要忘了我多喜歡你多在意才好?!?/br> 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顧長鈞把她抱坐在腿上,手掌撫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來回摩挲著。 “……等這個落地,再不叫你受這孕育之苦了,回來就聽說,今兒又犯惡心了?我找人問過,都說頭三個月不舒服,你這都快七個月了,還受這苦……” 周鶯張開手臂勾著他的脖子,軟軟地貼著他:“沒事,我習慣了,沒多難受,前兒張大夫來,說這胎許是個閨女。老太太盼孫兒,怕她不喜歡……” “傻瓜?!鳖欓L鈞噙著她耳朵,低聲道,“什么都好,只要落了地,都是我最疼的?!?/br> ** 十月中旬,周鶯提前發動了,半夜就疼起來,顧長鈞睡在身邊,立時發覺了,叫人去把前院住著早請好的穩婆和醫女都請了過來。產房設在西暖閣,早布置好了要用的東西,穩婆把顧長鈞推出來,叫人打了熱水。 廊下夜風冰涼,顧長鈞孤零零立在那兒,顧老夫人遠遠過來就瞥見他,叫人請他過去坐著休息,顧長鈞擺手拒絕了。 約莫過了有半個多時辰,周鶯疼得忍不住,嘴唇都咬破了。穩婆看見勸她:“夫人,莫要使勁忍著,您若是痛,咬著枕頭,可別傷了自己?!?/br> 顧長鈞在廊下聽得清清楚楚的,手攥成拳,肩膀輕微抖動。 又一會兒聽得連咬著牙都抑制不住的聲音,從窗格清清楚楚地傳出來。 周鶯眼角不知是淚是汗,疼痛已經擊垮了意志,她努力張大眼睛想要看清帳頂的花紋,卻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好像有無數的聲音,有人在給她擦汗,有人手在她身上,有的在喊她的名字,嘈嘈雜雜,好亂。 疼,從來沒有試過這種疼,好像整個人都要被從中間劈開,劈成兩半。 她發顫的唇,打顫的牙齒,努力想發出聲音,想喊顧長鈞的名字。以往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傷了手,他也會好生心疼地抱著她,邊喊人拿藥來,邊嗔怨她不小心,眼底都是深情。 怎么這會兒她這么無助,他卻不在呢?周鶯覺得好委屈,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忽然腹中一陣叫人熬不住的疼,周鶯胡亂地大喊一聲,身子打擺,旋即又倒回枕上,穩婆道:“不好!夫人暈了!” 外頭顧長鈞聽的真真切切,他按住面前的窗,咬牙默了會兒。聽屋里嘈嘈雜雜,不知對周鶯在做什么,恰此時有個侍婢推門端著巾帕出來,顧長鈞立在那兒道:“她怎樣?” 出來的是如煙,瞧見顧長鈞的臉色,嚇了一跳,“侯爺?” “她怎樣?如今是在做什么?有沒有喊我?” 顧長鈞平素和底下人說話不多,每每回院子來,就和周鶯兩人單獨在房里,如煙秋霞他們都很怵他。如煙磕磕絆絆道:“夫人……夫人暈了一會兒,醫女用了針,已醒轉了,秋霞姐給她喂水喝,這會兒、這會兒不清楚了,我拿東西出來……” 說得顛三倒四,但也算說清楚了。 顧長鈞臉色一點兒都沒見好轉,抿唇擺手放她去了。 如煙如逢大赦,快步從廡廊另一頭溜了。 顧長鈞立在門前沉默著,適才如煙從屋中帶出來的暖風都滲著一絲血腥氣。 她怎樣了? 最無助痛楚的時候,他不能在身邊,而這痛楚求其根本,還是他給帶來的。 顧長鈞在廊柱上狠狠捶了一拳,老夫人嚇了一跳,上前來扯住他的手,見指節上皮開rou綻,一手的血。老夫人氣得捶了他兩下:“你這是干什么?這是喜事,你瞧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待鶯娘過后看見,她不傷心?” 顧長鈞不語,把手掩在袖中,在廊下來回踱著步,片刻,屋里傳來細微的哼吟聲,他眉頭緊鎖,眼睛緊緊盯在窗上。屋里一聲比一聲難捱的聲音,像有一把鋸子拉扯著他的心。 顧老夫人見他如此緊張,便想勸他去休息一下,“這種事捱個兩天兩夜的也有,你總不能一直在這兒陪著。先回去歇會兒,等天亮了吃了飯再來?!?/br> 顧長鈞擺手道:“不必?!蹦恳暲戏蛉松磉吀年愂系溃骸皠跓┒⒛赣H送回去休息?!?/br> 顧老夫人站了一會兒已經覺得十分疲倦,見勸不了顧長鈞,只得點頭應了。 天色漸漸亮起來,顧長鈞在此癡立已大半晚,穩婆都有些熬不住了,周鶯已經喊不出來,側過臉頭發像水洗過似的,全是汗。穩婆叫人準備點兒吃的給周鶯補補氣力,如煙推門出來,眼底泛青,見顧長鈞還站在那兒,心里一軟,鼓起勇氣道:“侯爺,不若您去歇歇,待會兒夫人知道,該心疼了?!?/br> 顧長鈞嘴唇干裂開,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剛要擺擺手,就聽屋里傳來好凄厲的一聲吟。顧長鈞渾身血液直往頭上沖。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進去,要去陪在她身邊! 如煙被一股大力推開,捧著托盤險些摔倒在地上,顧長鈞砰地踢開門,風一樣往里沖。幾個外頭打盹的婢子都嚇壞了,紛紛起身,還來不及喊“侯爺”,顧長鈞已越過他們走到里頭。 稍間擺著四扇屏風,隔著屋里頭那個受苦受難的人,顧長鈞眼睛都是紅的,在外頭吹了一夜,感官已麻木了,只想著里頭那個人,要伴在她身邊。 猛地一聲兒啼,響亮的劃破屋中的嘈雜聲響。 顧長鈞的腳步凝住,整個人立定在屏風跟前,再也沒辦法朝前走半步。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生了個小公子,可真俊啊?!?/br> 穩婆笑著將孩子報到一旁,用一直在旁備著的溫水洗了。 小人兒有些瘦小,使勁地掙著,仰頭發出響亮的啼哭聲。 醫女松了口氣,上前查看周鶯的情況,半晌方道:“夫人母子平安,夫人您受累了。秋霞姑娘,還不去通知侯爺和老太太?” 秋霞一直陪在周鶯身邊,眼睛早哭得腫得,這會兒小少爺平安出身,她原該高興的,可是想到夫人這一晚險象環生,想到受的那些苦,心里就酸的不行。 “夫人,您還好嗎?” 周鶯滿頭都是汗,瑩潤的臉上盡是水光。 顧長鈞在外頭,聽見一個虛弱得不能更虛弱的聲音,“快,給我瞧瞧……” 穩婆將孩子裹在一張小杯子里,包得粽子似的抱過來,“夫人,瞧,是個哥兒,瞧著頭發多黑,長大了定是個招姑娘們喜歡的?!?/br> 周鶯虛弱地笑了下,秋霞出去報信,才走出來就怔住了,失聲道:“侯爺?” 屋里都聽見了,穩婆笑道:“喲,侯爺等不及看哥兒了!夫人先歇歇,老奴……” 話沒說完,顧長鈞就跨步走了進來。 穩婆大驚失色:“哎喲,產房還沒收拾出來,污穢得很,侯爺您別心急,請您移步外頭,老奴把哥兒抱出來給侯爺您看?!?/br> 顧長鈞不言語,高大的身形像喝醉了一般搖搖晃晃的,他走到床邊,鼻端嗅見的都是血腥氣。 “鶯……” 嗓子啞得連話都說不出。 周鶯抬手想叫人把自己扶起來,也不知自己此刻是個什么模樣,必然是很狼狽憔悴的吧,屋里還沒收拾干凈,自己這個樣子也難為情。 她的手被顧長鈞握住,很用力的握著。 顧長鈞將她汗濕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單膝跪在床頭,心里好生酸楚。 周鶯想抽回手,沒成功,只得任他握著了。 抬頭見帳外好些人圍在這兒,周鶯抿了下唇,那穩婆倒是機警,把人都喊了出去。 屋里只余他二人了。 顧長鈞貼在她手上許久都沒有開口。 周鶯側頭瞧著他,直到再也沒力氣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她不知道顧長鈞陪了她多久,等醒來時,身上已經換了干凈的衣裳。 很快就有人發覺,湊了過來:“你醒了?還好嗎?有么有哪里不舒服?” 周鶯搖搖頭,撐著他的手臂坐起身:“孩子呢?” 顧長鈞給她掖了掖被角:“母親在外瞧呢,喜歡得不得了?!?/br> 周鶯想到一事,忙問道:“他……齊整吧?” 先前聽穩婆說,好些人身體不好,生下的孩子也跟著不大健康。她知道自己的事,原本是個被斷言不會有子嗣的人。如今有了,正是不知該如何寶貝才好。 顧長鈞溫笑:“我看過了,他很好。鶯鶯,謝謝你,受苦了?!?/br> 周鶯抿唇想笑,眼淚卻不知怎么掉了下來。 外頭有人報,說張大夫來了。 顧長鈞起身把位置讓出來,和張大夫寒暄了兩句,張大夫道了恭喜,在床前椅子上坐了。 顧長鈞信步從屋內走出來,隔間炕上,老夫人和陳氏坐著,正逗弄那個剛睡醒的小家伙。老夫人還把一塊兒家傳的上好的玉佩掛在孩子的脖子上。 顧長鈞認得,那是兄長顧長琛幼時戴著長大的玉佩,聽說能辟邪。 他立在那兒,身后是低聲與郎中答話的妻子,前頭屋里母親和嫂子逗弄著孩兒。 忽然生了幾許喪志的念頭,若生活就此平安和順,還再求什么呢? 權勢地位,過眼云煙。 如今有妻有子,人生足慰。 ** 三日后,是孩子的洗三禮。 江寧官場上走得近的幾乎都來賀了。 周鶯還在坐月子,不能下床,女眷們都聚在她房里,你一言我一語地贊她有福氣,贊臻哥兒生得好。 “臻”是老夫人給孫兒取的名字,周鶯沒意見,就這么喊著了。 這回雖劉夫人一塊兒來的還有梅香。 生產當天就聽說了,和丈夫兩個早早就到了府上,幫顧長鈞和周鶯理理事兒。 民間有傳統,為了孩子好養活,要給孩子認一門干親,越多人疼愛他,越多福氣。 周鶯和劉夫人關系親近,性子也合得來,劉夫人主動說愿意認親,周鶯便同意了。 在眾人見證下乳母抱著臻哥兒給劉夫人行了禮,劉夫人送了一對麒麟鑲金碧玉釧給臻哥兒戴在手上,便算禮成。 梅香遠遠瞧著那玉雪可愛的孩子,心里有些艷羨。 眾人正熱鬧著,忽聽外頭一陣喧嘩聲。 前院的北鳴快步走進來,也顧不得禮數,在廊下大聲道:“快,知會老夫人、夫人,宮里的王公公到了,說皇上太后派人來問候夫人?!?/br> 屋里都吃了一驚。京城到此,便是腳程最快的馬,不眠不休的奔跑,也得二十來天能到,想必這是算著日子,早就派人上了路,才會如此的及時。 不禁有人想,可見這安平侯多受天子重用,不過是添個兒子罷了,竟如此大動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