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周鶯欲言又止,點點頭,走出兩步,又回身奔了回來。 她伸出手,用盡全力環住他,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他走了那么久,那么多的相思,沒機會說出口,也說不出口。她飛快地擁抱了一下他,又快步跑掉了。 顧長鈞瞧著她逃得飛快的背影,從胸腔里發出一聲悶笑。 他的小姑娘,膽子大起來時,真是頂頂驚人的。 周鶯一直走到錦華堂去,心臟還砰砰砰地亂跳個不停。她在門口理了一下頭發和衣裳,才緩步走進去。 春熙迎面從里頭出來,一見周鶯,似嚇了一跳,臉色蒼白,勉強擠出個笑打了招呼:“姑娘?!?/br> 周鶯點點頭,徑直朝里去。 老夫人倚在臨窗大炕的靠枕上,閉著眼,手里還握著那串佛珠。周鶯輕輕走過去,從旁抱了薄被過來,正要給老夫人蓋上,顧老夫人猛地張開眼。 周鶯沒防備,一抬頭就撞見了顧老夫人那雙如冰似霜般沒有溫度的瞳仁。 她心里一頓,顧老夫人已垂下眼去,勾唇笑道:“你來了?” 周鶯幾乎以為自己適才是瞧錯了。 祖母,祖母怎可能用那樣可怖的眼神打量她? 第39章 周鶯扶老夫人坐了起來, 在旁邊拿過手爐遞在她手里,然后叫傳早飯進來,立在炕前服侍老夫人用了一碗碧粳粥, 盛了兩塊紫芋糕, 老夫人擺擺手示意吃不下了。 周鶯不免有些擔心:“祖母是不是不舒坦?” 老夫人叫撤了炕桌, 周鶯從春熙手上接過茶盞,捧到老夫人跟前服侍她漱了口。 老夫人沒什么精神, 道:“昨夜沒睡好, 我便在炕上眠一眠, 你們都下去?!?/br> 周鶯只覺今天的老夫人和平時大不一樣, 替老夫人掖好被子才走出去, 見春熙垂頭收撿著撤下了的碗盤,周鶯抿了抿唇上前, “春熙姐,你知道祖母為什么不高興嗎?” 周鶯對老夫人很熟悉,她若是不舒服,絕不是這個樣子的??隙ㄓ惺裁词掳l生。 春熙聽見她的話像是很意外, 手上捏緊了盤子邊緣,捏得太用力,指節都泛了白。周鶯越發確信是出事了。 她伸手輕輕按在春熙手背上。 春熙一驚,垂頭望著那蔥白的指尖, 剎那想到那日侯爺回來,遞茶時兩人藏在茶杯后的小動作。 再有早前她以為自己瞧錯的,如今再想, 只怕那天侯爺當真是牽了姑娘的手。 春熙霎時將手抽了出去。盤子沒拿穩,咣地一聲掉在桌上,里頭的花生糕灑得到處都是。 周鶯看著那些花生糕,“春熙姐……” 春熙一揮手,甩開她,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于嬤嬤聽到動靜從里掀簾出來,見周鶯怔怔立在那兒,以為盤子是周鶯不小心弄灑的,忙笑道:“姑娘不緊要,坐下來用些早點再忙?!?/br> 這個時辰,約莫該開始熬藥了,老夫人眠一會兒起來就要用……周鶯攥了攥拳頭,乖巧地應了聲,拾起一塊兒花生糕小口小口地吃了,然后指揮小丫頭進來收撿好,自個兒到茶房去給老夫人煎藥。 她的生活平素就是這樣過著,一天的時間,大多時候都在照顧老夫人。 過去她也這樣養父母,她被接進來以后,養母本來是不樂意的,她頭回請安,隔著簾子聽見養母沒有起伏的聲音。 “你去吧,以后不必過來晨昏定省?!?/br> 雖是這樣說,但她乖巧,仍是每天照常過來,不敢擾了養母,只在院外磕個頭。 漸漸的養母似乎心軟了,知道她不過是個無辜的小姑娘,漸漸也肯照顧些她,她屋里吃的用的越發仔細了。她也勤快,七八歲年紀,已經學著絞帕子打水,會給人篦頭發。 她還恍惚記得那些年,在養母那間養著蘭花的屋子里,嗅著那淡淡的花香味,養母散著一頭烏發,枕在她腿邊淺淺地睡了。 她垂頭打量養母的樣子,那是個和她生母一點兒也不一樣的女人。 她記憶中那個紅衣勝火的女子,一輩子活得張揚熱烈。 養母睜開眼睛,也打量她,偶爾也說出“也必是個惑人的妖物”這種奇怪的話來。 那些年她小小的幸福著。顧家人都很和氣,除了那個三叔兇神惡煞,其他人待她都算得上不錯。 她唯有遺憾,是為著養父和養母感情不合。 自打她來,那種不合似乎更嚴重些。 背著人,養母紅著眼睛說“你心里始終有她對不對,瞧著那小野種的模樣,你的刻骨相思才能緩解一二是嗎?” 她倚在墻根下,為著這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話而哭紅了眼睛。 她渴望一個和美的家,她害怕爭執,害怕那歇斯底里的哭聲和斥罵。 養母終是不快的,后來腹中骨rou沒了,她也再沒了生的希望。養母走得時候,才三十歲不到,她還十分年輕。 養父痛苦不已,悔疚不已。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妻,更又自己久久渴盼著的的孩子。 養父終究沒能留下一男半女,他這一輩子,唯有周鶯這么一個養女。 如今,這養女卻背地里和自己的三叔有了牽連。 周鶯捂住臉,不敢想下去了。 若有一日她和顧長鈞之間被人發覺,她該如何面對那些給她一片避風港的人? 簾子嘩地被人掀開了,春熙紅著眼站在那兒,她咬著唇,緊緊望著周鶯。 周鶯站起身,張了張口:“春……” “你會害死侯爺,害死你自己的!”春熙沖口而出,咬著牙道,“大爺尸骨未寒,你……你如何對得起他?” 周鶯怔住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躥上心間。不會是……不會是…… “大奶奶不同意收養你,老夫人不同意收養你,說你是個禍根,遲早會害了我們家!不錯,不錯!你若有心,放過侯爺吧。侯爺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她的話像刀子,一寸寸凌遲著周鶯的尊嚴。 周鶯怔然立在那兒,竟無法反駁。 她會害了三叔。不錯,三叔仕途順遂,一旦品行又失,被人抓住把柄,那些人怎肯放過他? 一切惡果她都想過,她只是自欺欺人的選擇忽視。 春熙抹了把眼睛,抽著鼻子道:“大爺生前最放心不下姑娘,姑娘想必也聽說過,您興許就是大爺的親生閨女。侯爺許就是您的親叔父??!” 丟下這句話,春熙再也耽不下去了,她看見周鶯就恍如看到了一個死不瞑目的顧長琛。 他活著的時候,她心里就有他,就努力的想為他做些什么。 大奶奶去后,她原是想求了恩典去伺候他的??赡莻€晚上,他決絕地將她推開了,溫柔的說,自己回應不了這份感情,也不能假裝喜歡。 她知道他心里裝著別人。 那個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大奶奶,而是那個與面前這姑娘有幾分相似的人! 如今,都不重要了,她已決心不嫁人了,她要為他守著老夫人,守著這個家,直到這個家不需要她為止。所以即便這些話不該她一個做丫鬟的人說,她也義無反顧的說了。 春熙捂著嘴從茶房跑了出去。 周鶯懵怔地立在那兒。 她恍惚聽過這樣的傳言,說她是養父的私生女兒。 今天是第一回 有顧家的人,親口對她說這樣的話。 無數種奇怪的猜測,無數種可怕的可能,一點點擊潰了她的理智。 養父看著母親的眼神…… 那些他總是陪在身邊的日日夜夜…… 他握著母親的手苦苦哀求…… 他看著自己時好像透過自己去想別的…… 周鶯捂住胸口蹲了下來,一點一點的倒了下去。 如果那個與她親吻擁抱過的人,是她的親叔父。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 于嬤嬤將炭盆里的火勾了勾,一回身,見老夫人睜著眼,正垂眸不知想著什么。 于嬤嬤笑了聲:“老太太沒睡???” 顧老夫人提起眼,目中有些茫然?!扒鍕?,你說長鈞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兒?” 于嬤嬤笑道:“老太太cao心這個干什么?侯爺不是說過,若是遇見了想要娶之為妻的女孩子,就會主動來找老太太說?” 顧老夫人搖了搖頭:“他到底是個男人,一時被美色迷暈了頭也是有的,難道他要誰,就必須是誰?” 于嬤嬤聽得這話說的奇怪,不敢太過篤定的去勸,試探地笑道:“侯爺在官場日久,瞧人最準,想必不會錯的?再說,不是還有老太太您掌著眼嗎?怎可能會錯了?” 顧老夫人長長嘆了聲:“怕只怕,他和哥哥一樣,心里頭只有感情,沒有了理智?!?/br> 提及顧長琛,于嬤嬤不敢應聲了。怕說錯了引得老夫人傷心。 顧老夫人拿了茶喝了幾口:“怪我,一心以為長鈞不會犯這樣的錯。為著那個妖精,長琛和深碧夫婦,年紀輕輕就沒了命,我的長鈞,我唯一的孩子了,我怎么能眼睜睜瞧著他也這樣?” 顧老夫人說著,竟抑制不住悲痛,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哎呀,老太太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哭起來了?侯爺這不是還沒有得意的人嗎?老太太擔心這些沒影兒的事兒作甚那?”于嬤嬤慌著取帕子給老太太擦淚,回身想喊人打水來,怕老太太臉面掛不住,便自個兒走去打了熱水,端過來給老夫人凈面。 老夫人一時情緒激動,緩一緩已經好了許多,待洗了臉,重新梳了頭,心里的郁氣散了,望著鏡子出了會兒神,忽地喃聲道:“許多日子沒去靈虛覌了吧?” 靈虛觀是家里供奉的道觀,族里有女子就在那兒代發修行。 于嬤嬤道:“好些日子沒去了,咱們家平素求神還愿,都在白云寺?!?/br> 老夫人望著鏡子,只嘴唇翕動,“找個日子,帶上鶯丫頭,咱們一塊兒去轉轉?!?/br> 于嬤嬤笑著應了。 幾天后,顧長鈞入宮上朝,老夫人、陳氏帶同周鶯一塊兒前往南山色靈虛觀。 是座很小的道觀,因給的香火足,倒也置備的不錯。里頭有十來個道姑,中有一位顧家的族女,已在這兒修行了十多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