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所以即便他離京九年,這九年里,她也從沒想過會嫁給別人。潛意識里,她認為自己總該是要入唐府的,總該是要做他唐忱的夫人。 早晚而已。好像這種潛意識,早在她心里牢牢生根,變成了一種習慣的認知。 退一步來說,就算真的要退婚,她姜檸也不是放不下的人。但無論如何,都該是他親口來說。 側眸暗自瞥了眼身后少年。卻見唐忱全然將她視作空氣一般,眉宇淡漠,端坐在桌案前,渾身上下都散著冷峭的氣息。 哎,身份不對,問不出口。 姜檸深呼了口氣,散掉腦子里那些莫須有的傷春悲秋,婀娜提步,悄然而至案邊。 有時她會懷疑唐忱這人是不是念舊,若不然,怎會連兵書擺放的位置,都未曾變。 微微靠前,幾乎是習慣性地抬手欲翻開面前的《戰亂策》,不料在她指尖堪堪要碰上扉頁邊沿兒,一只大手徒然落下。 “這不是你,可以看的東西?!蹦焕涞纳ひ繇懫?,他似乎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毫不猶豫地抽走她面前的兵書。 姜檸愣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話便未加思考地脫口而出:“為何?不過是本兵書,你從前不是允許的嗎?” ……完了,她說了什么?! ……怎么回事??今兒是不是不宜說話??! 果不其然,唐忱聞言,便是一頓。而后視線掃過來,定定地看著她。漆黑的眸里倒映著燭光,也映著她,深邃地攝人,似乎他只需輕輕眨眼,便能輕易撕碎她的假面。 “你如何知道?”他長指輕敲了敲桌案,慢條斯理地出聲問道。 姜檸垂在裙側的手一抖,攥緊了些,一顆心躥得極快,直逼耳間,擂鼓般震得她生疼。 狀似無意地后退了兩步,素手在半空中隨意一比,面上極力保持冷靜,殷唇勾挑:“自然是聽檸姐兒說的?!?/br> “不過,瞧將軍這反應,想來是已經厭棄她到了一定地步,都不愿再看見她曾做過的事?!睘榱搜陲椥奶?,她故意轉了注意力,生怕唐忱揪著她剛才的話不放。 好在唐忱并未深究她方才的破綻,只是聽聞她的話,眉頭緊蹙,目光跟著沉冷了下,聲線摻了些不耐:“你很閑是不是?衣服都做好了?” 姜檸見他忽然轉變的態度,縮了縮脖子。這陰晴不定鬼人,她在心里暗罵了一句。 不過人家既已下了逐客令,姜檸也不好賴著不走。然而正欲轉身時,倏然身后再度涼涼淡淡地傳來一句:“聽說府中下人管不住你,是吧?” 姜檸:“???” 罷了,人在屋檐下,她細胳膊擰不過大腿。耐著性子重新回身,嫣然一笑道:“下人管不住我,難不成少將軍要紆尊降貴,親自看著我繡不成?” 她不信唐忱有這么閑。 “未嘗不可?!彼恢每煞?,回答得一派云淡風輕,瞬時讓姜檸瞪大了眼。未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只聽他嗓音稍抬:“從流,去將針線繡具一應拿了來?!闭f話間,面色也已恢復了以往的淡漠。 這鬼人,到底是去邊陲學打仗還是去學變臉???師從的班主怕不是御用的! “少將軍公事繁忙,我怎能為了區區做幾件衣裳,在此打擾到您?!苯獧幉环?,試圖頑強地做一下最后的掙扎。 “不打擾?!弊腊盖暗娜艘呀浄_兵書,眼也不抬地淡淡扔了一句:“你去外間繡?!?/br> 姜檸:“……” ———————————————— 唐忱素來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于是自書房那晚起,姜檸幾乎失了自由身,日日從早到晚地被迫跟著他。 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那晚一定不會在屋頂等他,一定不會跟著他進書房,一定不會胡亂感物傷懷,去翻他的兵書。 他話說得沒錯,自己就是閑的…… 原本姜檸想著,跟著他也好,順便還可以聊聊天,動動手腳,說不準氣氛好了,能加深加深感情也不錯。然而唐忱似乎一早看出她的意圖,幾天下來連看都未看她一眼,鐵了心的惜字如金。 任由姜檸在一旁如何指桑罵槐,口蜜腹劍,明里暗里激他諷他,他自始至終愣是半個字都未曾應過她。 于是接連十幾日,將軍府上上下下的人便時常見到如下這般場景: 書房里,唐忱讀書,她在外間刺繡; 武場上,唐忱練劍,她在一旁刺繡; 涼亭里,唐忱喝茶,她在花池邊繡; 就連此刻膳廳間,唐忱在吃飯,她也跟著坐在飯桌旁,……埋頭繡。 指骨修瘦的長指輕放玉箸,執著湯匙舀了碗紅棗雪蛤湯,倏忽一聲輕嘆落在了耳間。這輕嘆幽幽涼涼地,仿若一片泠雪的清白里,不慎鉆了朵殷紅的凌霄花?;ㄖp繞,一路蜿蜒。 唐忱將手里的湯碗擱置在身側小姑娘面前,抬眸瞥了眼,輕嗤了聲:“餓了?” 這是自書房那晚后,唐忱第一次同她開口說話。 姜檸確實有些餓,只是心里有氣,又拉不下臉,顯得多沒志氣似的,遂始終憋著不肯吭聲。如今又瞧他這番動作,加上那股子云淡風輕的語調,越發聽著像施舍,刺耳得很。 于是嘴硬:“不敢,替少將軍繡衣是何等榮幸的事,哪里敢喊餓呢?!?/br> 說著,她纖白的手指勾挑著繡線,靈巧利索地打穩了落結,懶得去籃子里拿剪子,直接頭一偏用牙尖兒咬斷。 唐忱見她這副大大咧咧的樣兒,不免好氣又好笑,還真是“牙尖嘴利”。也不愿與她多計較,直接將她面前的碗拎走:“既不餓,那便算了?!?/br> ???這就算了? 姜檸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將碗拿走,當真顧自優雅地喝起來。更氣得不行,暗恨恨地在心里記了一筆。 這事兒沒完,絕不能完。 …… 又過了些時日,在唐忱“寸步不離”地看管下,姜檸終是兢兢業業地繡完了。應唐忱的要求,還是雙面繡。 只是,難題來了——她不會縫制衣裳。 且不說她去了鋪子沒多久,便是做了一兩年的繡娘,縫制的手上功夫也并不精湛。姜檸雖大事兒上穩得住,可若真實打實地研磨起硬功夫,橫豎是差遠了去。 因而平日在鋪子里,她不過幫著浣月等人打打下手,縫補下露出的線頭,繡些山鳥花紋,順帶熨熨衣裳罷了。 也不知唐忱那鬼人到底什么時候能松口,跟著他這些時日,從早繡到晚,眼都快瞎了。 本想著晚上回了鋪子讓洗華她們幫幫手,奈何那鬼人非要靠到戌正時分才放她走,每每回去時她們都睡了。用腳想想,也知他是故意的。再這般下去,搞不好到最后長香琳瑯的掌柜沒當上,小命先搭進去。 “嘶……” 正想三想四的,忽地一個不慎,食指傳來瑟瑟地痛感。惱氣地望了眼,只見指腹上被扎了個眼,輕微一按,霎時便滲了血珠兒出來。殷紅紅的,覆在白膩的肌膚上,格外妖冶。 豐膩纖白的十指微張,圓潤柔嫩的指腹上扎了不少針孔。剛剛冒出的血珠兒尚沒來得及擦拭,順著指縫滾滑下去,好巧不巧地滴落在象牙白的綢緞上。 姜檸是真有些惱了。 先前刺繡那些時候,只是有些無奈生氣,但畢竟難不倒她,應付得來。如今這趕制袍子,她連皮毛都沒學會,越急越亂,越亂越錯。 抬頭望了眼窗外將要擦黑的天兒,好像,再過幾日便是七夕了。 原還想著去逛花燈,游夜船,好好玩上一番,現如今看這狀況,唐忱定不會放她出去。連陸紹人那jian商都知給鋪子關門,放浣月她們歇假,她卻還要累死累活地縫這勞什子鬼衣裳。 想到這兒,她心頭煩躁得不行,胡亂將腿上的緞子扔了桌上籃子里。 也不知,爹爹他們近些時日來可都還好。 自唐老將軍去姜府退婚那日至今,姜檸都未回去過。游玩也好,散心也罷,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唐忱。結果這會兒子他倒還反過來這般欺負她,不準這不準那,活像入了牢獄一般。 削薄的身子蜷縮在廊柱前的紅木椅上,纖臂抱膝,精致的小下巴抵在膝蓋上,心里頭愈發委屈。 想著想著,竟鼻頭一酸,漂亮的桃花眸漸漸聚起水汽,似浸了雨霧般潮潤不堪。額前細碎柔軟的薄發輕遮,長睫半垂,整個人看上去盈盈弱弱的,嬌軟的不像話。 唐忱踏出書房門的剎那,便見到她此般模樣縮在角落。小腦袋耷拉在膝上,鼻尖兒微紅,全然沒了往日那番伶牙俐齒。 可憐楚楚地活像是被誰,遺落在人間的小妖。 他稍怔,沉如涼夜的眸底掠過幾分驚訝。目光微凝,腳步放輕,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沉吟半晌,方開口,嗓音隱著些惑人的低?。?/br> “哭了?”他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在掉馬邊緣拼死試探的嬌嬌檸呀。 第15章 撞上 低沉微啞的嗓音滾落在耳邊。 掩著滟眸的長睫似是受了驚般,輕打了個顫兒,緩緩上掀。姜檸抬起頭,晶瑩飽滿的淚珠兒如星子隕落,隨之一并悄然滑下。 唐忱眼力極佳。那雙桃花眸里的水澤朦朧,鼻唇間泛著委屈的微紅,就算在暗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扎疼了?”他目光銳利,一眼就掃到籃中白緞上的殷紅,朱砂般突兀冶艷,像極了小姑娘因不快而輕撅的嫣唇。 唐忱不問還好,一問反倒讓姜檸更覺委屈。雖說她往日里不太拘泥小節,也沒甚富貴人家的嬌氣毛病,但到底是姜家二老捧了手心里寵大的。 何況女兒家心量細,夜里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加上這縫制的活兒屬實也不拿手,一來二去,便都是難過憋屈。 “這衣服怎么縫呀我真的不會……”姜檸指了指案面上籃兒里的緞子,盈白的小臉兒上還掛著淚,滴滴答答地。 唐忱滿以為,她一開口便是話里帶刺地埋怨控訴他,不成想她只是如受了萬分委屈的小妖,搖著小尾巴在向他告狀,向他示弱。 眼波微動。只見她一雙眸子仿若含著濕靄春水,眼瞼潤紅,眉梢唇角都添了軟柔的媚。 不等他開口,姜檸用力抹了把眼淚,伸開手掌遞到唐忱面前,仰著小臉,水眸濕漉漉地望著他,抽噎地哭道:“我手都扎破了…你瞧…都出血了呀疼…死了嗚嗚……” 越說著,她越覺得自己可憐,眼淚洶涌地開始決堤,泛濫起來止也止不住,最后索性嗚咽出聲哭了起來。 她哭得嚶嚶弱弱,恍惚間,唐忱真覺得有只小尾巴輕掃過他的耳間,細細癢癢地蠕動著,讓他心里竟有些不落忍。 “罷了?!碧瞥雷呱锨?,半蹲下身,從懷間掏出一方錦帕放在她攤開的雙手上,抬眼看她:“你與幾塊布過不去作甚,不做了便是?!?/br> 聲線依舊寡淡,但若細聽,較素日而言倒少去了大半的清冷。 哪知小妮子倔性子上來,擰得很。拎起手帕一抖擻,胡亂將臉上的淚痕擦干,隨手往懷里一揣。末了轉身抓起籃子里的錦緞,抽抽搭搭地恨聲道:“我偏要把它縫起來,偏要狠狠地扎穿他們,偏要把這衣服做出來!” 看著兇,可因著哭過,說起話來透著軟糯軟糯的鼻音,連帶著聲音都仿佛被軟化了般細柔。 唐忱簡直被她氣笑了。 起身一把扣住她的纖腕,將她手里的針線抽走,扔進籃子里。而后扣在她腕間的力道微重,姜檸整個人便輕易被他拽了起來。 “去哪里?”姜檸不明所以地,上挑的眼尾被蹭地紅紅的,煞是憐人。 唐忱手上一松,保持回原來不遠不近的距離,輕吞慢吐了兩個字:“吃飯?!闭f完,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卻遲遲未聽到身后有動靜。 停下步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察覺出那雙眸里錯愕不解的神色,才不咸不淡地解釋了句:“免得有人說我欺辱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傳出去,百姓又要對我失望了?!?/br> 姜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