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當時殷璇回答的是:“但愿?!?/br> 冷夜燭光,外面大雪紛飛,北風呼嘯。 殷璇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這句話。 應如許抬起手,搓了搓冰涼發麻的指尖,道:“歲歲年年,有人想起,也不算白活一場?!?/br> 隨后,他深吸一口氣,將之前那兩件事原原本本的傾訴而出,其中的一言一行、傾斜轉折,都毫無隱瞞的敘述而出?;蛟S人之將死,總覺其言也善。 沒有別人了,只有外面的風雪敲窗,一下一下地打出噼里啪啦的響動,像是天公的低語叩問。 “臣確有罪行?!睉缭S俯身叩首,“但厭勝巫蠱之事,與臣無關……我這么說雖然沒有什么用處,但也好過到了地下都讓您厭煩?!?/br> 他趁著燈燭暖光,抬頭望向殷璇,他腦海中的思緒、心口間的弦音,似在這一刻才突然撥動,那些因憤恨、嫉妒、惡念而交雜著扭曲在一起的東西,正是根源于自己苦于不自知的傾慕。 應如許年少時,也覺得皇帝有什么好?三宮六院、侍君成群。直到那一年殷璇親征凱旋,斑駁銀甲上俱是敵人的血液凝涸。 他就跟隨兄姐站在繡樓上,遙遙地看到銀甲掛帥的少年帝王回頭相望,似在萬千歡呼與夾道相迎之中,一眼望穿了他的情竇與初心。 那時候應如許還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宮闈險惡、不知道情愛磨人,更不通曉這個萬人之上的女人,胸懷間只有山河百姓。 他那時問了一句:“這是誰?” 已婚配的兄長俯下身,帶著那些感慨與敬意回道:“是大殷的皇帝?!?/br> 如今,他的面前,依然是大殷的皇帝。 他這么多年的心上人。 應如許想通得太晚了,他對那些權勢利益不屑一顧、對周劍星的手黑心狠畏懼忌憚,也對蘇枕流的頑劣心性頗有微詞。 他原來不是嫉妒他們過得更好,而是想要在殷璇的心里更有一些重量。 落雪徹底融化了,衣角冰冷而濕·潤。 應如許想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一刻這么清醒過,他抬頭問道:“陛下這么多年,對臣……有情嗎?” 她從沒有對自己講過一句重話,沒有傷害過他一點點。但應如許也在此時忽然想起,她也沒有過任何的承諾,沒有真正地溫柔待他。 或許,也沒有喜歡過他。 應如許才剛剛將疑問問出口,此刻卻又不想知道了。他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加諸于心海的、最后的凌遲。 殷璇只是看著他道:“蘭君,孤之前擬了冊你為念安禪師、在蘭若寺帶發修行的詔書?!?/br> “佛前,”應如許移開目光,怔怔地道,“能去除七情六欲,忘記凡俗么?” 殷璇站起身,從一旁的侍奴的手中拿起自己那件赤色蟠龍的厚披風,兩邊是厚重的雪絨。她走到殿前,披在了應如許身上。 宛如烈焰在冷雪上燃燒。 殷璇抬眸回視,目光不偏不倚,清凈無波:“能忘記?!?/br> 應如許愣愣地看著她,聽她這么近、這么平靜地跟他講話,他心里的絲弦一下子就斷裂開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殷璇面前碎掉。 “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這個字的,“……能忘記……都能、都能忘記……” 他話語未盡,下一口氣有些續不上來,仿佛已獻出今生最大的勇氣,撲到了殷璇的懷里,嗓音沙啞、泣不成聲。 殿外風雪又緊了一分,寒風震顫枯枝,發出如鳴的嗚咽聲。 殷璇抬起手,想要給他攏一下披風,卻還是懸停在半空,什么都沒有做。她望向殿外,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紗看到一片雪白,目光稍移,忽發現窗邊的燈燭,已流盡了淚。 “都能忘記?!币箬吐暤?,“重新開始吧?!?/br> ———— 同是一夜北風。 明德殿溫著酒,咕咚咕咚地冒出氣泡聲。爐火溫暖祥和,有一種別樣的安寧。 東吾最喜歡這種安寧,他坐在搖籃旁拿著撥浪鼓逗小孩兒,看著煥兒伸出手探向他,草原的小王子就能把琉璃眼笑成一彎月牙,樂此不疲地繼續換玩具。 晏遲坐在榻上,軟榻中央的桌案上是一疊一疊的賬本宮冊,手邊是兩套一體的金印金冊,全部擺放在角落。 他低頭寫賬,對面忽地坐上來一人,是東吾過來吃糕點,把甜甜的軟糯糕點吃得不剩幾塊。 他正要探手去拿,忽地被筆桿抵住手指。 晏遲看了他一眼,道:“入夜了,積食?!?/br> 東吾眨了眨眼,把手收回去,興致勃勃地問道:“哥哥知道陛下那邊怎么處置的嗎?主理的印冊都送來了,我看……” “去了蘭若寺?!标踢t打斷他。 東吾愣了一下,腦子里有點懵懵的,還沒等他繼續問,便看到晏遲停下筆,抬眸注視過來。 他晏哥哥從沒有這么看過他,平靜中帶著一點說不清的冷肅。 “東吾,不要再做了?!?/br> 東吾渾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他已經囑托過白皚不要透露,也將其他的首尾掩藏處理干凈了,如今人都死在善刑司了,他完全想不出是哪里被看破的。 晏遲見他這個反應,才完全確定下來。他嘆了一口氣,斂回目光,淡淡問道:“為什么要這么做?!?/br> “……他想著害你?!睎|吾沉默了片刻,隨后才道,“哥哥是寵君、又孕育長女,江情尚且令他如此,他日,哥哥你也會受其妒忌?!?/br> 晏遲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后又睜開,繼續拿起筆,筆尖落在紙面上,墨跡微微有些冷凝沉郁。 “欲加之罪?!标踢t道,“我不想得到這種幫助?!?/br> 東吾啞然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低低地道:“……嗯?!?/br> “沒有第二次,”晏遲抬起眸光,注視了他一會兒,“東吾,再有一次,你就不要來找我了?!?/br> 晏遲這個人,再心狠的話,能狠到哪里呢?這已經是他說過最重的話了。 東吾靜默了一會兒,什么都沒說。等到晏遲抬頭時,才看到對方在紅著眼睛掉眼淚,噼里啪啦地掉金豆子。 見他看過來,這顆草原明珠頓時更起勁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我都是……都是為了你,哥哥心這么好,遲、遲早要被人害被人欺負的,不如我直接、直接下手……” 他越哭越兇,還小小的打了個哭嗝,把屏外溫酒的百歲跟戎翼都驚動了。下面搖籃里的煥兒好奇地啃著手指頭,嘟嘴鼓起了軟嫩白皙的臉頰。 她似乎有點嫌棄這個哥哥比她還能哭,目光轉而看向她爹親。 晏遲再次擱下筆,俯身靠近,目光平靜地凝望過去:“別演?!?/br> 下一瞬間,哭聲頓止,東吾一邊紅著眼睛小聲抽抽,一邊把盤子里剩下的那點糕點吃完了。 煥兒看了全程,愣愣地吐出指尖。 ……嘆為觀止。 作者有話要說: 東吾: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晏遲:別演了。 東吾:……嚶。 第69章 清光滿簾 太初八年十一月十九, 晴。 應如許是在三日前離宮的,對外說是蘭君千歲受了周圍的挑撥、才惹出這樣一件禍事出來。他君位被廢,但念在這么多年的情分與曾理宮務的勞苦之上, 擬了一個念安禪師的號, 去了蘭若寺。 蘭若寺就在京郊, 是皇家寺廟,算不得是一等一的清凈地。里面有許多隱修的世外之人, 即便是在世家之中, 也偶有宦海沉浮之人前去居住。 應如許嬌養了一輩子, 只在情愛上吃過塵海煎熬的苦楚。到了那個地方, 即便不比宮中奢華享受、金尊玉貴, 但卻也能望一望朱墻外的天空。 晏遲整日因那些宮務瑣事而忙碌,他妻主也在查閱各州交上來的年終述職, 有幾個大州的巡撫前幾日才捧著奏章入了朝,宣政殿的燈火光燭就沒有熄滅過。 年宴在即,昔年有周貴君歲歲處置,沒有想到竟能輪到他的手上, 故而他們兩人雖然彼此心系,但依舊各自有事要做。家國安康、四海升平,原來需要如此漫長而艱難的維系。 東吾自那一次讓晏遲一句話說哭了,就避著不大敢來, 直到今日才過來。他坐在煥兒的搖籃旁邊,跟著咿呀亂叫的皇長女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一個比一個哀愁。 百歲在外頭熨衣服,他的手比阿青重一些,如今真的料理這些事情時,才覺得青哥兒在時十分不易,心里想他想得厲害,已派人遞過去許多書信了。 可宣冶三十余歲才成婚,往往送不到他正君的手上,就被這位宣冶大人面無表情地攔截住了,把夫郎看得死死的。 因百歲的手重,故而加炭熨衣時總是得小心仔細一些,分不出神去。那邊兒換香的靜成倒是注意著這邊,看到東吾跟小殿下對視了好久,兩人各自不語,也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東吾嘆了口氣,俊俏的臉上有點兒可憐,小聲跟煥兒道:“你爹親不想跟我好了?!?/br> 煥兒眼巴巴地看著他,伸手抓住東吾棕色微卷的長發。 “他不要我了?!毙⊥踝尤斡伤プ?,繼續嘆氣。 煥兒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咿……” 東吾看她一臉高興的樣子,更委屈了,默默地看過去一眼,小聲跟搖籃里的崽講話,嚇唬她道:“……遲早也不要你?!?/br> 煥兒愣了一下,玉白的小手僵住了,下一秒,一向乖乖巧巧不哭不鬧的皇長女嗷嗚一聲,哭聲非常具有穿透力地響徹整個明德殿。 晏遲手腕一抖,宮冊上落了一點墨點,他稍稍懸起手腕:“怎么了,把她抱過來我看看?!?/br> 不必百歲他們撂下東西過來,東吾早就把煥兒抱起來哄了,手足無措地哄了一句,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他趕緊靠近床榻,把小殿下遞了過去。 女孩兒一向都是跟爹親。煥兒一把自己扒拉進晏遲的懷里,哭聲立刻就止住了,好像剛才就是瞎鬧騰似的。她伸出小手扒著晏遲的衣襟,圓溜溜的黑眸轉出淚珠來,想喊一聲“爹”,但實在太小了,發音不準,半天還是喊出來一個“咿”。 晏遲伸手撫了撫煥兒的衣袖,輕聲道:“沒有姨,母皇是獨生女?!?/br> 煥兒愣了一下,又繼續叫:“……底……” 晏遲搖了搖頭:“沒有弟弟,只有哥哥,鉞兒哥哥在蘇千歲那兒?!?/br> 殷煥睜著眼睛看他,不知道是因為聽到沒有姨姨也沒有弟弟,還是因為之前東吾把他嚇哭了,眼睛里的淚還是轉了出來,她伸手扒住爹親的衣襟,抓進衣服里。 晏遲看了她一會兒,見這孩子現在頂著視線也敢作了,道:“……你母皇讓你早點斷奶?!?/br> 懷里的小手手停頓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觸動了什么開關,隨著這句話說完,整個明德殿上下哄了她一下午,這位皇長女殿下才哭累了,在晏遲懷里慢慢地睡著了。 等她沒了哭聲,在場的幾人才松了口氣,把小殿下輕輕放回搖籃之中。 等做了這件事,天都要黑了,正該到了傳晚膳的時候。東吾正想留下來蹭個飯,好歹修復一下跟他晏哥哥的感情,沒想到那邊兒門口進來個人,通報說是蘇枕流派過來的。 蘇枕流身邊只有兩個貼身侍奴,也就是宮人們口中俗稱的“小郎君”,意思是日子過得體面,不比宮里的主子差。這兩人一個叫芳洲、一個叫寒水。 這回來的正是芳洲,下頷臉頰很瘦,但眼睛看著亮。他進來給兩位主子行了個禮,道:“給元君千歲、良卿千歲請安,我們主子架了一個四方格的火鍋,因自己吃無趣,故而來請兩位,過去熱鬧熱鬧?!?/br> 晏遲還未講話,一旁的東吾先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