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觸到腳腕的手稍稍有些涼,掌心內部的薄繭剮蹭過肌膚。晏遲抬起眼看了看她,小聲道:“我自己來……” 哪有讓皇帝伺候侍君的,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沒有讓妻主在這種事上受累這一說。 晏遲別扭極了,可因為殷璇心情并不怎么好,所以也不太敢動,伸過去的手還被打了一下手背,頗感委屈地收回來了。 等到殷璇松了手,晏遲才默默地把腳縮回來,注意到對方身上衣袍有些濕,他近前時,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猛然間渾身一僵。 窗外夕陽低垂,光線沉落,只有微微的風聲拂動著窗欞,摩·挲過月白的窗紗。 晏遲深深地吸了口氣,已經想象到這是誰的血了,但還是有些語氣不穩地問道:“你,你傷到了嗎?” 他伸出手,將赤色衣袍的盤扣從一側解開,越是掀開外袍,那股懾人的血氣便愈發濃重。 晏遲的手都有點抖,他頓了一下,聽到耳畔疲憊微啞的女聲。 “是周劍星的血,他選了匕首?!?/br> 天家賜死,向來是白綾、毒酒、匕首,只不過因為人在宣政殿,并沒有給他選擇白綾的機會。 晏遲茫然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一邊給她褪下外衣,一邊魂不守舍地繼續檢查下去。 殷璇沒料到他這個反應,看著他解開自己的內衫,確認真的只是沾染了別人的血跡時,才忽地松了口氣。 晏遲身上的力氣一下子就沒了,靠過去抵著她的肩,半晌才道:“……你處理完這件事,就來找我了?!?/br> “嗯?!币箬斐鍪?,指腹將他耳畔發絲勾到指尖上,輕聲道:“嚇到你了?” “有一點?!标踢t如實相告。 他停了一會兒,略微起身,把外面伺候的人叫進來,讓阿青去太極宮拿衣物,明日殷璇還有早朝,今夜倘若歇在這里,早上再拿,恐怕耽誤了時辰。 阿青領命過去了,將那些沾了血的衣服帶下去。室內熏香雖淡,但也足以遮蓋殘余氣味。 做完這一切,晏遲才意識到殷璇被他脫得差不多了,又想想自己方才熟練的吩咐頗為擅作主張,臉上禁不住地有點燒,便又問了一句:“……今晚留下嗎?” 殷璇應了一聲,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作為寵君,你一點理所當然的覺悟都沒有嗎?” 晏遲伸手摸了摸臉頰,道:“作為寵君,臣勸陛下雨露均沾,可陛下就是不聽?!?/br> 他還有理了。到了此刻,殷璇渾身上下的弦才松懈下來幾分,眸間帶笑地看著他,直到把晏遲看得不好意思。 “恃寵而驕?!币箬惠p不重地說了他一句,伸手去解晏遲身上的衣帶,不等對方搬出孩子這座靠山,便率先道,“讓我抱抱?!?/br> 晏遲頓時安分多了,他徹徹底底地殷璇的氣息環繞起來,嗅到她身上那股略微冰冷、卻又馥郁的香氣。 此刻兩人相處,燈火昏黃,懷抱緊密溫暖。晏遲一直沉淀下去的情緒卻有些壓抑不住,他埋進對方的頸窩,語聲很輕:“妻主心懷天下,以后的鳳君,一定也會溫柔和睦,讓深宮之中的可憐可恨之人,越來越少……” 箍著他腰間的手臂忽然緊了一下,殷璇抬起手觸摸到對方的后頸,問道:“你說什么?” 晏遲咬著唇不說話,把那點兒難過壓回去,隨后突然被殷璇捧起臉頰,四目相對地又問了一句。 “再說一遍?!?/br> 晏遲猶豫地想了想,覺得自己剛才那幾句沒有什么問題,便又重新說了一遍。沒想到說到“未來鳳君”時,殷璇神情越來越沉,面色不愉地問了一句:“你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晏遲怔了一下,想起曾經殷璇對自己講過的話語,便點了點頭:“我又不是高門貴族、不是簪纓世家,甚至也不是文官清流……以我的出身,寵眷雖隆,也不敢肖想……” 他自己覺得說得不錯,分毫不差,可殷璇著實被他氣到了,轉過身靠在床榻一側。 此刻紗幔已經落下,淡煙灰的輕紗拂在床榻邊緣上,燭光隔著紗幔,朦朧得有些辨不清。 晏遲沒明白對方哪里生氣了,就在殷璇身邊看著,稍稍伸出手去摸她的手指,沒有動靜。 他大著膽子再往上碰了碰,從殷璇白皙而線條流暢的小臂向上,觸到肩膀,等到再過分一點時,忽地被抓住了手。 殷璇翻身壓住他,面不改色地做一些下·流無恥的威脅:“再亂動?” 故技重施,還偏偏招架不住。晏遲被碰到了身軀,眼眶慢慢地紅了,偏過頭不看她,忍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才音含哽咽地埋怨了一句:“我又不知道你……你生什么氣,你……你別動我……” 他底氣不足地跟殷璇吵架,覺得自己吵得很厲害了,然后一點一點地往床角縮。 可惜這次沒有縮成功,反而被拉回懷中抱緊了,被抵著唇吻了個徹底,連氣都透不過來,眼尾更紅了。 殷璇把人扣在懷里,不讓他跑,捏著對方的下頷狠狠地再親一口,啞聲道:“我是你妻主,為什么不能碰你?!?/br> 晏遲墨眸含淚,濕·潤柔亮,聲音又輕又軟,看上去特別好欺負??伤约哼€沒注意到這一點,帶著委屈的腔調辯解道:“你明明是生氣了,又不告訴我?!?/br> 殷璇伸手摩·挲他眼尾,低聲道:“因為你對鳳君一點想法都沒有?!?/br> 晏遲愣了一下,稍微明白了一點,還不等他試探著再問一句,就被壓著又親了一回。 他伸手環住對方的身軀,聽到耳畔熱而繾綣的氣息,帶著輕微的低啞響在腦海中。 “我想立你為后?!?/br> 晏遲渾身僵住,腦子完全轉不動了,只能聽到她的聲音更進一步,掠奪掉他所有的情感與思緒。 “孤要立卿卿為鳳君?!?/br> 朦朧燈燭,四處皆是昏暗的,只有她眼眸明亮,熠熠如星,編織出令人甘墮紅塵的囚籠。 “我要你的一生一世?!?/br> 殷璇溫暖的指尖擦拭過他的眼尾,低頭吻去眼睫邊緣淡淡的濕·潤,氣息交換融合,繾綣地纏繞在一起。 “我……”晏遲說不出話來,喉間完全哽住了,片刻之后,閉眸又睜,才決定了什么似的,回復道,“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是,冊立我這樣的人,違背古訓,大逆不道,百官會進言,百姓會謗議……妻主的心中,一輩子將天下放在前面,難道要為我自毀長城嗎?” 他握住了殷璇的手,每一個字都清淡而溫柔。 “縱然一時無怨,百年之后功德碑的上面,你也會后悔的?!?/br> “晏郎?!币箬粗?,“我不會后悔,卻也不會讓你遭受非議,辦法那么多,讓我一項一項實施?!?/br> 此刻已至寂夜,春寒稍冷。晏遲握著她的手,卻覺得似能觸摸到鼓噪跳動的心音,每一下都刻滿無聲的柔情。 ———— 次日清晨。 東吾醒得很早,他前一天睡得久了,晚上翻來覆去地瞎琢磨宮里的這幾件大事,可什么也沒想清楚,準備去問問他的晏哥哥,一大早就收拾妥當,整理好這些難纏的漢家服飾,從延禧宮一直散步似的走到宜華榭。 這時候仍是太早了一些,院子里只有幾個下等侍奴在修剪花枝,在見到他時想要行禮通報,卻被東吾攔下了。 他抬起手指抵唇,想起昨晚殷璇歇在晏哥哥這兒,小聲道:“別出聲,我要偷看?!?/br>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靠在窗邊研究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看到,只聽到里面清淡溫柔的幾句話。 “……香囊我給你換一個,里面裝的是白梅香塵和沉香屑……” 是晏哥哥的聲音。 可惜什么都看不到。抱有一些綺麗期待的東吾長長地嘆了口氣,剛想過去敲門,就見到面前的房門打開了,簾子卷起,殷璇跟他撞了個正面。 東吾一時呆住,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她,他盯著對方那雙望過來的眼睛,然后有點兒犯傻地往旁邊挪了幾步,等殷璇出去了,才慌張地挪到晏遲身邊。 晏遲看得好笑,把他望著殷璇背影的臉扳過來,故作生氣地道:“你來做什么?” 東吾下意識地道:“我想看你們……” 他猛地停住話,才反應過來不能說出來。東吾抓住晏遲的手,努力解釋:“我想請教你幾件事?!?/br> 他把話說完,才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鼓起臉裝得更兇:“我比你位分還高,你這么大聲兇我干嘛呀?!?/br> 作者有話要說: 晏遲:你們這些叛徒,我被陛下擄走了qaq 阿青:不敢救。 靜成:不能救。 百歲:郎主自己脫吧。 晏遲:……嗚。(哽咽) 第38章 賊心不死 此事掀過, 宮中諸事以后皆由應如許與蘇枕流安排。周家既然宮中已經出事,那么前朝應當也會遭逢動蕩。 東吾年紀輕,又是別族的王子, 對這里面的彎彎繞繞不太清楚, 等晏遲委婉地跟他說清楚, 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女帝的深宮之中,竟已是換過一遍新天了。 不過他顯然對這些事不太上心, 坐在案邊繼續吃糕點。東吾很喜歡這些甜甜的東西, 口味軟得過分。 因為十三關外的部族民風剽悍, 口味也重, 因此宜華榭這些綿軟甜蜜的甜食格外討取東吾的歡心, 這也是他常往晏遲這兒跑的原因之一。 東吾吃了點東西,一邊道:“陛下跟哥哥, 感情真好?!?/br> 晏遲坐在他對面看書,眼前墨跡清晰,但卻沒有看進去,而是伸出手彈了他額頭一下, 道:“嘴里有東西,不能邊吃邊說?!?/br> 東吾把糕點咽下去,有些震驚地道:“你不是在看書嗎?” 晏遲慢慢地翻過一頁,道:“我聽得出來?!?/br> 東吾“哦”了一聲, 摸了摸額頭,像是鼴鼠似的又吃了一塊,然后接過遞過來的絲帕擦了擦手, 道:“我聽說,大皇子給蘇,呃……” 他就記了個姓,別的一概不知,本以為晏遲會告訴他,結果他的晏哥哥面色不變地望過來,神情鎮定,但卻沒有一點兒要補充的意思。 東吾結巴了一下,然后索性道:“蘇……那個誰?!?/br> “蘇枕流,蘇賢卿?!?/br> 東吾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記沒記住,繼續道:“他要養周貴君的孩子?!?/br> 晏遲把書放下,直言道:“你真是想問這個嗎?” 東吾被戳穿表面,反而理直氣壯起來,撐著下頷道:“不是啊,我想問哥哥跟陛下的事,我想知道她那個……有沒有……” 他咳了一聲,總算還記得一些教導,俯身到晏遲耳畔說了一句什么。 下一刻,晏遲白皙冷潤的肌膚上泛上一陣鮮明的微紅,他有些氣惱地看了東吾一眼,一時沒說出話來,道:“你……你年紀不大,怎么什么都好奇?” “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好奇的呀?!睎|吾笑瞇瞇地湊過去,眼睛亮晶晶的看過去,“晏哥哥……” 下一刻,晏遲拿出了兩本四書五經,逼著東吾讀了整整一個晌午。 ———— 太初八年三月十六,云州,春日暖陽。 久居深宮的宣冶女使換去了身上的官服,而是身著暗紅色的女式勁裝,巴掌寬的收腰勾住腰身線條,收腰上鑲了銀制的花邊兒。 她原是殷璇身邊的人,是大殷暗衛的領袖之一,曾陪同女帝陛下上過戰場、實打實地殺過那些犯上作亂的頭顱,平定之路從北方一直至最南端的罡州。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武功強悍、知根知底的頂級女使,卻被殷璇塞在馬車前做馬夫,拎著前頭這三匹溫順棗紅馬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