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白皚正欲說什么,簾外那挨了打的小侍奴哭聲又起,他皺了下眉,讓身邊的人把這小奴仆拉出去,隨后關了門扉,才道:“千歲既然知道周貴君是個什么性子,也要早做打算才是?!?/br> 應如許又喝了一口茶,想了半晌:“他要是真敢,陛下也應當不許的吧?” 微光朦朧,窗外細雨潺潺,濡濕了滿地的青石板。從窗欞間漏進來的光線投映在他臉頰的一側,模糊了側顏輪廓。 白皚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放棄了用現實警醒他的想法,只是道:“聽說徐長使的病也好了大半了,也許……” 應如許臉色微陰,把茶杯放回去,道:“他那個身子,也不怕早死?!?/br> 在他心里,只覺得殷璇寵愛別人,皆是出于后嗣、或是因著幾分憐憫。倒不覺得她真的對別人有情,但他也不確定殷璇對自己是否有情。 畢竟他們的情意,也不過是三言兩語的幾句溫和相待罷了。應如許敬她怕她,也喜歡她那雙遠山黛眉與情意纏繞的雙眸。她濃麗美艷,攝魂奪魄,配上那身烈焰般的長袍帝服、赤金束腰勾勒出的腰身,這應當就是堪稱世間第一人的、最好的妻主了吧? 二十四歲的應如許,尚且還參不透“最好”這兩個字的意義。他心比天高,自小想要嫁給世上最好的妻主。因而在見到殷璇之后,悄然之間,無聲地寄予一片心。 但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亡故的孟知玉尚且知道自己的欲求,知道自己為錦繡前程而死、為那一只化為碎玉的鐲子而死,但應如許不知道。 他坐在光線最暗處,讓白皚將箏抱來,伸手撫了撫這架御賜的古箏,戴上義甲指套,信手撥弄了片刻,忽地又頓住。 零散的單音在室內想起,隨后又支離破碎的落下。他低著頭看了一會兒箏,忽地道:“我看著它,為什么會覺得心口酸澀,更加……” 他話語未盡,驟然滑落的淚將絲弦浸透,隨著指尖忽起的撥弄而隨之震顫,破裂四濺開來。 弦音如泣。 應如許手指再度頓下,伸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低低地道:“……她都沒有兇過我的?!?/br> 他錙銖必較,困在漩渦之中,無法脫身。卻全然沒有想到——她也沒有親過你、沒有挽起過你的手,沒有將視線凝聚過來,眸光如月地說:“你放心?!?/br> 她不喜歡你。 清絕孤寂的弦音響起,斷而又續,顫不可聞。 ———— 在這同日的小雨之中,不是禁足、勝似禁足的晏遲,也依偎在窗邊,終于從一眾賬本里騰出手來,有工夫做這些消磨時光的事情了。 研磨了的白梅花香粉都裝在薄薄的特制紙包中,擺在案邊。晏遲坐在榻上繡新的香囊,繡了幾只梅與鶴,即便手法仍然不算多精致,但到底比之前好上許多了。 至少能看出來,繡得是什么了,真是一個十分巨大的進步。 阿青站在簾外熨衣服,拿著象牙白的長柄,等火炭在金斗中烤熱了底兒,才隔著濕·潤之物將衣物熨燙平整。 架子上掛著一件魏紫為底的長袍,銀線封邊兒,繡圖精致,是方才處理好的。阿青一面注意著手頭的活兒,一面轉頭看向晏遲,道:“哥哥,你累了就把東西放下,歇一歇。陛下見了該心疼了?!?/br> 晏遲最是經受不住這種打趣,低聲道:“這有什么,我又不是瓷器玉器做得,那值得一碰就壞了?” “我看陛下就當哥哥是一碰就壞了的……剛才內侍監來傳話,說陛下今日還來宜華榭歇著?!卑⑶嘈α艘宦?,隨后低頭繼續熨燙。 正當此刻,百歲從外屏風那兒探進頭來:“郎主,徐長使來了,剛進院里?!?/br> 晏遲怔了一下,讓阿青把東西撤下去,正想下榻到門口行禮,門口的簾子忽地被拂亂了,一個單薄的影子,宛若幽魂似的涉足進來。 徐澤一身月白的錦衣,長發從一側編起來,收攏到玉色發冠之中,由長簪在發間穿過。 他身后的簾子起而又落,身上的光影在短暫的明亮后,復又歸于沉寂。隔著一面薄薄的屏風,他的視線似有所感般與晏遲對上了一剎。 還不等晏遲出聲,徐澤就率先開口道:“不必多禮?!?/br> 他仍是溫溫柔柔的,似水一般,與晏遲模糊印象中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隱約中有一許兒時舊憶的影子。 那位姓秦的鴇爹也是如此,聲線溫柔,目光和煦,卻每一步路、每一次行事,都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是有些相像。 屏風稍移,露出徐澤那張蒼白的臉。他身體不好,到如今也是,即便病好了很多,但還是弱不禁風。 好在他身量修長,骨節纖秀。那雙眼眸一片沉黑、靜得似一池寒水,反有一股病美人的韻味。 徐澤坐在了晏遲的面前,眉目之間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緒,靜默得如同玉雕,稍待了片刻,他才環顧一遍四周,隨后低聲說道:“多謝你救他?!?/br> 晏遲愣了一下,放下手上的針,下意識地問道:“誰?” 徐澤沒有回答,而是面色平靜地注視著他,兩人對視了片刻,忽然就知道這句話指的是誰了——晏遲也沒有救過別人。 “你怎么……”明明是誰都勸不動的偏執性情,為何如今卻回心轉意,甚至前來道謝。 “我見過一次孟知玉?!毙鞚陕氐?,“在他離世之前?!?/br> 宮中忌諱說生死,但徐澤說這些時,卻面色不變,毫無顧忌。 “他跟我說了一些話。之后,我又去找了司徒衾一次?!毙鞚烧f這些時,很輕地蹙了一下眉,“原來我自詡知悉一切,也不過是別人的掌中之物而已?!?/br> 他說著這些話時,沒有什么其他情緒,沒有憤慨、妒忌,更沒有歇斯底里的瘋狂和痛哭,他只是輕輕巧巧地把這些話說出來,每一句都是心血翻涌。 那些血跡染透衣衫,浸潤到他堅不可摧的心口,蔓延進心中,把他變成一個幾乎沒有情緒的怪物。 “當年那件事,本是周劍星所設計的。我之后又遣人去調查了幾回,雖無證據,但也算有些蛛絲馬跡?!毙鞚擅蛄嗣虼?,隨后道,“我還是不想輸?!?/br> 他那夜跪倒在地,渾身上下都是濃重的血腥氣,當時有一瞬間,是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晏遲大抵將這些話聽明白了,他沉默半晌,輕聲道:“一切保重?!?/br> 徐澤看了他一眼,目光復雜地在他身上游移須臾,沒有立即續上這句話,而是在片刻停頓間問道:“……你不想除掉他嗎?” 晏遲的動作停滯了一瞬。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想要做到這種程度實在是太難了。即便晏遲并不想傷害其他人,也會在偶爾突然浮現出一些類似于“先下手為強”的念頭,不過這只是出于自保而誕生的發散意識,并不會真正的出現在他的選擇之中。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也有一點讓人莫名的緊張。他摩·挲著指節,略微偏頭,墨黑的長發從肩頭滑落,發梢柔軟地搭在一側。 “為莫須有的事情而先下手嗎?” 他的聲音很輕,但徐澤還是能聽清他這句話之后,隨之而來的輕笑聲。 很短促,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意味。 “倘若無此猜疑?!标踢t道,“傷痛仇怨,也將一并削減了?!?/br> 徐澤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會兒,回復道:“你可以忍耐,但我不行,我已經……已經什么都沒有了?!?/br> 他喝了一口奉上來的茶,緩緩起身,目光在晏遲的身上停了片刻,道:“晚一些,我讓人把遇喜須注意的事務寫在紙上,給你送過來??课铱谑?,總不妥當?!?/br> 晏遲旋即起身,下榻送他出去,才到門口,徐澤便轉身讓他回去,掃了他一眼,忽又補道:“酸兒辣女,你愛吃什么?” 晏遲一時被問住,卻見他笑了一聲,撩開門簾,身上忽地覆起一陣從外進入的光線,再一轉眼,又似一片冷月似的離開了。 他站在門口望去,見到徐澤回問琴閣的背影。無逍撐起一把十八骨的竹傘,將雨滴遮住,也籠蓋住他的頭頂方寸,宛若一團即將在春日間消失的薄雪。 晏遲看了許久,等到雨聲漸濃,才垂下眼,回望了一眼那盞尚溫的茶。 ———— 燈影憧憧。 殷璇移駕時,腦海中還想著朝中事務,想著十三關外羌族的處置之事。等御輦落下,宜華榭的燈火從院中掌起來,她才暫壓思緒,進入里屋去看人。 拂過珠簾屏風,入目是一個素色的身影。晏遲一身淡色長袍,外衫微青,正坐在食案前給殷璇布菜,脖頸間還有些未褪的紅痕,隨著動作稍稍顯露出一個邊緣。 殷璇眸光稍沉了一下,在他衣領邊兒上斑駁未消的吻·痕上頓了頓,拔步過去,順便拉他坐下,鎖眉望他一眼,道:“你忙什么?坐下用膳?!?/br> 宜華榭雖有小灶,但手藝實在比不得御膳。但殷璇倒是并不太在意,反而比較在意對方動來動去的,在她目前的視角之中,晏遲就適合在床榻上窩著,讀讀書寫寫字,什么都不要動,養出些rou來,就已經最好。 晏遲老實坐下,安安分分地陪她吃東西。他的胃口不太好,也知道今日徐澤臨走前問他那一句,只是在打趣笑話他而已。古往今來,初孕的兒郎只有食不下咽的份兒,很少便有一開始就吃得下東西的。 滿案佳肴,他卻食之寥寥。 他不著急,但殷璇卻看不下去。她擱下銀筷,看起來似乎很是心平氣和地問道:“有什么想吃的嗎?” 晏遲搖了搖頭,道:“……不用這么cao心?!?/br> 他也是在宮中受過教導的,對兒郎遇喜之事雖說未曾親身經歷過,但也的確是心中有底,并不覺得這些癥狀會影響到什么。 一旁的小火爐邊燙了一壺酒,現下溫度正宜,晏遲接過酒壺,手指扣著一側淡青的柄,給殷璇的杯中重斟瓊漿。 他神情專注,墨發收攏得并不嚴整緊實,略有一縷垂落下來,稍觸眼尾。晏遲看著漸生的酒液,全然沒注意到殷璇的視線停駐在他側頰上,分毫不移。 正當他放下手中器具,想要坐回去時,忽地被攬著腰按進懷里,坐在了殷璇的腿上。 入目是一片赤焰般的帝服,金色的繡線密密麻麻地碼過衣擺,在絲綢邊緣攀爬而過。他失力地抓緊對方胸前衣料,組成一只鳳凰的繡圖稍稍變形,精細的翎羽陷在晏遲的手指之間。 殷璇吸了口氣,偏頭抵著他耳畔:“碰哪兒呢?” 晏遲旋即反應過來,無措的松開手,幸好有她環著腰才沒跌下去。他整只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只好搭在她的肩膀上,低聲道:“你……先把我放下來?!?/br> “不行?!币箬纱嗬涞鼐芙^了,她把人箍在懷里,抱得穩了,才騰出一只手夾菜,順理成章地命令道:“張嘴?!?/br> 晏遲茫然地吃了一口,隨后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意思,臉上一下子就紅了,伸手扯她的袖子:“我自己吃,保證不挑了,陛下……” “叫乾君?!币箬纯圩∷氖种?,捏著里面細長白皙的指節,“我幼時多病,痼疾纏身,遠比現在要嚴重得多。父親怕無法養活我,起了一個似兒郎的小名?!?/br> 殷璇,字珠璣。她的字只有已故的長輩喚過,待其登基之后,當時之人,再沒有能稱她字的人。這個兒時小名,倒是聞所未聞。 不過無論是民間還是朝堂世族,的確有給命格貴重的女郎起男名的習俗。只是那些稱呼,再成人之后往往棄用,俱成他人難知的隱秘之事。 晏遲被她按著手,聲音溫潤地喚了一聲,隨后又被陛下十分不成體統地親自喂了幾口。 “聽話?!边@語氣倒是聽不出什么來,但隨后這句話讓晏遲一下子僵住了,安安分分地軟在殷璇懷里?!霸俨渚桶涯惚У酱病ど??!?/br> 這的確是讓人聽話的好辦法。他欲言又止,竟不知道說什么來勸她,又怕對方真得不講道理,乖順得像是一只被捏住后頸的奶貓,給什么吃什么。 直到殷璇喂得差不多了,他才試探地動了一下,想從她懷里下來,然而還沒等成功,就被女帝陛下撈了回來,還反手解開了外袍的衣帶。 ……! 晏遲嚇得動作一滯,攥著她衣角的手心都潤出汗來,腦海中飛速地轉動,隨后才很輕地道:“孩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尚且沒長多大的孩子,還真是一個極其有用的庇護傘。他身子骨倦得要命,要是殷璇真的肆意妄為的話,不說安全上的問題,明日起來可還要去給貴君請安,渾身豈不是拆過一遍,一碰就散了架。 殷璇將視線移過來,在他清潤透亮的眼眸間停了停,忽地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想我?” 晏遲怔了怔:“……嗯?” 那只手扯開外袍的系帶,將他領口上扣合的幾個琵琶扣一一解開,女聲隨后響起:“難道你見識廣博,我比之不如?” 她話語蘊笑,只是有意逗他,并沒有真的欺負他的意思。哪知道晏遲情緒不穩,還沒來得及羞惱難過,眼淚就先掉下來了。 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音含哽咽地道:“我不是……不是這樣的……” 殷璇一下子慌了神,捧著他臉頰親了親,低聲哄道:“別哭,我開玩笑的?!?/br> “……沒哭?!?/br> 晏遲埋在她脖頸間,聲音稍有些悶,略帶一點微啞。他也不明白自己如今怎么這么脆弱,平常他人說百句千句,他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可這時候倒是管不住眼淚,還不好意思承認。 殷璇抱穩他,將對方腰間的扣子也解開:“我就看一眼傷,不是那個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