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 殷璇在宜華榭用了個午膳后,便回了太極宮。晏遲還在想方才她說的事,即便重繡錦囊香袋,也心不在焉。才做了一會兒,就又扎了手。 阿青在旁側給他涂了藥,低聲勸道:“哥哥實在做不來,也就算了。我看做得出來的那些人,繡得再精致華美,陛下也未必稀罕?!?/br> 晏遲“嗯”了一聲,隨即才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么,抬手點了點阿青的額頭:“不許講,也不要胡亂告訴?!?/br> “我都知道?!卑⑶嗫戳艘谎埏h雪,又續了聲,“之前的那件事,我又讓人去問了問,說徐公子近些日子的確身體不好,孟公子安生得不像他?!?/br> “嗯?!标踢t將針放回針線盒里,“他這胎恐怕真的保不住?!?/br> “郎主何出此言?” 晏遲沉思了一會兒,卻沒有說出口,而是想著都到了這個時候,若是還一日復一日的衰弱下去,幾乎平安無望。但這都是建立在徐澤那邊兒真是這樣的情況下,倘若他…… 晏遲想到一半,陡然心口一跳,感覺自己似是將什么給忽略了。 “你再去問問?!标踢t撫了一下眼前的布料,“孟公子送給問琴閣的東西,是不是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孟知玉送的,徐澤一概都不會用。他一面說謀害之心落在飲食上,一面送了些小孩衣服,其實可能……可能是,故技重施?!?/br> 他越說越覺得心弦撥緊,脊背發涼。 “我覺得,徐公子自己的衣服才是被動了手腳的地方。他是個聰明人,但最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孟知玉要他惦記著這種損耗心神的事情,一邊卻聲東擊西?!?/br> 阿青聽得全然愣住了,他回頭望了望門口,見房門緊閉,門外也沒有人貼近,才松了口氣,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之前探問的時候已問到了,孟公子送禮是光明正大的,里面的確是一些嬰兒的小衣服?!卑⑶嗑o緊地注視著自家郎主,“可是哥哥,倘若真的是這樣,那我們是救,還是……隔岸觀火?” 晏遲驟然想到那一日孟知玉夜訪而來,言語壓迫至面前的光景,他身有倚仗,咄咄逼人,對暫代鳳印的周劍星都敢有覬覦謀劃之心,又何況是他心心念念,恨了許久的徐澤。 而前幾日會面時,那個傳言中柔如水的男子,卻有言辭如劍、綿里藏針的一面,是一個八面玲瓏乃至于憂思損身的郎君,也并非是善與之輩。 “要不,”晏遲抬眼道,“救救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21點加更。 第18章 加更 元宵之時,闔宮處處張燈結彩,顯出一片喜慶熱鬧。當日皎月如霜,樓臺瓊宇在月華與燈籠的映照下,交相映照,宛如畫作。 殷璇有些事務還未處理完,讓眾人不必等她??伤^不等,也不過是那些游戲與玩鬧可以盡情,傳膳仍是押后。 阿青將晏遲脖頸邊的軟絨衣領攏緊,再規整了一番,隨后低聲道:“哥哥,徐公子不飲酒,一會兒的射覆也不參與。也許得一直等到陛下來,他才會露面?!?/br> “不會的?!标踢t道,“來的太晚易被指摘,更會被說不敬。徐公子那樣的人,就是病得下一刻人事不省,但只若他清醒,就會死撐著?!?/br> 阿青半晌也沒想通這其中的輕重。有些事情,對于別人來說并不重要,但對于真正看重、真正在乎的人來說,卻重要得勝過眼下一切。 晏遲來儀元殿之前,尚且吃了些東西,還并不大餓。只是讓百歲燙了酒,先溫著。 上首是正在與蘭君交談的蘇枕流,蘇枕流懶懶散散地抵著下頷,半撐著面頰,眼眸微瞇,看誰都是帶著一點兒微妙笑意的。 而他身畔應如許,則傲氣生眉宇,將寒意明晃晃地蘊在眸中,每一句話都帶著點兒令人刺痛的冰冷,縱然與蘇枕流的關系還算不錯,可說話還是這個德行。 但蘇枕流并不介意,他名字由母親取時,便得的是“漱石枕流”的寓意,將他從小培養得心胸豁達,極其喜歡開玩笑。女帝疼他多年,導致這位靖安宮主位到現在還是這樣的性子。無論是誰,說不來就不來,說退席就退席,爽快到了不給人顏面的地步。 兩人似是聊到了晏郎君,俱是不經意般掃過去一眼,見他神思不屬,似有心事的樣子。各自猜測之中,腦回路一個比一個跑得遠。 應如許墨發高束,神情如冰地收回視線,道:“我聞周貴君與陛下說,讓晏侍郎輔佐宮務?這樣的大事,可是嚇著他了?” 蘇枕流低頭用銀筷戳了一下案上的糕點,將千層酥戳開一截,再嘗了嘗,隨后才應道:“我看是餓了?!?/br> “餓的是你吧?!睉缭S也不飲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這次你再因為一點吃的,就要到陛下身上去,我就親自下廚給你做羹湯,給你蘇賢卿填填這個無底洞似的肚子?!?/br> 應如許的手藝,別說蘇枕流了,連周劍星都有所耳聞,給貓兒狗兒吃都能毒死十個八個的。偏偏他還覺得自己做的不錯,還敢往女帝那兒送。不過每次都讓宣冶女使給截下了,殷璇從來都沒有嘗過。 蘇枕流聽得背后發涼,但又不能跟他直說,只好彎起眼睛笑了一下:“算了算了,來吃糕點?!?/br> 遠處正玩射覆,還有在準備著過一會兒的飛花令的。但因為殷璇不在,所以熱鬧得也不是很盡興。很多人都神色平靜,維持著面子而已。 徐澤是后續到場的,但也并不算遲,因周貴君也還在布置之后的歌舞,不算正式開席。 短短幾日之間,徐公子端正地坐在晏遲對面,膚色比曾見他時還要更慘淡一分,白得透著病態與冷意。但卻更能顯示出對方墨眸清亮,睫羽纖長,更似一件裂開紋路的玉器了。 晏遲見他竟飲了酒,觀察半晌,心里覺得有些蹊蹺,但卻沒有直接說出來,反而是對面的徐澤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晏遲的食案前。 旁邊的侍奴添置軟氈,加一坐席,讓徐公子能好好地說話。他坐到晏遲身畔,伸手將酒杯從對方掌心里扣出來,兩指捻住,摁在案上。 “你有話跟我說?”徐澤笑了一下,“之前見你,以為你只是傻,現在怎么急得連掩飾都不會,所有人都看出你心里有事……是關于我的?” 說來奇怪,徐公子是第一個對他下手的人,卻會在這個時候面色溫柔、神情幾乎帶著脆弱感地溫和低語。而威脅他代替周貴君的孟知玉,到如今還是像孩子似的,將喜怒表現在臉上。 只是這兩個人,一個柔如水,卻綿里藏針、手黑心狠,一個透似玉,卻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晏遲環顧半周,語意平和地稱了一聲:“徐公子?!?/br> 他話語停頓片刻,隨后續道:“確是有些事,只不過我自己也覺得荒謬,不知道你能不能信?!?/br> 身畔的阿青立即會意,將一個用紅紙疊好的小玩意兒遞給徐澤身邊的無逍,中途卻直接被徐澤接了過去。 他抬手覆唇,很輕地咳了幾下,隨后將這小玩意兒拆開來,掃過一眼。 只一眼掠過,就此沉凝。徐澤緩了口氣,忽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幾乎要嘔出肺腑間的污血,將許多人都驚動了,但因周劍星未在,只有應如許不咸不淡地勸了一句。 晏遲在旁側看著無逍給他順氣,很輕地嘆了口氣,道:“你覺得如何?” 徐澤沒有說話,而是咬住了嘴唇,將胸腔的悶氣壓回去,隨后聲音很低地反問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不是為了你?!标踢t伸手覆住酒盞的外壁,“況且,有些人我也很不喜歡,你說呢?” 徐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仍是極溫柔的眉目,卻從這一瞬中莫名地滲出一股殺氣。他起身離開,淡淡地留下一句。 “太晚了?!?/br> 太晚了……? 晏遲喝了一口酒,指腹收緊,捏住酒盞末端,想起滴酒不沾的徐公子方才飲了一整杯蓬萊春酒,心里突的一跳,驟然明白了這一句話的意思。 路途至此無,一步若遲,再也難以相救。只是不知道殷璇究竟對這個孩子是否有所期待,她在自己面前向來溫情,即便有些惡劣的地方,但也只是閨房情·趣。但一位帝王,是不會只有這些面貌的…… 正當晏遲失神時,一切準備盡足,陛下移駕儀元殿的消息要早半柱香的時間從外面通傳而來,先見到一對提燈女使,在黑暗中暈出燈火的形影,周貴君將所有安置完畢,隨即立在殿前,而后眾人皆起身等候,共同見禮。 御輦行來,到殿前穩穩停住。殷璇一身赤色帝服,目光掃了一周,許是政務繁忙,神情中似乎有一絲倦意,女聲微啞。 “免禮,開席吧?!?/br> 晏遲起身退開,原本并沒刻意去看,可還是不經意地看到赤色流云束腰下的玉佩與香囊。 針法拙劣、色澤突兀、哪里都配不上她。 只不過,那是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零點還有,怕不怕?【掏空存稿箱如是說著?!?/br> 第19章 堅冰 鳳凰高臺之上,殷璇身側的鳳君之位,七年無人觸摸。幾乎所有身在深宮的郎君都對此有所猜測、有所覬覦,但他們相斗至今,卻還是無法登上玉階,坐到她的身邊。 那不僅象征著至高的權力、不僅象征著世上男兒的最高處,更是代表著鳳君身后的鼎盛世家,將會因后宮的榮耀在前朝成為顯赫貴族,而且也有可能,象征著陛下的…… 晏遲想到這里,卻又有些猶豫。她袖手旁觀,讓鳳君之位空懸這么多年,或許在陛下眼中,后宮的平衡比她個人的私情要更重要。 溫過的新酒入杯,傳出淅瀝之聲。玉液瓊漿光華透亮,映在燈下,晃出一片淡淡的光暈。 晏遲伸手觸摸盞壁,看著周貴君領著殷鉞殿下上前,交談問詢之間,才更有一家人的感覺。周劍星出身名門,在很多事情上都無比精明,頭腦清楚,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倘若真要立鳳君,他該是首屈一指的人選。 晏遲走了一會兒神,知道她心里有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該肖想太多。但那種古怪磨人的滋味還是不斷地心里煎熬翻覆。殷璇越是顯得記掛他,他就越要更深刻地告誡自己控制分寸,可心口還是一寸寸地燒灼起來。 “哥哥,”阿青在旁邊重新斟酒,將開席后傳上來菜品布置出來,立在晏遲身側低語,“陛下身上那個……” 那東西是在幾人面前繡的,阿青自然知道。他似乎也有些驚訝,忍不住道:“是不是有些太顯眼了?!?/br> “她現在疼我一些,其他人就忌憚一些,怕出了什么紕漏,把自己搭進去?!标踢t輕輕回了一句,隨后仍是家宴上那些一套流程的東西,幾場歌舞,再讓底下傳了一會兒飛花令,也就差不多了。 此刻濃夜似墨,月華與燈影相依。席面撤下去,外面有煙花就緒,再放河燈。 已是臨近初春的日子了,寒意消退,用過了溫酒后渾身都暖起來。晏遲由著阿青給他加了一件披風,在稍稍靠遠處的地方站立。內殿中燈火輝煌,外面則星月燦爛。 冷夜風過,青絲繾綣地被夜風拂起。煙花從遠處燃起,竄上天空,爆出一團五光十色的盛景。 “幸虧陛下累了,說不賭射覆了,否則恐怕孟公子那邊,是有意要針對哥哥的?!?/br> 阿青低聲訴了一句,陪著晏遲在外面看了一會兒,而百歲正將準備好的河燈拿出來,湊過來道:“郎主倒是心里不慌,陛下哪兒都要被站滿了,您還靠邊兒。你知道剛才我聽見那幫子混賬說什么了嗎?” 他苦著臉,晏遲倒是沒什么感覺,接過河燈,將原先就寫了的紙條放在里面,問道:“說什么了?” “那幾個侍奴都是貴君、蘭君身邊的,說您就是假清高,欲拒還迎,欲擒故縱,耍手段?!卑贇q憤憤不平,“他們嘴巴碎得很,一邊在自己郎主身上得不到好處,就去念叨別人。好像自己就是一個冰清玉潔的東西似的?!?/br> 晏遲抬眼看了看他,隨后四顧左右,見的確沒什么人在,才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百歲正要說,忽地被阿青扯了一下,頓時反應了過來,放低聲音:“就是想爬龍床,卻又沒有機會,很多人都跟千歲們的女使勾連?!?/br> 繞宮而流的曲水之上,已有零星的河燈漂過。 晏遲伸手將河燈放了下去,順著水流推遠,遙遙地望過去。另一邊是夜空間璀璨無比的煙火,一邊是水流間幽然搖晃的燭光。 他的手沾了些水,冷得徹骨,讓阿青帶著細絹擦了擦。 “闔宮中的繡工,他們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見到陛下拿了那個小玩意兒戴,可能猜得出是我的東西?!标踢t低聲自語, “至于御前,我現在去,就是讓他們得到機會,試探陛下對我的底線……這樣不好,會為難她?!?/br> 煙花驟落,零星的余光棲落到河邊?;繇樦魉?,以此繞著御河曲水,經歷過殷璇的眼前。 雖然已是元宵佳節,可天還是冷的。等煙花看過、河燈流過陛下的眼前,也就該回去了。正當此刻,另一邊忽然傳來一聲驟起的落水聲,還有侍奴小郎的叫聲。 期間喊著“孟公子,你怎么能推我們郎主……”之類的話,混亂成一團,幾乎下一刻就傳來一陣哭聲,都是見不得風浪的小郎的。周圍原本位置的郎君們退開一圈,只剩下宮里立得穩、有手段的幾個半晌沒動。 晏遲站在邊邊角角,這禍事自然惹不上身。他原本不想去看這個熱鬧,隨即聽到那邊又傳來幾聲“陛下!”的驚呼,立即心中一緊,便上前去。 越是人流繁密之處,就越容易生事端。周圍那些位分低、不常露臉的郎君,到這個時候通通散開,內圈有一個兒郎哭得快要昏過去,晏遲看了一眼,竟然是無逍。 而落水之人,自然也就是徐澤。 里面原本是河畔最佳的妙賞之處,卻在此刻全然變了模樣。徐澤臉色蒼白,眼眸緊閉,就說他要是下一刻死了,恐怕也不會有人稀奇。而殷璇一身的赤色帝服都濕透了,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氅,將徐澤抱在懷里。 她墨發收攏束起,簪釵卻松散,半縷青絲垂落下來,濕淋淋地貼著面頰,身前跪了一地的侍衛,連風儀女使宣冶也在其中。孟知玉則是愣愣地站在原地,隨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急道:“我沒有推他,我離他很遠的!大家都看到了,我……” “孟公子!”無逍給他磕了個頭,“求您放過我們郎主吧,前幾日宮里總有流言,說您要害我們,我們公子還不信,如今是我親眼目睹、天子之前,您怎么能鬼迷心竅、如此狠毒——” 看這個情景,是徐澤落水,殷璇救了上來。這原本就是殷璇最近,而她又是習武之人,比御前侍衛來得要快得多,自然會一身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