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晏遲更加覺得事有蹊蹺,心中忐忑不安,覺得像是殷璇那邊出了什么事。等跟著青蓮進了歸元殿,見到那扇山河萬里長屏風時,才聽到這位女使松了撐持著的這口氣,低聲道:“陛下自出生起,便有一頑疾隨身,每一發作時喜怒難定,須得要……” 即便青蓮不說完,晏遲也知道需要什么。他早就知道這事,卻從不知悉其如何發作。 “陛下在里面?” 他轉身近前去,聽到青蓮急忙補充道:“上回有了些起色,可如今看來,像是起了什么變化。晏郎主小……心?!?/br> 她話語未落,那邊兒的人已經進入了屏風里面。 偌大內殿,唯余一片空曠。青蓮嘆了口氣,在玉階邊來回踱了幾步,吩咐歸元殿內殿外的侍奴,準備好藥膏和熱水,并去知會宣冶女使帶著安太醫過來。 -——— 屏風之內,窗紗覆簾,四周無光進入,而內殿本就昏暗,屏風之后又無人伺候,連一絲燭火也無。 晏遲循著記憶上前,不知道所謂病癥變化是好還是壞……殷璇風華正茂,壽數久長,往后還有幾十年,怎可被這種連名字都沒有的病癥折磨? 他越是著急,就越是心緒混亂,什么冷靜理智、無欲無求,一切的清醒通透都給忘了。 那只修長纖瘦的手如玉一般,從榻邊探入進去,觸到對方滾丨燙的手背。晏遲心里一緊,牢牢地握住她,低聲道:“陛下……” 隨后,原本的天地全都翻覆,天旋地轉中,他被一個熱氣蒸騰的懷抱擁緊,四處黑暗無光,只有耳畔的聲音低沉沙啞。 “別動?!币箬纳ぷ右黄硢?,“讓我抱一下?!?/br> 作者有話要說: 別動,再讓我親一下。 第14章 一世 她的氣息像是滾動的巖漿,帶著滲透到骨子里的熱·氣。收攏的手臂繞過脊背,將晏遲緊緊地擁在懷中。 即便是晚冬未過,可這一剎那間,卻有無盡暖意柔柔地涌來,帶著一許稍促的氣息,對方身上蔓延出馥郁的龍涎香,徹徹底底地侵·占過來。 染上他的發絲、他的眉宇,幾乎處處都沾到了對方身上濃烈的香。似被一尾暴戾兇狠、卻不能安眠的惡龍纏上,長尾絞住了他的身軀,也攝住了心魂。 晏遲僵不能動,感到殷璇埋首過來,抵著他脖頸蹭了蹭,危險中交雜著微妙的蠱惑氣息。 女帝的齒尖印上如霜的肌膚,在上面帶出鮮明的紅痕,斑駁不一。她略微抬眼,一雙桃花眸泛著莫測的光,沉濃似無星的夜。 “怎么還敢來?!彼穆曇艚跛粏?,“宮闈傳聞,嚇不住你?” 晏遲被她咬了一口,卻沒有顧及著傷口,而是將目光放在對方身上,見殷璇長發四落,渾身的溫度都不正常,那雙形如桃花的眼熬出血絲,神情卻是冷而寒徹骨的,帶著一股堅不可摧的強韌。 他的心就像是忽地被撥弄起來,像是一架弦音顫顫的古琴,被對方的每一眼撥動,綻出的心音一直沉淀下去,窩到胸腔最深處,落到最隱蔽的地方。 晏遲深深地吸了口氣,道:“后宮三千,這個時候也要你自己熬,算什么皇帝?” 他這話簡直犯上,還說得毫無懼色。晏遲一直定定地望著她,眼中慢慢地泛起淚:“天下妻夫,相攜相扶,才稱伴侶。你位至九五,可不識一分相伴的溫情,即便貴為天女,又能如何?” 他心中響如擂鼓,覺得自己沒有半點分寸。這些話就像是從喉嚨里帶著血吐出來似的,讓他疼得要命。 晏遲伸手穿進她發絲間,知道自己分明早已動心,只是覺得前路千難萬險,不肯承認。 如若真的死無葬身之地,只一朝一夕相伴,余愿亦足。 殷璇握住他的手,怔怔地凝望著他的眼眸,半晌才道:“你這個人,真是……” 不知是說他膽大包天好,還是說他純澈動人。她帶著對方的手,覆蓋到心口,聲音低?。骸疤??!?/br> “還很冷。像是熱血從筋絡里抽盡了,冷到極致,反而肺腑如灼?!彼龓е踢t的手,一直帶到喉間,“燒得我不知道說你什么?!?/br> 晏遲伸手回抱住她,將自己送到陛下的懷里,伸手去解對襟的盤扣,忽地被殷璇按住了,猛地壓回了軟榻上。 “想什么呢?”殷璇伸手抬起他的下頷,“再過兩個時辰,服藥休息,便無大礙。不必每次都如此疏解,讓你……” 晏遲愣了一下,莫名覺得生氣,穩了穩心神,才道:“你讓我陪你,反而猶自強撐。原來高處難登,陛下是騙我的?!?/br> 殷璇沒料到他會這么說,目光在對方盈淚的眸間停頓了一刻,復又聽了一句。 “你本來就是看不上我,夜半情語,原就當不得真……” 殷璇聽得越來越稀奇,第一次覺得像晏遲這樣清正見底的人,也能宛轉低回地訴說情衷,言辭楚楚,無比動人,竟有幾分禍國的潛質。 她伸手覆住對方的頰側,掌心貼合曲線,低首深吻,堵住那雙輕聲控訴的薄唇。 清冽男聲梗了一下,音帶嗚咽,被撬開了齒列,按在壁上。 四下暗無光,屏風上的萬里江山描繪精細,氣勢磅礴,一側的題字行云流水,走筆之間,似有溪流潺潺。 衣物簌簌,玉帶墜地。 ———— 阿青、百歲和靜成在宜華榭等了一日,見夜色將落,也不見晏遲回來,忍不住差人去問。后來歸元殿的點禪回話說,陛下翻了晏郎主的牌子,要宜華榭明早再來接人。 三人左右盤算合計,得了消息,這才心安。然后又準備明早的轎輦等一應事物,又忙了半宿。 而歸元殿這邊,安太醫剛剛辭去,太醫院熬了一盅湯藥,溫在厚器皿里,擱在小火爐上。 晏遲換了衣服,披著被子圍在榻上,在那兒趴著看爐子。而殷璇在另一邊的座椅上批了幾本奏折。 她衣衫散亂,赤如火的束腰不知掉落到哪兒去了,披著一個玄底的披風,趁著腦子清醒看了一會兒政務。 筆尖舔墨,落紙窸窣。另一邊的火爐翻出氣泡,聲音也悄悄的,屏里點了盞燈,暖光四溢。 “你今天,”殷璇忽地道,“都跟孤說什么了,你還記得嗎?” 晏遲動作一僵,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默默地朝床榻角落縮了一下,低聲道:“臣……” “從沒見過像你膽子這么大的?!币箬沉怂谎?,“你是無所牽掛了嗎?不知死活?!?/br> 晏遲埋頭不吭聲,從被子邊角露出一點點視線偷看她,過了一會兒,才小心地道:“還是有所……牽、牽掛的……” “嗯?”殷璇撂下奏折,拔步向前,看著晏遲圍著被子縮成一個小團兒,在角落默默地看著她。 她坐到榻邊,伸手把這一團兒連被子帶人都給拽回來,反手扣進懷里,蹭了蹭他的發頂,問道:“上藥了嗎?” 晏遲低低地道:“嗯,我料理過了?!?/br> “讓孤看看?!彼龑㈠\被拉低一些,趁著燭火挑開薄衫,看了一眼上過藥物的肌膚。 原本冷白的膚色在燭火的籠罩覆蓋下顯出暖意,透著一陣如玉的光澤,上面烙著零星的紅痕和齒印。 殷璇手臂環過他腰身,穩穩地抱住了,隨后道:“你今日跟我說的話,是真的嗎?” 晏遲以為她還要追究,小聲道:“臣那是……一時情急,理智皆無,才冒犯了您?!?/br> “我是問,你說天下妻夫,相扶相攜,才稱伴侶?!?/br> 燭火瑩瑩,四周有含香吐霧狻猊金獸,從鏤空的香爐間漫出白霧四溢。 榻邊架著溫著藥壺的紅泥火爐,暖炭綻出絲絲嗶剝的燃燒之聲,沸聲如泣。 在這搖晃的暖光,半面微透進窗的月色之下,殷璇盯著他的眼眸,字字清晰地道:“你這些話,我都一一記住,相扶相攜,才稱伴侶。日后倘若你真要反悔,也退不得半步?!?/br> “你是個身后無人的兒郎,”殷璇握住他的手,“這是你勝過他們的地方,也是你敗給他們的地方。世家勛爵,尚可倚仗,而你,只有我?!?/br> 晏遲的身上有一縷很淡的梅香,從發絲脖頸間滲透過來。她低首訴說時,似有冰雪入懷。 “你叫我一聲妻主,以后,我護你一輩子?!?/br> 第15章 情思 此刻燈下夜話,爐上正溫。晏遲怔然地抬起眼,對上殷璇的視線,還并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他向來對他人少有期望,故而也不常失望。少年時更是常聽世上才子良人的佳話、或是親眼目睹一些豺狼虎豹、薄情寡幸的負心女,心性比起那些養在深院之中的高門錦衣郎要清楚明白不少。 饒是他這樣清楚明白的人,都要被殷璇說出不該有的一片癡心來了,何況他人。 他身世波折、兩次命途翻覆,對來日并無預測,也從未想過能聽到這樣的話。 “一世,這太久了?!标踢t輕聲道,“你說了這句話,不管是不是真的有這么久,我都……我都知足了?!?/br>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脆弱,連這么句話也承受不起。分明理智上仍在規勸,可他知道自己的本意,還在幻想著能有殷璇所言的方寸圓滿。 晏遲轉過身去取藥,他之前一直在看爐子,讓殷璇拉過來鬧了一下,頂著視線磕磕絆絆地叫了聲“妻主”,卻還惦記著這事兒。 褐色的藥汁滾入瓷器之中,顯出鮮明的對比。他的手指細瘦修長,骨節鮮明,淡淡的血管隱藏在肌膚之下,腕窄膚白,指尖抵在藥碗碗底,漂亮得像是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晏遲拿起湯匙,吹了吹藥,服侍殷璇喝了一口,見她略微皺眉,以為是太苦了,正要下榻去拿蜜餞,忽地被拉住手腕。 女帝陛下把人留在身邊,伸手指了指唇,道:“不苦,但要卿卿親我?!?/br> “什么卿卿,你怎么越說越……”晏遲停了話,慢慢靠近前去,很輕地碰了碰妻主的唇,小聲道,“成何體統……” 殷璇笑了笑,啄吻回去:“成不成體統,孤說了算?!?/br> ———— 直至次日清晨,轎輦接回晏遲?;氐揭巳A榭時,復又好好地再上了一回藥。宮中之人、尤其是后宮的郎君們,最是懂得保重身體,因此所配的藥物也都精細無比。 外頭沒幾日又要慶元宵,要有河燈花會、曲水流觴,并帶上宮中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周貴君膝下的殷鉞一同參宴。這次并沒有什么祝禮的事務,但阿青和百歲還是盤算著,把整個宜華榭都料理休整了一遍。 百歲立在廊柱外,指揮著幾個女婢掛燈籠。屋里的竹簾落下了,擋了窗風,晏遲坐在榻上記譜子。 阿青在對面侍墨,一邊問了些昨夜的事,讓晏遲含糊地搪塞過去了,一邊將尚宮局那邊的消息帶回來。 “那個女婢先前還不認賬,后面我詐了詐她。她便說自己認識孟公子身邊伺候的阿祿,有一日見到阿祿鬼祟地在珍膳坊與人相見,她聽了一耳朵,似是要對徐公子的屋里下手,酒后犯渾,才拿來說的?!?/br> “這種人說的話,算不得數。且是可以推卸過去的,也不叫個把柄?!标踢t穩著手記譜子,道,“聽著這話,倒像是孟知玉在釣魚?!?/br> “釣魚……?” “徐澤心有七竅,又跟尚宮局有些勾連,這種消息,他不該打探不到。如果這話出了,他也許會真的疑心飲食,在其他的地方,反而會放松?!?/br> 阿青道:“哥哥也說徐公子心有七竅,他不會聽不出來么?” 晏遲落筆寫了一會兒,又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倘若徐公子多想了一層,而刀口卻真的落在飲食上,也說不定。但無論如何,懸心的都是徐澤?!?/br> 此話說完,晏遲將剛才記的譜子忘了一半,讓靜成坐在下方重彈一遍,再聽了片刻,才繼續提筆。 “那我們……” “他現在不敢動我?!标踢t道,“只是這幾日,都不要再登懷思榭的門了,免得惹惱了他?!?/br> 阿青一邊研墨,一邊點頭。一直等著晏遲寫完了這段譜子,才道:“……雖說沒有了祝禮這一節,可是……” “可是元宵宴上,要做射覆、傳飛花令,還要猜燈、投壺、作詩,若有不濟,罰到眾人之前展示技藝,也屬常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