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那是一個畫了山河紅日的圖,卷軸慢展,畫工精細,上面一點飛紅,艷光無匹。 但晏遲卻在這一刻背生寒氣,指間僵硬地將酒杯放下。 原因無他,這因這圖正是他備下的。那么他那箱子里,又是什么東西? 徐公子一向將名聲經營得很好,此刻若貿然沖出去,毫無證據,恐怕不行。 阿青單手捂住嘴,聲音顫抖微哽:“哥哥,我是查過了的……” “這些是從尚宮局珍玉坊抬上來的,是那邊出了問題?!?/br> 壓在案上的手愈按愈緊,掌心一片冷汗。晏遲緩了口氣,覺得嗓子眼都往上冒血沫,盯著徐澤開了他的箱子。 徐郎君原是笑著開的,他面容和順,向來是逢人見面三分笑,但這箱子一開,卻頓時僵住,手中的鑰匙都落在地上,直直地退了幾步。 他身邊的侍奴無逍立即將人扶住,見郎主陡然轉過眼,似連看都不敢去看一眼,只低軟著聲,音含哽咽:“晏郎君,你怎么敢奉這樣的東西?” 眾人頓時心生好奇,對面的孟知玉摩·挲著杯面,看向晏遲問道:“晏郎君,你備的什么禮啊,把徐郎君嚇著了。他素日是個水一樣的人,又是雙身子,可得小心?!?/br> 無逍聽了主子這句,立即會意,將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宴上伺候的侍奴小郎們才望去一眼,紛紛驚嚇低頭,心如擂鼓。 那是一個玉質的器皿,是一件yin·具。 是一件極襯晏遲出身、一件精巧細致,但又冒犯無比的東西。剎那間滿殿寂靜,只有蘇枕流在一旁慢慢地喝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遲即便知道來者不善,但不想這一遭就置他于死地。他攥了攥手,從座上站起,神情略穩一穩,開口道:“這不是我的東西?!?/br> 他抬首看向殷璇,見到殷璇恰好也在注視著他,眸中依舊一片沉郁,辨不清是還在生氣,還是氣得已說不出話來。 “臣并非是不明事理之人,絕不會在這種時候奉上此物。自毀長城,有何益處?” 以晏遲的眼力,自然認得那是一個什么東西,那件yin·器,雖不會破身,卻能讓有些兒郎食髓知味,日夜貪歡,有些寡夫也會暗中買賣這東西,據說深宮內廷,也有些郎君私備,聊以安慰。 “或許晏郎君以為,祝禮是你們那些……地方里的東西?”孟知玉嫌臟地皺了皺眉,“這是皇家宮闈,你這是辱及天家,該……” 如此行徑,合該賜死。 他留了半截未提,看了一眼周劍星。 周貴君果然神情冷肅,面上不虞。他先是起身向殷璇請罪,隨后道:“請您示下,年宴之上,臣不敢妄動刑殺?!?/br> 殷璇看了全程,她悄然看著晏遲,在徐澤開那張山河圖時,就看出晏郎神色變化,自然知道是什么回事。 她嗯了一聲,在鳳凰高臺上喚道:“晏遲,來這?!?/br> 晏遲心中忐忑,加上殷璇之前似乎狀態并不大好,一時生死未卜,幾乎有些難以邁步。 等到了跟前,殷璇仔細地看了看他,見晏遲眼眸如星,隱隱泛亮,幾乎盈起珠淚,但只一刻,旋即便壓抑下去了。仿若一塊將融未融的春冰,漫出如淚的水跡。 “自毀長城,有何益處?”殷璇先是問了一句,隨后抬手撫上他臉,低聲道,“還不哭?” 晏遲驟然一怔,隨即被殷璇一手攬著腰抱懷里,立即反應過來,伏在她懷中哽咽了幾聲。 若說哭,向來是有技巧,有手段的。晏遲平日不落淚,這時候似泣未泣,溫軟地叫了聲“陛下”。即便殷璇自認不是昏君,也覺得酥了半邊骨頭。 她抱著人哄兩句,道:“孤送你這物件,原是逗弄你的,笑話了兩句,也至于跟孤置氣,就送上來了?” 她語調不疾不徐,倒是讓底下的人眼冒金星,半天轉不過神來。 孟知玉半杯酒都要嗆住了,萬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發展。周劍星神色一僵,干脆眼不見為凈。徐澤倒還是神情溫文,但目光卻釘死在晏遲身上,似乎壓著什么情緒。 戲演全套。晏遲伸手環住她的脖頸,他身量纖瘦,腰也擱在殷璇掌心里,明眸墨眉,往頰邊落下淚痕,語調低軟:“您的東西,又是您說能送的,那又不是臣的物件,臣自然不認?!?/br> 小混賬,下臺階倒快。 殷璇哼了一聲,繞過手扣著他的窄腰,下滑幾寸,放在髖骨上:“看給你徐哥都嚇著了,還是孤的錯不成?” “……是臣的錯?!?/br> 殷璇這么幾句話,什么刑殺、什么賜死,全都沒了蹤影。只是前些日子的克制幾乎化為空談,經此一事,闔宮都得知道晏遲圣恩甚眷,往后的這些事,還多著呢。 “改日去給你徐哥哥賠個罪?!?/br> 殷璇看了徐澤一眼,在他溫文皮相上停了幾秒,隨后伸手按了一下晏遲的后頸,把人摟在懷里,貼著胸口。 晏遲觸到一片柔軟,渾身僵硬,再不敢動,隨即聽到殷璇在耳畔滾·熱的氣聲。 “這份禮,”她低笑一聲,“今夜就拿你試?!?/br> 晏遲只覺身后目光如利劍,可所處懷中卻溫暖可依。天地浩大,命途渺渺,也許,再沒有這樣的人了。 他閉了閉眼,伸手環住對方,小聲應道:“……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眾人:這還怎么斗?開掛選手?女帝請回評委席!受寵了不起???! 晏遲:就是了不起,哼。 第11章 高處 濃夜如墨,晚風微寒。 太寧宮之中燈火通明,內中傳來杯盞碎裂、布帛撕開的聲音,一個嵌金玉的鐲子被扔到了地面上。 許是發泄過了,孟知玉才扶著榻上小幾閉目順氣,隨后坐上軟榻,抱膝埋首,喉間哽了幾句,復又抬眼看向地面上的玉鐲。 那對玉鐲是他進宮冊封時賞下來的東西,他和徐澤一人一個,內側刻了“知玉應如玉”五個字。而徐澤手上的那只,刻得則是“親水更似水?!?/br> 這是別具用心的東西,他即便看不上許多東西,但還是第一次拿這個發火。孟知玉腦海中盤旋著殿上之事,越是細細琢磨,越是覺得陛下待他格外不同。 這次的事端,究竟是誰惹起的。他雖然不知道,但也樂見其成。沒想到最后連那個從無溫情的女人都要為晏遲說話。 說是從無溫情,不過是孟知玉的氣話而已。他心里不舒服,才將殷璇脾氣好時的事情一一忘了。 孟知玉抱著膝蓋,纖細修長地手指交疊在一起,臉頰上尚有淚痕。他一哭起來,眼角紅得厲害,一張白皙俊秀的臉都顯出莫大的委屈來。 孟知玉盯著搖搖燭火,眸光停頓在火苗上,將今日的事再度重想了一遍,失神地道:“……哪個蠢貨動得手腳,雖然沒能殺了他,卻讓他做了眾矢之的?!?/br> 現如今,闔宮都盯著徐澤那個面善心黑的東西,今天的事情一過,滿宮的流言蜚語、眼線排布,就都要看著晏遲了。 孟知玉仔細地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事一出,最能受益的,也就是徐澤能安穩一些,可是這事設計得是置之于死地的局面,徐澤又怎么知道陛下不會一氣之下厭棄他,而是親自出手保護他呢? 近些日子徐澤倒是總去宜華榭,難不成他看出了什么?還是晏遲有哪個地方礙著他的路了? 孟知玉想著想著,就忘了傷心,下榻一骨碌地把玉鐲撿回來,窩在軟榻角落想事情。 簾聲一響,他貼身侍奴阿祿進了內室,靠近榻邊低聲道:“那邊兒傳來消息,說晏郎主前幾日只是頻繁進出懷思榭,再沒有別的事端了?!?/br> 孟知玉“嗯”了一聲,隨后又問:“徐澤回去了嗎?” “回去了?!?/br> “咱們的禮,他收沒收?” 阿祿想了一下,道:“徐公子打開看了一眼,只說謝您,給收下了?!?/br> 孟知玉點了點頭。有些東西若是送給周劍星,他那周家哥哥是個看著面善而骨頭冷硬的人,很多事情都會回絕了。但徐澤不同,徐澤對聲名苦心經營,不僅會收,甚至還會在過幾日時回以一禮。 “那就是幌子,讓他查去吧?!泵现癯秳哟浇?,笑了一下,“他這種身子,還為女帝誕育后嗣,也不怕一尸兩命?!?/br> 燭火如豆,映出半面光影幽幽?;鸸馔渡涞街楹熤?,蕩開一片碎金般的光澤。 孟知玉話語一停,指腹摩·挲著手中冰涼的玉鐲,隨之想到三年前入宮時,朱門高墻,宮庭深深,他附身叩拜下去,接過天家的玉牌,又低又怕地叫了一聲妻主。 那時殷璇正忙于西北軍務,乏累至極,于夜里瑩瑩的燭火邊望他,伸手給他戴了這個鐲子,指尖溫暖,觸在肌膚上,幾乎是滾·燙的。 侯門繡戶嬌慣養大的男郎,只教陛下夜燈間看去一眼,從桃花雙眸里映出一頃月色,便心意顫動,芳心穿透。 孟知玉收回手,抬眼望向窗紗外投來的無聲冷月。 這個地方,有多少人在等你,又有多少人,等得到你呢? ———— 月夜登高樓。 梅園邊挨著摘星樓,上面的暖閣經由人燒著炭火,溫暖如春。 燈罩上描著一副瑞獸麒麟嬉戲圖,筆鋒細膩,光影柔柔。晏遲松了冠發,長發潑灑如墨,覆在秀背上。 他禮服已換過,換了一件淡青的長衫,白梅的繡圖從襟袖間橫過,綻出一朵朵似雪的枝頭梅。銀線封邊兒,滾了兩指寬的白狐雪絨。整個人清雋秀雅,于燈下看美人,更顯出姿儀卓然。 殷璇一身赤色帝服,將折來的梅插入瓶中,低眼望他:“怎么了,今天嚇著你了?” “有些?!标踢t緩緩地道,“臣以為不會來得這么快?!?/br> “快嗎?”殷璇笑了一聲,把花瓶推到案角,伸手捏了一下對方白皙柔軟的臉頰,“如果孤不說話,你會如何?” 晏遲倏忽被她捏了一下,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道:“……向陛下說明一切,證明那副山河紅日圖才是臣的祝禮?!?/br> 殷璇看了他片刻:“就這樣?” 晏遲左思右想,沒想出什么其他辦法,只是目光清澈明凈地望著她,即便無珠淚盈目,長久凝視,也尤為動人。 殷璇覺得自己的心口不爭氣地跳了幾下,有怦然之感,但還是故作冷淡地道:“你這樣的人,死了也不冤枉?!?/br> 晏遲半晌未語,過了須臾,才低聲道:“受世事磨難之人,又何必反做他人的磨難?今日之事,臣會仔細調查,詳加探問,務必求一個水落石出、清清白白。倘若真是徐公子一手設計,那……” “什么?”殷璇盯著他逼問道。 “那九泉之下,也請他不要怪罪了?!?/br> 殷璇聽得一怔,甚有些沒想到:“你就這么告訴孤?” 古今男子相爭,哪有跟女人商量的。全都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孰黑孰白,全看做妻主的眼力。像晏遲一般,連報復都說得這么平靜淡然的,古往今來都少有。 所謂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或許即是如此。 晏遲點了下頭,隨后又小聲補充道:“只是不愿意殃及無辜,若是臣真的尋覓到證據,也會等孩子出世,再……” 他沒有再說后面的話,而是伸手打開燈罩,拿挑燈芯的金絲剪親手剪短燈芯,隨后挑直。還未等火光明亮,便忽地被殷璇抓住了手腕。 “你真不適合這里?!币箬抗忪陟?,“但孤想要你,強留你,不許你離開?!?/br> 燈火倏明,映出那雙形如桃花的雙眼,睫羽細密纖長,如墨一般,黛眉丹唇,從濃艷美麗中溢出一股天然貴氣,而骨相卻不同,從艷美之中帶出掌控天下的驕戾與煞氣。 這個不會體諒他人的帝王寸寸逼近,每一句都是說一不二的心意。 “站的地方越高,人的心就會越冷。孤已在萬人之上,在塵世權欲之巔,這里太冷,孤要留住晏郎?!?/br> 晏遲被她猛地拉進了懷里,輕松地橫抱而起,走到高樓最頂層的欄桿之處。下面便是一片梅園,覆蓋著一片白雪,皎月比清霜還冷。 晏遲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角,覺得呼吸間都是凜冽之氣,他無可奈何,低聲勸道:“放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