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中秋。 江南的秋,來的比較散漫,也令人不知不覺。就好像突如其來一般,某天清晨推窗一看,幡然醒悟,“哦,原來秋天了?!?/br> 秋好,月好,秋月好上加好。 而在這么一個好日子里,楊氏夫妻的酒樓門口,來了一位風塵仆仆的少年人。 少年人不過十五六歲,身上背著很大的包袱。他先進門點了幾個招牌菜,坐在角落里慢慢吃了起來。 中秋夜,客人正是最多的時候。來來去去,客人都換了好幾撥,但是這個人少年卻一直占著桌子不走,伙計又怎沒看在眼里。 好在少年比較懂事,坐在角落,也客氣地招呼人一起拼桌。 一直到將近半夜,客人漸漸散去,少年終于站了起來,一邊付錢一邊詢問伙計:“請問,你們酒樓招工嗎?我很能吃苦的,什么都可以做?!?/br> 伙計之前就見他拎著包袱,鞋子上又全是灰,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就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 只是酒樓不是善堂,現在后廚也不缺人。 “剛招滿,現在不缺?!?/br> “那我不要工錢?!鄙倌昀^續用一副商量的語氣道,“我就是想來學習一下廚藝。方才我看了好幾家酒樓,就你們這家客人最多。而且我也試了,你們的紅燒rou做的非常好?!?/br> “那你是想來偷師的?”伙計皺起了眉,可能是見少年獨自一人,語氣也少了幾分圓滑,多了幾分警惕。 少年一愣,忙擺手道:“不是的,我只是……” “你留下來吧?!边@時江掌柜過來道,“后廚那點人手確實不夠,你要是沒地方住,就留下來吧?!?/br> “掌柜的,這人說不定會來偷師……”伙計還想說什么,但被江掌柜的打斷,“什么偷師,楊大哥的廚藝不也是學來的嗎。更何況,每個人的人手藝都不同,有很多東西不是看就能學到的?!?/br> 伙計沒話說了,少年人則對掌柜的感激道:“謝謝您!” “你還沒說你叫什么呢?”江掌柜笑吟吟道。 “我叫趙興泰?!?/br> “那我們以后就叫你小趙了。你去拿東西,我先帶你去后院?!?/br> “好的?!?/br> 在少年去取東西時,江掌柜給了伙計一丁殼,“以后說話可不能沒個把門。這孩子身上背著廚具,虎口全是老繭,手腕有力,指上有多處刀疤,一看就是來學廚的。你楊大哥當年去給人當學徒也是這樣,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那手藝怎么傳承?!?/br> “哦……”伙計有氣無力的應了。 就這樣,楊家酒樓就多了位不起眼的小學徒。 學徒的日子很辛苦,打掃洗菜洗碗都歸他們做,每天起的最早,睡得最晚。而且學徒與學徒之間,還存在著競爭,外地來的趙興泰更是被排除在外。 不過他也不在意這些,每天在干完活之后,都會練習切豆腐。 因為某位客人而導致每天都晚睡的楊廚子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勤奮的少年,后又見他的刀工十分不錯,一看就是有基礎的,因此在心里留了意。 這天半夜,隔了好幾日沒出現的那位神秘客人又來了,楊廚子精神一振,親自切洗,準備菜色。 這一幕被趙興泰看在眼里,不過他沒去問,和廚藝無關的事,他向來不會關心。 只是他不說,旁邊的學徒們卻已經悄悄聊了起來。 “是不是那個穿的跟鬼一樣的客人又來了?” “每次都穿成那樣,這要我突然碰到,估計都嚇得尿褲子?!?/br> “那客人吃東西的時候都戴著帽子,連長什么樣都看不清,不會是因為長得特別丑,所以不敢見人吧?!?/br> 在后廚們學徒聊得正歡的時候,前面傅杳也在同江掌柜道:“你們店,來了位了不起的客人哪?!?/br> 江掌柜以為她說的是白天的食客,笑道:“所有的客人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都了不起?!?/br> 傅杳笑笑,沒有多說。 不過從這日之后,她卻每夜必在酒樓出現。 直到一月之后,被使喚著端菜出來的趙泰安第一次見到那位被稱之“穿得像鬼一樣”的客人時,傅杳也與這位“了不起的客人”碰了面。 “觀、觀主,我好像眼花了……”大郎有些結結巴巴道,“我怎么看到那個人后面飄著一個老爺爺?” 第9章 大郎的聲音不高,其他人隔得遠都沒聽清,卻沒瞞過趙興泰身后的老者。 老者定睛一看,才發現坐在那桌子上的,其實只有一個活人,另外四個都是紙人而已。 傅杳見他看了過來,知道大堂不是說話之處,遂讓江掌柜給她換雅間,“我今夜待客?!?/br> 江掌柜自無二話,當即親自領他們上了樓。 到雅間后,老者也在隨后進了門。 他一進門,便打量傅杳道:“傳聞之中,方士能剪紙成人,撒豆成兵,窺見陰陽,但這樣的人只在古籍中存在,誰都沒親眼見過。沒想到老夫今日竟然如此有幸,得見方士?!?/br> “這些不過小道而已。趙翁,請坐?!备佃糜H自給他倒了杯酒,在遞過去時,她的手指在酒杯周圍掐了個訣,那酒杯沒有任何變化,但旁邊的大郎和三娘卻都聞到了酒香。 “哦?”老者見到酒很是驚喜,他已經許久沒碰過酒了。 走過了生死門的人,對于人間的味道不會再有感覺,吃什么都味同嚼蠟。但是嘴里嘗不到味道,不代表心里不惦記著。 癮是心癮。 眼下再次嗅到久違的酒香,老者先是狠狠地嗅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抿了抿,那神情,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處處透著滿足“就是這個味?!?/br> 一連抿了幾口,之后他才道:“我方才聽你叫我趙翁,難道方士大人認識我?” “如今我在一家道觀當觀主,趙翁喚我傅觀主便好?!备佃玫?,“至于為何認識你,這完全是因為令孫的緣故。我與令孫有一道因果?!?/br> “原來如此?!壁w翁點頭,“但愿是一道好因果?!敝劣谑裁匆蚬?,他沒細問。 傅杳笑笑,扯開了話題,道:“這家酒樓里,也有一道趙翁你的一道因果?!?/br> “你是說那楊廚子?”趙翁想到從前的往事,也有些感慨,“這人我倒還有些印象。哪一年我具體忘了,就記得是那天是上元節,后廚的其他孩子都躲懶去外面看花燈表演了,就他一個一直在后院刷碗。我瞧他的手都凍腫了,恰好鍋里燉著給客人的紅燒rou,就裝了一小碗給他吃。沒想到,幾十年后,我的孫子竟然會到他這來拜師學藝。這因果輪回,或許真是冥冥注定?!?/br> “我覺得,你應該嘗嘗楊廚子的這道菜先?!备佃脤⒚媲澳峭脒€冒著熱氣的紅燒rou往老者面前一推,“或許,嘗完之后,你會有新的想法?!?/br> 趙翁看到紅燒rou,興趣也頗大。他本來就是個愛吃rou的主,拿手好菜基本都是豬rou菜。 然而在品嘗了第一口紅燒rou后,他卻神色怔住,“這個味道……”實在太熟悉了。雖然和他做出的味道還有差異,但是rou里面最本質的美味卻是一樣的。 此時傅杳在旁邊道:“你雖然已經逝世了二十多年,但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直有個人默默地以另外一種方式紀念著你。這碗紅燒rou,才你與他的因果?!?/br> 趙翁又默默吃了兩塊rou后,才緩緩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趙瑞安一生弟子上百,有天賦的也不少,但窮盡我一生,卻沒有教導出一位能傳承我手藝的徒弟。這一直是我最大的憾事?,F在想來,或許是我錯了?!?/br> 楊廚子天賦是他眾多弟子里最一般的那個,卻能憑著一顆心學到他的精髓,那他呢,是不是在教導的時候,又忘了廚藝的本質? “你現在都死了,對與錯已經不重要了?!备佃玫?,“還是把握當下的好?!?/br> “你說的對?!壁w翁長嘆了口氣,“我一直不肯離去,就是為了能找到一個傳人。好在,我那個孫子還算爭氣?!?/br> 說到自家孫子,趙翁和天下所有的爺爺一樣,在外人前分明想尾巴翹上天,但還是要做出一臉平淡無奇的樣子,“他在廚藝上的天賦遠超過我,六歲就開始廚藝訓練,至今刀工已經遠超絕大多數廚子。等到他將我的筆記找到之后,應該就能挑起振興泰安酒家的擔子了?!?/br> 想到趙興泰的廚藝,這點傅杳不可否認地點頭,“你們家確實祖墳冒青煙,得了根好苗子?!?/br> “是啊?!壁w翁一臉欣慰道,“只要他學成了,我也就能走的安心了?!?/br> “哦?”傅杳端著酒杯喝了一口,“但你能堅持的了那么久嗎?” 趙翁表情一僵,他看向傅杳,傅杳同樣也看著他。 “這二十多年來,靠玉養著魂魄,但終究有到盡頭的時候?,F在玉上面已經出現了第一道裂痕,第二道裂痕應該也不遠了。玉碎之日,就是你永遠消失的那天。你,當真等得到?”傅杳說完,將酒杯放了下來,“時候不早了,我得回了。我會再讓老板娘送酒來,你慢慢享用?!?/br> 說完,她也不再看趙翁什么表情,帶著其他人離開了雅間。 傅杳離開后,不多會,江掌柜的果真送了酒來。 不過她推開見雅間酒菜都沒怎么動,一時有些奇怪。不過做生意的,最忌諱好奇心過剩,她飛快留下酒壇之后,又重新關上了門。 這一夜,酒樓相安無事。 次日一早,伙計起來擦洗桌子地板,在收拾雅間時,進門見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一口都沒動,一邊嘀咕著“有錢真好”,一邊捻了快rou進嘴里。 楊大廚的手藝他的知道的,不過他作為伙計,能吃到紅燒rou的機會很少。今天難得有這么一大砂鍋沒動的,他心里已經琢磨著怎么把rou全部打包帶回家。 然而,那塊rou他在嘴里嚼了好一會兒后,卻發現味道很不對。 嘴里的rou如同嚼紙一般,一點味道都沒。 一晚上就壞了? 他又嗅了嗅,rou香也沒有。吐掉嘴里的,他又嘗試了另外一塊,結果同樣吃得味同嚼蠟。 就他在懷疑是不是自己舌頭壞掉了的時候,外面又有伙計進來了。 “好啊,你一個人偷偷的背著我吃rou?!毙聛淼幕镉嬕贿呎f著,一邊用手飛快搶了塊rou包入嘴里。 但很快的,他就呸呸吐了出來,“這什么東西?這是rou?一點味道都沒!” “原來你也吃不出味道……”那伙計先是心安了一下,但很快的想到某個傳聞,聲音都顫了起來,“你要不再試試那個酒……” “酒怎么了?”新伙計給自己倒了盅喝下,這回他沒吐出來,不過……“這酒掌柜的也摻太多水了吧,我怎么喝著半點酒味都沒?!?/br> “不是……”先前的伙計艱難地吞了吞口唾沫,“我聽說……供奉的祭品在過夜之后,會變得什么味道都沒有,你說這桌子酒菜不會是……” “我可去你的吧,少嚇老子!”新伙計一腳揣在同伴腿上,但他自己卻連滾帶爬跑了。 很快,雅間里的事情被江掌柜知道了。 江掌柜當然不信這種事,不過她在品嘗過酒菜之后,內心深處第一次對鬼神之說有了動搖。 昨天夜里,她以為會有客上門。她特意留了門和燈,結果昨夜一晚上都沒有動靜。 但如果換個角度想想……那位客人其實早就在了呢? 莫名的,她感到背后一涼。 然而,這件事最好的解釋者,卻在這天夜里之后,再沒上門來。 …… 時間進入九月底,天開始涼了下來。在眾人換上秋衫之際,酒樓來了一位不一樣的客人。 之所以說不一樣,是因為整個里水縣,絕不會再找到第二個這么俊俏的公子。 而且這位公子一身錦繡,文質彬彬,一看就不是尋常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