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庭院里不分男女老少共計三十余人,皆投來震驚又狐疑的眼神。 連林嬌安都忘了肚皮里嘩啦啦往外淌的鮮血,就那么直愣愣撲在地面上,仿佛僵化。 一時間滿場寂靜,北風嗚嗚。 獨獨被槍指著的陸三省十分高傲,不以為然,口中甩出冷冷的一聲:“好你個混帳東西!一回來在你娘靈堂外生事,對長輩兄弟動手,還敢用槍指我,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放肆?” “什么遺言不遺言,沒有影子的東西,話說得好聽?!?/br>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廝混慣了,沒了家教禮數和廉恥。這次回來給你娘報仇是假,想攪亂我陸家,趁機崩了我搶奪權勢吧?” 他眼神銳利,體形高而健碩,五十的年歲只為兩鬢添上些許白發,樣貌依舊冷峻好看。 ——畢竟六位姨太太為他爭風吃醋多年來著。 沈琛并不意外他皮囊上的優越,只是近乎好聲好氣、輕聲慢語地問:“你怎么斷定沒有遺言?” 這語氣還差不多。 不過沒用您? 陸三省略帶不滿,極有威嚴地起身,“就憑你娘重病以來,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為兒子,本該在她身邊盡孝,然則三請四催不肯回東北。死活不見一點人影,只有你改頭換面沉迷女色的消息一路從上海傳到東北,害你娘傷心落淚!” “那是——”喜極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動,想說自家大小姐掛念兒子多年,擔心他小小年紀遠離生母家鄉,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 后來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勝,就深知他逃去別處仍避不開紛爭漩渦,免不得萬分忐忑,夜里夢魘纏繞。 直至聽聞那位囂張跋扈威風滿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終于安下心,喃喃著‘他不像他爹,這很好’,便落下淚來。 到底不知為誰落得煩心淚,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說。 沈琛不作回應,微微翹起的唇角沒降下去過,惹得陸三省嚴厲皺眉,眉宇間擠出一個川字。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他大步走來,途徑奄奄一息的林嬌安,避開小兒子的雙手。 眼珠往死去的陸建材身上轉,僅僅停留三秒不到,又帶著幾分厭煩地收回來。 陸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堅信適者生存,清高到區區后院之爭,嫡庶子女廝殺如萬蟲養蠱王。 他光是在意宏偉大業,并不在乎這點兒事不關己的小傷亡。 因此能夠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語氣猶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蕓如的兒子,今天入我宅院搗亂,冒犯長輩,我至少有十個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給你十秒鐘,但凡你能說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br> 陸三省這個人從頭到腳滿是自信。 不知哪兒來的,好像對自個兒作丈夫作父親,有著絕對問心無愧無可指責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里輕笑一聲,“確定沒有遺言?” “當然!”陸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斷氣的時候,我就在她身旁,我親口問過她有什么意愿,她說沒有,她只求我往后——” “那,這是什么呢?” 沈琛手里多了一張薄薄對折的信紙,一股淺淡的香氣溢散在空氣里。 “大太太!” 不知誰脫口而出:“大太太房里只熏這個味兒的香,外面買都買不著!” 陸三省瞳孔驟縮,一把搶過去看。 上頭只有幾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萬全準備,近日能回東北一聚?!?/br> 二是:【自知有錯?!?/br> 下有長長,道是娘年少時魯莽,自以為名門貴女,才貌雙全,該是嫁給蓋世英雄,受萬千寵愛。 當年一眼愛上陸三省,始終不覺輸以林嬌嬌何處,實在輸得萬分不愿,不甘,因而加倍癡纏不放。 只是娘十三歲時不明白,直到四十三歲才明白。 情愛不講究先來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說不清,道不明,你搶不走,避不開。 是娘圈地為牢,作繭自縛。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見,勿傷心,娘死當是自作自受,不為己怪人。 但我們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為民,敬長愛幼。 我沈蕓如自問這一生不曾害人,不殺生,不食rou,不知為何仍然落此下場。 這好人不做也罷,我欲死前作惡,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于你。 阿琛,娘愿你,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長阿致報仇,殺林嬌安之子陸建材償命; 為你素未謀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meimei報仇,殺林嬌安二子陸建寧償命。 殺林嬌安。 因她殘忍,嫉妒,殘害我的孩兒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聲名; 殺陸三省。 因他虛偽,自私,默許他人迫害我孩兒,且暗地叛國勾結日本人。 但愿能你將娘的尸身回昔日京城沈家,與我爹娘為伴,與你兄長幺妹團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塵盡忘做回姑娘蕓如之時。 再愿我兒一生平安喜樂; 珍愛眼前人,莫成陸三省。 另: 我們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錚錚。 我兒一不得興鴉片,二不能為他國之走狗,否則列祖列宗地下難安,切記! …… 信件到此為止。 確實是沈蕓如的字跡,是她的遣詞造句以及心聲。 陸三省的眉頭反復改動。 皺了又松,松了更皺,因為沈蕓如走得決絕,臨斷氣時支開他,吩咐燕婆將她所有貼身之物燒得干干凈凈,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里頭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殺陸三省,因他虛偽,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抬頭,雙目染紅:“這不是蕓如寫的信,她怎么可能讓你殺我?!” “我問過無數次她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為她做!是她自己親口說的什么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連林嬌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說愛我!自她十三歲起見我就愛我到死,她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往后余生平安到死,這都是我親耳聽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當時你就在一旁伺候,你聽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說過人活著多少要犯錯,我是男人,我要顧著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嬌安胡作非為我概不知情,她說過錯不在我,她原諒我,來世還愿意做大太太!她就這樣說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嬌安比林嬌嬌更早,做我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也答應她,來世陪她游山玩水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你聽到了不是嗎?” “……” 燕婆子默不作聲,懸空的手輕微顫抖。 “來人!” 得不到回答的陸三省,猶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難得心慌意亂,大吼:“冬琴,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冬琴在哪里?滾出來!” 轉頭又不知對誰說:“我記得她那天在場,她肯定聽著了!” 然而遲遲。 眾人面面相覷,只有幾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個頭兒,加入這場亂局。 所謂冬琴沒有出現。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br> 沈琛語帶玩味,好心道:“我這還有一頁信紙,是留給你的?!?/br> 又一張紙。 【陸三省,愿你死不瞑目,嘗我一生微薄之恨?!?/br> ——沈蕓如絕筆。 濃墨重筆十七個字,幾乎能夠透過字,望見面無血色的女子,已是白頭華發。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盡力氣,一筆一畫地長埋下恨意,片刻之后緩緩折平,放進信封。 而后對進門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盡是情深意重。 騙!子! 她一直在騙他! 可她究竟為什么騙他? 難道父兄死在戰場,叫她無意間發覺陸家出的一份力? 還是沈家舊臣心腹紛紛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覺不對勁? 因為林嬌嬌,林嬌安,還是孩子們? 該死。 她又從哪里開始騙他? 明明是個張揚執拗不服輸的女人,失去女兒之后,躲在后院小木屋死不肯見人。 然而幾年之前的那段時日,沈蕓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書房外默望。 她為什么深夜彈琴,為什么反復做他喜歡的點心,又碾碎喂野狗野貓? 他以為她仍對他念念不忘,以為她總算安生不挑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