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她前天一早就沒了,沒之前還問我,今個兒什么日子了,大少爺怎么還沒回來?!?/br> “我說快了,快了,小姐您千萬別閉眼,不然大少爺走進門來,見你閉著眼,保不準心里難受,以為您這二十年壓根沒念著他?!?/br> “她說好,她撐著眼,又問我,那二少爺什么時候回來?” “接著問,小小姐什么時候回來?” “大小姐病了,她病了好多年,腦子糊涂了?!?/br> 燕婆子連連搖頭,淚水簌簌而下:“怪我,怪我跟著糊涂,一時犯傻沒哄住她?!?/br> “大小姐慢慢又想起來了,靠在床邊說:差點忘了我是大太太,又是一年冬天了?!?/br> 她模仿她的語調說:“我們阿琛怨我這個沒出息的娘,怕是不肯回來了?!?/br> “我的阿致丟了,囡囡八個月就沒了,我聽到他們在喊我?!?/br> “她這樣說,說了一個早上,然后、然后就——” 膝蓋身軀一點點滑下,燕婆子已是潰不成軍,嘶啞而迷茫地喊:“這可怎么是好,大少爺才回來,大小姐又走了,怎可怎么是好?!?/br> “哎呦呦呦呦?!?/br> “你們這些人怎么回事,都不看著點兒,又讓燕嬸兒胡說八道些什么吶?” “什么大少爺回來、大太太走的,晦氣死了,大太太我在這兒沒人瞧得見???” 聞聲,雍容散漫的聲,字字卷著舌頭說,力圖嬌媚。 再見人,四十多歲的女子保養得當,個頭矮小。 一身玫紅旗袍裹白裘,戴著珍珠耳環翡翠手鏈,生生擱北方做起南方人,因此端得是世間罕見、妖媚無二。 她步子邁得細碎但快,眨眼工夫走到大院來,瞧見沈琛,眼神不由得閃了閃。 “哎呀,我還以為怎么回事?!?/br> “一會兒功夫靈堂吵吵鬧鬧,連風啊雪啊都變大了,鬧得我心里不踏實?!?/br> “現在看來?!辨碳t的嘴皮子張張合合,道一句:“原來是咱們金貴的琛少爺回來,許是jiejie在天上看著,不高興你來遲了吧?” “呸!”燕婆子撐著膝蓋又起直了,擋在沈琛身前,破口大罵:“臭狐媚子,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貨,這兒有你什么說話的地兒?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少臟了我們大小姐轉世路,不然我豁出這條老命,今個兒就送你那兩個小狗玩意兒給我家二少爺、小小姐墊腳!如今小姐走了,沒人攔得住我弄死你這個毒婦!” 林嬌安下意識退了兩步,臉色訕訕,瞧得出她絲毫不敬畏死人復仇,倒杵這個瘦骨嶙峋的老婆子。 “有話好好說嘛,老人家真是的,這脾氣壞的嘍?!?/br> 穩下心,她拍了拍胸脯,勾了勾臉邊落下的發絲,又看向沈琛。 “jiejie已死,尸身都涼透了,少爺這趟回來撲個空,打算如何吶,吃個飯再上路?” “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林嬌安素來擅長言語占人便宜,燕婆子半點兒不肯吃虧,怒氣沖沖地以手指她:“你才上路,連你肚子里的孽種一塊兒上路!” “你!”林嬌安也變了臉色,“老婆子,看在jiejie死人一個的份上,我夠忍著你了,可別給臉不要臉??!” 燕婆子還想再說,被沈琛攔住。 “靈堂之前,六姨太自重?!?/br> 他個子高大,看來瘦削頎長,皮膚冷白,穿一身素黑,鼻梁上架著金絲眼睛。 看著十分斯文、仿佛只能提筆而不碰刀槍的文人學士,但身邊一個周笙冷臉冷眼,不大好對付的模樣。 林嬌安摸不著底,盡管不滿被稱為六姨太,為了謹慎也只能大退一步。 “我自重,還請燕嬸兒一同自重?!?/br> 攏住衣服又道:“大伙兒都自重,琛少爺來做什么直說就是,省得猜來猜去又成了不自重?!?/br> “當然?!?/br> 沈琛笑。 笑得所有人都糊涂,他怎能笑得如此溫良從容。 “以我母親之命,我是來取東西的?!?/br> “什么東西?!” 林嬌安猶如吝嗇的守財奴,聞言露出刻薄的一面。 “少爺,我在這兒當著大伙的面還喚你一聲少爺,只是出于對jiejie的敬重罷了。你萬萬不得自作多情,以為陸家還稀罕你個出走雙十載的大少爺。何況我聽聞,你常年在上海同不入流的人廝混,認了一個幫派頭目做大哥,又改姓成沈惹眾人議論。既這樣,這陸家斷斷沒你的份,你一個子兒都別想拿走!” “六姨太說笑了?!?/br> 他聲線更柔軟,“我并不想取陸家分毫,這趟只來取我該取的東西?!?/br> “你該取的東西,難道,你說的是jiejie遺物,當年嫁妝?“ 當初沈蕓如孤苦無依,身攜家族世代積累的忠名錢財,以及舊主的恩賞。其出嫁之風光,嫁妝之豐厚,遠近百年難找出一個女子能夠匹敵。 即便陸三省收買人心花去不少,多年來一大家子用去不少。 如今陸家如日中天,倘若細細分下去,還真有兩三層,依舊是沈蕓如的嫁妝,當歸沈琛所有。 林嬌安可不干。 剎那間翻臉如翻書,手心掩著唇呵呵笑。 “少爺有所不知,jiejie當年嫁妝多是多,架不住她這壞毛病呀?!?/br> “一連病了多少年?我數數,哎呀,可不就是你走的那年落下隱疾,七年前便開始病的么?” 她將罪過全推在他身上,暗貶他不孝。 “病呀,人生在世就怕病,一病拖累全家人,是不是有這話來著?” “我林嬌安大可以摸著良心說話,替你媽把持院子十多年,除了前頭年少不知事,往后從未克扣過用度。尤其她那病。今天要請中國大夫,明天得看外國醫生,還有這個藥那個藥,花錢簡直比燒錢更快。你是男人,不當家不知油鹽醬醋茶,我當家心里苦呀,但掏錢照樣利落,向來沒有推辭的?!?/br> “好在jiejie體諒我,早些年自個兒說了,不想動用大帥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愿意用嫁妝治病,所以——” “你放屁!” 燕婆子再度急紅眼,“大少爺,別聽她胡扯瞎掰!” “太太所有嫁妝搬到東北,全鎖在后院里,連陸三省都曾經對外發過誓,斷氣之前絕不再碰半點兒。但十年前,這沒安好心的賤蹄子誣陷太太偷東西,硬把太太推下床,從枕頭套里搜出的后院的鑰匙,私吞嫁妝至今?!?/br> “你仔細去看,她戴得耳環就是大小姐的,手上玉鐲是太太作小姐時候的生辰禮,翡翠質地、雕工皆是一等一,里頭還刻著太太的小名。這鐲子價值千金,拿去當鋪都沒人敢收,就被這貨色攥在手里!” 她一手拽著沈琛,一手去抓林嬌安:“臟玩意兒,還我小姐的鐲子!” “干什么,你干什么,松開手!” 林嬌安尖聲喊:“建材,建材,建材你個混小子還不給我出來,你媽要被老潑婦打死了,建材??!” 女人打架最是兇狠,家仆不敢上前。 沈琛一個眼神,周笙強硬分開她們倆,拉住仍揮舞著雙臂的燕婆。 “誤會了?!?/br> 沈琛低著眼,聲音很輕:“我不是來取嫁妝的?!?/br> “那你取——”什么。 林嬌安話沒說全,只見他左手一起一揚,銀白色的刀光自面頰滑過,干脆而利落的削掉小半塊耳朵rou,飛落在地。 她沒能反應過來,都不曉得疼,愣愣把話給說全:“你、你到底要取什么?” “取公道?!?/br> 雪落在肩頭,血濺在臉側鏡片上。 沈琛微微轉過頭,笑著說:“1913年,你入門三月,失手將開水潑在我母親的耳邊,以致失聰?!?/br> 俯身,以手帕拾起那半只溫熱的耳朵,他禮貌而周到地遞到她眼皮子底下。 “今天取你一半的耳,這是我應取的公道之一?!?/br> “……” 林嬌安看著他手里的東西移不開眼,手指發抖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后知后覺爆發出一聲尖叫:“?。。。。?!” “建材!建材??!” 她呼喊著兒子,捂著鮮血淋漓的半耳,嗓門尖厲劃破長空。 一個翹著頭發、約莫剛睡醒的青年男子后腳沖進庭院之中,單手扶住林嬌安,一看情形怒罵:“哪來的龜孫子搗亂!”接著就要掏槍。 但周笙的槍口已經碰上他的腦門。 “你奶奶的,有槍了不起?敢用槍頂著老子,你死定了!” 似乎手頭有實權,陸建材毫不畏懼,反而拔高嗓門喊:“出來,兄弟們都給我出來,把這倆龜孫子給我收拾了!” 蹭蹭蹭。 匆匆趕來數十個膘肥體壯的東北大漢,個個手里拿刀握槍。 “怎么樣,怕了就趕緊給老子松開,跪下喊爺爺還來得及!” 陸建材得意自大,瞥瞥沈琛,并不認識他,還吊兒郎當地調笑:“怎么,這還有個兔兒爺,長得不錯,你就不用跪,給爺熱熱炕頭就成?!?/br> “閉嘴!” 周笙對沈琛最是死心塌地,一直容不得有人說他半個字不好。 右手持槍頂著腦門不動搖,左手又摸出一把,朝天開了一槍。 震耳欲聾。 眾人捂耳朵的空檔兒,外面小跑進三十多個整齊黑帽黑長衫、一律持槍的男人。個個面色冷峻,眼神兇狠,一看就是殺過許多生的老手。 陸建材的人圍著庭院,他們圍著陸建材的人,槍指后腦勺。 門外還有一陣腳步響動,令人驚疑不定,外頭究竟多少人? “日,什么仇什么怨,你哪個道上的?”陸建材右腮跳動,眉目猙獰。 “許是?!?/br> “黃泉道?!?/br> 沈琛臉上的笑又鮮明些,半臉血光,如雪地里開出的一朵刺目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