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又美又凄慘,還蔫耷耷的又很乖。 她腦中浮現了一只生病的大金毛,差點沒忍住直接伸手揉臉。 正一正色,她為他喚來宮人,自己氣定神閑地轉身去了浴房。 楚傾除了外衣,很快就躺下了。藥勁還在腦海里撞著,躺下間天旋地轉,幔帳上的繡紋都像活了,盤旋得讓人反胃。 他閉上眼躲避這種不適,但眼前一黑反倒暈得更厲害,腦袋不住地往下墜,似要墜入十八層地獄里去。 他不得不又睜開眼,強行盯著床帳,直至眩暈慢慢緩和。 不知盯了多久,繡紋不再動了,恢復成了一只安棲在枝頭的鳳凰。周遭一切也都慢慢靜止下來,他緩緩舒了口氣。 正要再閉上眼,沁入余光的一縷金黃忽地引住視線。 是掛在床頭的東西,懸在頭頂位置。他下意識地仰面看了眼,最初只看清了那縷金黃是個流蘇穗子,繼而又慢慢蹙起眉頭。 這該是個掛飾,只是主體部分實在奇怪。 他這樣躺著不太能看清細節,但仍能看出是一支彎折的毛筆。從筆桿正當中的地方折斷,只留了一層竹皮連著,斷裂出來的根根尖刺被金線仔細地纏好了,下面墜了流蘇、上面拴了掛繩,做成了個掛飾。 怎么拿個破毛筆做掛飾? 好奇心驅使他坐起來仔細端詳,目光落在筆尾處的剎那,他呼吸陡然滯住。 . 浴房里,虞錦生無可戀地泡了個熱水澡,欲哭無淚地緩解滿身疲乏。 慘,太慘了。就算是高三生,除夕初一都能休息休息,她不能。 她還得五點多就起床上朝,也沒人給她開個三薪。 屋里有只能治愈她的大金毛,但大金毛并不讓她抱著睡。 委屈。 垂頭喪氣地回到寢殿,虞錦看了眼床榻,他好像已經睡了。 心中苦嘆地坐到妝臺前,自有宮人上前為她絞干頭發。她哈欠連天地復習明天的大朝會都有什么必須說的要事,床帳里忽地輕喚:“陛下?” “嗯?”她回過神,“你還沒睡?” 他沒應聲,安靜了一會兒,又說:“陛下認識林頁?” 哦,他看見那支毛筆了。 虞錦扯著哈欠點頭:“認識啊,這就是朕方才跟你說的,在太學時的那個玩伴?!?/br> 說著突然反應過來:“哎……你也認識林頁?!” “嗯?!彼麘寺?,“臣當時與他一起在太學讀書?!?/br> 她頓時滿心驚喜:“真的嗎?!” 她從未見過林頁的其他朋友,準確的說,其他與林頁有關的人她一概沒見過,這個人從她的世界消失得突然又徹底。 楚傾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份驚喜,意外于她這樣濃烈的情緒。 原本復雜的心緒被攪得更為難言,他怔了怔,故作平靜地問她:“陛下很喜歡他?” ……喜歡? 或是因為方才剛出過的事,又或是因為二人間的關系,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來頓時讓虞錦莫名有點虛。 她謹慎地想了下,道:“就……兒時的朋友嘛,自然喜歡,但就是……朋友間的喜歡?!?/br> 短暫的沉默,床帳中靜靜又道:“陛下不覺得他離經叛道?” 頓了頓,他的聲音里帶了三分輕嘲:“他在太學時可是個異類?!?/br> “朕不覺得啊?!庇蒎\黛眉輕蹙。 她能理解現在的“大眾思維”不接受林頁的想法,但她不喜歡楚傾這樣說。 理智告訴她無需爭辯,但在感情上,她又忍不住地為林頁說話:“胸懷大志罷了,有什么不好?再者他又不是信口開河的胡言,他很努力啊,當時他偷著參加外舍院的童試,考了第一呢!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沒有做官的本事?就因為他是個男孩子?” 楚傾身形一顫,竭力克制著,才沒讓聲音一起戰栗。 “……考了第一么?當真?” “真的?!庇蒎\點頭,“可惜了,不知當時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家里就把他帶走了?!?/br> 跟著又問他:“你知道當時是怎么回事嗎?現在他怎么樣了?” 楚傾無聲地盯著那支毛筆,末端鐫刻的“林頁”二字就那么明晃晃地懸著,殘忍地懸著。 “他……”他決絕地闔上了眼,“他死了?!?/br> 話音落定,殿里一片死寂。 連為虞錦擦著頭發的宮侍都不由得摒了息,死死低著頭,不敢看女皇的神情。 虞錦腦中一片空白,對這個答案毫無準備。 她在閑來無事的時候設想過許多次林頁現在的生活。她想過他可能泯然眾人,向現實低了頭,嫁人成婚,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也想過他或許有幸逃離了家里、離開京城,甚至離開了大應,去規矩不這么嚴的地方云游四方。她想過他可能嫁了個好妻主,縱不能成全他的夢想也能陪他談天說地;也想過他可能嫁了個不太好的妻主,不屑他的追求,讓他終日郁郁。 但她從未想過,他已經死了。 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和楚傾差不多大,怎么就死了呢? 她不敢接受這個結果,心里抵觸之至。木了不知多久,她才從恍惚中回神,聲音顫栗不止:“怎么死的?” “他離開太學是因為……”楚傾再度睜開眼,望向那支毛筆,“因為家里給他定了門親事。妻族勢大,他混入外舍院參試這種事,家中無論如何也不敢讓親家知道,只得疏通關系求太學隱瞞,再將他關回家里,學他該學的東西,直至成婚?!?/br> 一字一句,他說得很平靜。當年的記憶、乃至這些年的坎坷一并在腦海里翻涌著,只讓他覺得天意弄人。 “然后呢……”虞錦鼓足了勇氣才敢追問。 她自知楚傾口中“他該學的東西”是指什么,不敢多想林頁那樣的雄心壯志被關進那樣的牢籠里是件多么殘酷的事。 “然后……”他好似也有些難過,她聽到他的聲音滯了滯,才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br> “怎么死的?”輕吸著涼氣。 他說:“臣也不太清楚?!?/br> 林頁怎么死的呢?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好像就是在那一把火之后,他突然就想開了。既然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那按著長輩的心意得過且過也沒什么不好。 反正他偷學那些東西的記憶也沒有多少是美好的。誠然讀書的過程讓他沉醉,但與之相伴的始終是旁人的嘲諷、家人的呵斥,母親氣急時甚至為此對他動過手,斥他為“家門不幸”。 唯一支持過他的,就是在太學里結識的那個他一直不知名字的小姑娘。 最難熬的那幾年,乃至進宮后過得暗無天日的那些時日,他都是靠回想她當時鼓勵他的話捱過來的。 如今他終于知道了她是誰。 緣分多諷刺。 而他的存在,比緣分更諷刺。 她還記得他、還在為他的特立獨行辯解,他卻早已將她牢記不忘的那些愿望放棄得一干二凈。 他再也不會是林頁了。 第39章 原委 又半晌的安寂, 楚傾隱隱聽得幾聲啜泣。 啜泣聲壓得極低,壓抑,但掩不住那份難過。 而后幔帳突然被揭開,他猛地坐起身, 迎上一雙泛紅的雙眼 “葬在哪兒了?”她問。 “什么?”他避開她的視線。 “林頁, 葬哪兒了?” “……臣不太清楚?!背A搖頭,“臣與他并不太熟?!?/br> 她的眼淚不禁涌得更厲害了一陣,竭力睜住眼睛強自忍了忍,硬聲道:“罷了……” 她轉身踱向羅漢床。都這么多年了, 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楚傾一語不發地望著她的背影,在她坐到羅漢床邊的同時他下了床, 自顧自打開她的衣柜,蹲身翻找。 “元君找什么?”虞錦不解,他不作聲,翻了半晌, 終于找了塊絹帕出來, 折過去遞給她。 虞錦接過來抹抹眼淚:“你睡吧, 朕沒事?!?/br> 她只是對林頁感到惋惜。那么好的人,就那么早早地沒了。她又當時就在皇太女的位置上,現下忍不住地在想, 假如他是病死的, 那若有她給他傳個太醫, 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假如他是出意外死的, 那若當初她動用皇太女的權力將他留在太學讀書, 會不會就不會有這種意外。 對過往之事做這樣的假設是沒有意義的,但她忍又忍不住。 楚傾沉默地看著她哭,等她擦完眼淚,抽噎聲也淡去,他又沏了盞茶遞給她。 她接過茶盞,看看他,再度道:“你睡吧?!?/br> “嗯?!彼p聲一應,“陛下別太難過,林頁也不會想看陛下這樣?!?/br> 虞錦哽咽著點點頭。 “陛下明日還有大朝會?!彼粫r沒有太多勇氣與她視線接觸,“沒多少時候可睡了?!?/br> “朕知道……”虞錦應了聲,稍微喝了口茶緩解哭得不適的嗓子,便將茶盞交由宮人撤走了。 她一語不發地躺下,他便也沒在羅漢床邊多留,折回床榻那邊去。 這晚虞錦久久難以安寢,楚傾借著未褪盡的藥力睡得倒快。翌日虞錦強打精神去大朝會,大半日的儀程下來,忙得頭暈目眩。 但忙也有忙的好處,這般忙碌一通她就顧不上想林頁的事了。事情過了那么久,多想本也是沒有太大意義的。 終于回到鸞棲殿時已過晌午,被差去守著虞珀的鄴風還沒回來,晨風又稟說元君也還沒醒。 虞錦不禁無奈:“藥勁這么大么?太醫怎么說?” “……太醫說多睡睡就好了?!背匡L神情復雜,虞錦嘆氣:“罷了。去傳楚休來?!?/br> 邊說著邊進了殿,床榻那邊果然靜悄悄的,她小心地揭開幔帳看看,他也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