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她發覺自己是在很認真地擔心他會死了。當她在他身上按來按去檢查他有沒有骨折的時候,她似乎也沒在想什么名聲,只是簡簡單單地擔心他會死。 恍悟之感猶如一朵煙花飛速上竄, 又突然炸開,震滿整個心房。 虞錦在黑暗中倒吸冷氣,僵在床上。 她對他動了些不該有的心思。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煩躁地翻了個身,她又遲鈍地發覺自己今晚做的糊涂事可還不止那一件。 她還許他日后去后山上騎馬射箭了。 當時她不知怎么回事,只是想讓他先好好養傷, 又不想他因不能騎馬而失落, 話就那么滑了出來。 她說得那樣自然而然, 因為這于她而言不過開口吩咐一句,實在不是什么大事。但現在這般仔細一想,她忽地意識到——她為他逾矩了。 這太要命了。 虞錦認認真真地回想了一遍, 上輩子后宮美男無數的時候, 她都沒做出過這種出格的事。 她忽地意識到, 歷史上很多貪戀美色的昏君大概也沒意識到自己貪戀美色,出格的事都是不知不覺就干了的。 她對楚傾,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 她還記得去年剛穿回來的時候,她見到他覺得糟心死了。那時她是真真正正地對他厭煩,他成日成日地待在側殿她都可以當他不存在,每每與他說話也是當真克制不住地暴躁,要和他逢場作戲真是被逼無奈。 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那種真真正正的暴躁淡了。和他相處的時候,她潛意識里需要強撐才能再醞釀出那種情緒,刻意地在他面前冷言冷語,以示對他的不喜歡。 她沒有多想過,因為她的理智那么分明,無時不刻不在提醒她,她是討厭他的。 她是應該討厭他的。 因為他是楚家人,他們一家子都是jian佞。天底下的男人,她最恨的就是他。 她因此覺得自己只是單純地欣賞他的臉而已——長成那個模樣,誰能不多看兩眼? 可是怎么就慢慢不一樣了呢? 她也不知道,她都說不清她喜歡他什么地方,可轉變已經堪堪放在眼前了。 虞錦煩亂地又翻了個身。 她忽地想起楚枚行刺的時候。那時她難得有了合適的機會殺他、甚至可以殺他全家,但她沒能下得去手。 在楚休告訴她后來的事情、讓她有理由說服自己不動他們的時候,她分明地松了口氣。 轉變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 她不知道。 她遲鈍了,因為她從未有過類似這般的經歷。上一世的她對這些男人不過是愛寵就寵而已,不怎么走心;至于投胎之后,她帶著這一世的記憶,只覺得身邊的“普通人”容貌都太一般,完全沒有早戀一下的念頭。 所以這是她第一次“走心”地喜歡一個人么?或許是。 但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楚家總是要辦了的……她或許該催一催。 等回了宮,她就要召刑部來問問,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樣了。 她是個皇帝。就算在現代的十七年攪合了她先前幾十載的世界觀,她也清楚這個位置是不能被感情左右的。 她總有些東西要割舍,感情是其中最不值錢的一樣。 ——和天下比起來,感情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再說天底下的好男人那么多,沒了楚傾,還有成千上萬的男人供她挑。后宮這幾個不能讓她滿意,她還可以一直挑下去,總會再有個讓她喜歡的人的。 這份心思將虞錦起伏不定的情緒壓制住,讓她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一分分冷靜下來。 是了,她很清楚該怎么辦。這一切必須了結,最好不要再拖了,愈拖愈是夜長夢多。 嗯,等回了宮,她立刻召刑部來問話。然后便依律定罪,該問斬的問斬,該流放的流放。 至于回宮之前的這陣子…… 她的私心又鬼鬼祟祟地慫恿起她來。 虞錦翻成平躺,望著在漆黑里模模糊糊的帳頂,覺得這陣子隨心所欲一點倒也無妨。 前前后后算起來,也不會再在圍場待多少天了。她可以允許自己再平和地與他待一陣子,就當給他一個好聚好散,也給自己一個好聚好散。 . 第二天,宗親與百官照例都去圍獵。女皇興致也不錯,大半日下來獵得了不少東西,飛禽走獸都有。 這么多的東西,自己吃是吃不完的,她也不差這口野味。于是便吩咐宮人往下分一分,賞給宗親與重臣。 這樣的事通常都是鄴風去辦,鄴風這人心細,總能安排得宜。 但這回,她在揭開帳簾間腳下頓了頓,側首看了眼已堆在帳子旁的那些獵物,眸色深沉了幾分。 “挑兩只兔子出來吧?!彼罱K開了口,又轉身出了帳,“朕去看看元君?!?/br> 昨晚想通的事情,讓她心里更坦然了點,兼有幾分失落,因為這個人她總歸是要割舍掉的,讓事情變得傷感。 不遠處的帳后,楚休正坐在小木凳上,歪頭看著兄長,直打哈欠。 他就不懂這馬有什么好玩的,兄長一早上起來就給它刷毛,然后就是喂食,專心致志地忙到現在。 也沒見馬怎么理他啊。 他心下揶揄著,就見楚傾又抓了把草料,饒有興味地親手喂給它吃。 楚休又扯了個哈欠,心道兄長確是有點怪的。不僅是家里的長輩不高興他這樣,就連他這個與他最親近的弟弟,其實很多時候也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偶爾也會想,如果兄長不這么古怪,在宮里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畢竟長了張誰都不得不說好看的臉,就連陛下看著他這張臉的時候,都常有幾分欣賞。 可就為他這個脾氣……看看,昨天還又讓陛下不高興了一陣。 楚休心里有一茬沒一茬地想著,咂著嘴四顧,遙遙走來之人令他突然一震,就要起身見禮。 虞錦打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又只好僵硬地坐回去。 楚休不知她又要干什么,不自覺地有點緊張。他緊盯著她一步步走向楚傾,眼看著她遲疑了一下,也抓了把草料出來。 楚傾專心喂著馬,忽地看見又一把草料遞過來,微怔;側首看清是誰,一瞬的驚異。 虞錦準備好了要攔他見禮,但或許是她的舉動過于輕松,他出乎意料地并未多禮。 他打量著她笑笑:“陛下打完獵了?” 虞錦嗯了聲,目光一睇不遠處的宮人:“挑了兩只兔子給你?!?/br> “謝陛下?!彼懒寺曋x,然后兩個人一時都沒話說了。 氣氛安靜下來,馬吃完他手里的草料,又湊過來吃虞錦手里的。溫熱的呼吸噴得她手上一陣陣發熱,她將注意力投在它身上,喂得怡然自得。 楚傾開始奇怪她為什么沒了下文:“陛下什么事?” “沒什么事?!彼痛怪佳?。 唉,還是傻了。她尋到自己的心思,覺得時日既然不多,不如就再好好地跟他相處一陣子,可他不知道這些啊。 過去的一年里,她只要找他,或多或少都是有事要說。 現在她的舉動在他眼里一定奇奇怪怪。 她生怕他再行追問,搜腸刮肚地想要編個理由出來??伤谷粵]再問,繞過她,一語不發地摸起了馬鬃。 他可以探她的心事,但他忍住了。 昨天的一整夜,他心神不寧。 他控制不住地一直回想她小心地問他身上疼不疼,跟他說手上的傷要好好養,最近不要再去騎馬了。 接著她又補充說,可以回宮之后去后山騎。 她對他不該是這樣的態度,于公于私都不該。 接著他又幡然驚覺,自己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古怪。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愈發樂于讀她的心思了。 最初的時候是為了自保,那時他想他多明白一點她的想法,總能避免一些麻煩??伤南敕ǔEc她的表面判若兩人,讓他覺得意外、覺得有趣。 不知不覺的,他就這樣讀個沒完了。他笑看著她的心口不一,暗自嘲她刀子嘴豆腐心…… 可他們之間,實不該如此。 他不該覺得她“有趣”,這個評價過于的正面,還夾雜些許曖昧,是他對她不該產生的情緒。 他該恨她的。哪怕他可以不計較她對他做過什么,也該記得楚家二百多口人都還在牢里。 所以他早早地出來照顧馬了,他要做些事情將心思抽離開來,摒棄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她為什么偏又這時候找過來。 手指搓著駿馬黑亮的鬃毛,搓了半晌,楚傾才又找了句話來說:“陛下?!?/br> 她看他:“嗯?” 他無聲吁氣:“臣的家人,在牢里關了三年了?!?/br> 這是句足以讓他冷靜下來的話,周遭都為之一冷,她眼底也一顫。 但他還是將話說了下去:“刑部查不出來,是不是?” 輕描淡寫的口吻里帶著幾分不恭敬的輕嘲,那是她最不喜歡的態度,額外添了一劑久違的淡漠疏離。 周遭的氛圍頓時變了,原本相顧無言的簡單尷尬一息間變得緊張。 眾人神色各異,大多宮人都惶恐地低下了頭,鄴風似乎想說點什么打個圓場,啞了一啞,又沒說出來。 楚休直驚得汗毛倒立,猛地站起身:“哥……” 虞錦也一怔。 縱使她早在過來之前,心里便對楚家之事已有計較,也沒料到他會突然這么問。 她有點亂了陣腳。 放在往常,她該跟他發火的,就算知道他就是這么個脾氣也該發火讓別人明白他的態度。 可昨夜剛摸清的百轉柔腸,讓她沒辦法那樣憑著理智對他發火了。 “楚傾你……”無措之下,她直生出一股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