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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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商晏在客座上坐了下來,顏思思把紙筆硯放到他跟前,他就伸了手,不急不慢地取了水,開始研墨。 清澈的水滴隨著新墨的移動而逐漸變得漆黑粘稠,文悅就這么看著商晏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那塊新墨,一圈一圈地研磨著,甚至沒注意到顏思思是什么時候退出去的。 商晏終于放下了墨,左手握住了筆桿,卻又遲疑了一下,轉而將筆換到了右手,這才慢慢地沾了墨開始寫字:“師姐,許久不見?!?/br> 他太久沒有用過右手,以至于第一劃落到紙上的時候筆鋒稍有些散。他習慣性地停了筆,想要扔掉這張紙重新寫,卻又住了手,繼續就著散開的那一劃寫了下去。 文悅揭開了蒙面的布,一道極長的傷疤從右側耳際一路貫穿鼻梁橫到左眼下方,疤中間泛著猩紅色的rou,很是可怖。她看著商晏手中的筆,許久才發出聲音來:“阿晏啞了?” “不曾?!鄙剃滩患膊恍斓貙懼?,“只是出聲說話,會震碎剩余的靈脈?!?/br> 文悅靜默了片刻,看到商晏繼續寫了下去:“師姐臉上的傷是當初凌師兄誤傷的么?怎么這么多年都不治一下,用藥的話應該一會兒就會好。這樣大的傷口留著,雨天會疼么?” “是我應得的?!蔽膼偮曇粲行﹩?,“我是她的女兒?!?/br> 商晏啞然:“我沒有希望過如此?!?/br> “我知道師弟沒有,我一直不知道你還活著,但這是我應得的?!蔽膼偪粗剃痰哪?,比起她記憶中的那張少年人的面孔要溫和清瘦得多,“阿晏不想看見的話,我蒙起來就是?!?/br> 商晏筆尖微微一頓:“不,師姐隨意就好。是掌門師兄跟師姐說,我死了的么?” 文悅點了點頭。 商晏于是笑:“那也未嘗不好,這些事情知不知道也沒什么差別,倒是師姐許久沒見,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人們都傳言師姐是自立門戶了,不知道——” “阿晏?!蔽膼偪粗剃桃稽c一點地向下寫,臉上的神色變了幾次,“你不打算……說點什么么?” 商晏停了筆,抬起頭,神色略有些茫然地看著文悅,手里的字都有些錯位:“——我說的這些,師姐不想聽么?我該說些什么么?” 文悅看著商晏的神色,突然恍惚了一陣,半晌才繼續說道:“我想聽,阿晏還活著,你說什么我都是想聽的??伞㈥炭傋屛矣X得,仿佛我們就真的只是久別重逢的同門,合該在此這樣敘舊?!?/br> “師姐與我,不是如此么?” 文悅直直地看著商晏的眼睛:“阿晏,你該恨我的?!?/br> 商晏靜默了片刻,偏開了眼睛,放下了手里的筆。他不慌不忙地卷了卷左手的袖子,然后重新用左手握住了筆,這一回,他寫字的速度快了很多:“師姐要是想看的話,那便看吧?!?/br> 商晏是不傻的。 即便他很多時候看起來很傻,甚至大多數時候因為他萬事不上心的態度而顯得有些遲鈍,但是他其實是不傻的。 文悅認識商晏比玄山大多數人都更早,她相當清楚這一點。等到商晏的臉色冷淡下來的時候,先前壓在后龍山的喘不過氣的感覺,反而輕了一些。 ——這是真正的商晏。 “右手,是最近才治好的么?”文悅看著他寫字的左手這么問道,“既然劍骨治好了,那劍……” “只是勉強靠凌師兄治好了手,并不是劍骨接上了?!鄙剃檀怪?,“劍骨碎了,是治不好的,師姐是知道的?!?/br> 文悅頓了一下,聲音略輕了一些:“是啊,我知道?!?/br> 兩人安靜地最對面坐著,一時間屋內宛如無人般死寂。 “師姐為什么來找我呢?!鄙剃讨匦陆o筆蘸上墨,“我早些年其實聽說過一些流言,師姐離開玄山之后,并沒有如掌門師兄宣稱的那樣自立門戶,而是在到處狙殺魔修?!?/br> “老七……不,前花主凌韶,他入魔之后殺死了我的母親?!蔽膼偟恼Z調慢慢地平穩了下來,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商晏問這個問題而練習過很多次一樣,她的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我見過他入魔時候的樣子,我后來見過許多人入魔的時候六親不認瘋魔癲狂的樣子,我那時候覺得魔修是失了神智墮落到無可救藥之徒,所以我離開玄山之后,沿路調查魔修的蹤跡,想要斬盡天下魔修?!?/br> 商晏少有地沒有笑:“所以七年前,玉笛斷裂昭示師兄有難的時候,師姐也沒有去?!?/br> 文悅一呆:“你去了?” “是?!鄙剃虒懴铝艘粋€字,然后停頓了片刻,又寫了下去,“師姐以為,凌師兄他入魔了,便罪無可赦無可救藥、所以死了以為無所謂的話,就不該來找我的?!剃獭呀洸皇悄莻€商晏了,比起師兄來,我或許變得更多?!?/br> “我追殺班舒,追殺了三十二年?!蔽膼偸种赣昧Φ亟g在一起,“我那時候想著殺盡天下魔修,便不會有惡毒的事情,正魔不兩立,只要沒有魔修了,天下便海晏河清。而魔道三派的首領,我自然應該最先殺死,先是班舒,然后是煌姬,最后……是花主凌韶,我會把他們都殺了,還天下一個太平?!?/br> 商晏放下了筆,認真地看著文悅。 “班舒說我總是在騙自己,他沒說錯?!蔽膼偟氖种敢驗檫^度用力而泛起了青色,“母親,師父,師叔,他們明明沒有入魔,真正的魔在心里,而我做的,只是在為難另一群人。師兄做得沒有錯,他是該騙我的。那時候的我,才是瘋了的那個,若是我知道你還活著,指不定會連你一起恨?!?/br> 商晏依然沒有說話,安靜地等著文悅繼續說下去。 “你來玄山那天,母親把我從首峰召了回去,跟我說,這是我以后的師弟,會是絕影峰的長老?!蔽膼偟穆曇袈犉饋碛行└珊?,像是太久沒有喝水一樣,干癟而沒有起伏,“她說你是一個人背著劍來玄山求師的,她說你天賦很好,絕影峰一脈能收到這樣的弟子,是幸事?!?/br> 商晏的手摸到了筆桿,聽到最后一句,卻又停了下來。 “是幸事。一直到那次門派內演練,你以金丹的修為打贏了我之前,母親都是寵愛你的。我的天資很高,一百二十歲的時候已經結成了元嬰,在平輩里也沒有幾個能超過我的。而你……遠勝過我,我以為我沒有嫉妒過你,可那也是假的?!?/br> 文悅停了下來,商晏依然沒有回話。 那之后發生了什么,對于他們而言都依然烙在記憶之中。 首峰諸位長老驚嘆于商晏對劍技的領悟,力排眾議一定要讓商晏也來首峰。歷代各峰都只將下一任首座的人選送來拜入首峰,而這一代絕影峰卻來了第二個,這代表著什么不言而喻—— 長老們只是礙于面子才沒有讓文悅回去絕影峰的,他們認定了商晏更加有資格成為絕影峰一脈之首,因而更換了下一任首座的人選。 “母親一直不高興,她神經質一樣在我面前罵過你,而我一直對母親的變化極不耐煩。倘若我沒有嫉妒過你,本該在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反駁她的,可是我沒有,我只是走開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大概心里是嫉妒的,所以我從不敢細想母親的抱怨,我只是……不去想,以為我就沒有嫉妒?!?/br> 文悅吐了口氣:“那……那時候,我離開玄山之前,我跟殷師兄說,我不相信母親會做出那種事情,不相信在你劍骨斷裂徹底被廢、被送回絕影峰之后,母親居然依然把你交出去送死,那一定是假的??墒沁@其后這么多年里,我捫心自問過無數次,我是不是其實一直知道她會。就像師父,我其實也知道,師父就是那樣的人?!?/br> “師父天賦不高,再怎么努力也就止步洞虛初期,不能再精進一步,最后連挑選弟子都是修為更高的長老們代勞的。假如可能的話,他一定不愿意收殷師兄和你,殷師兄總是在隱藏修為,生怕被師父忌憚,可你的修為增長太快了,那是瞞不住的。師父每日被人當面耳提面令、在背后指指點點看不起,最后那些憤懣不甘,都變成了對你的怨恨。就如同我比不過你,而母親也因此記恨你一樣。 ——可是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錯,這一切其實都不該你來承受?!?/br> “阿晏,殷梓告訴過你么,我看到她的雙手劍之后,我那時候第一反應,居然是……居然,居然是,問她你怎么會沒有死?!?/br> “一直到那一瞬間之前,我都以為,我是把你當親弟弟的,我們都是絕影峰一脈來首峰的,我們是一家人??墒遣皇堑?,我其實……我其實因為你的死訊而覺得心安理得,阿晏,因為死人是不會怨恨的,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去想母親和你之間的事情,理直氣壯地什么都不回頭考慮,我……我在看到殷梓的時候,在意識到你還活著的時候,居然感到害怕了?!?/br> 她定定地看著商晏的臉:“而這些,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對么,阿晏?!?/br> 商晏終于笑了起來。 不是慣常的溫和到有些天真的笑容,而是更加純粹的笑。他這次沒有避開文悅的目光,眼瞳清澈透亮,倒映著文悅的影子,無比分明。 “阿梓什么都沒有跟我說過,不過我確實知道?!鄙剃堂蚱鹆俗?,把嘴唇拉成薄薄的一條線,“師父死了,你的母親也死了,倘若我也死了,對師姐而言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可以純粹地因為殺母之仇而恨師兄。 可惜了,我沒有死——師姐當然會難以釋懷。凌師兄入魔了,他們都死了,我作為一切的中心,我怎么可以還活著?!?/br> 在文悅的記憶里,商晏很少這樣說刻薄的話。然而這么寫著字的時候,他神色非常專注,看上去并不像是故意的。 他只是在說著一個事實,一個他從一開始就清楚的事實,也是一個隱秘地深藏于每一個當事人內心深處、甚至于連他們自己都很難注意到的事實。 “我斷了一只手,經脈全斷,身體一度殘疾到不能站起來。 我曾因為癡迷于劍而不得不離開忘心齋,拜入玄山,如今的我卻不能再握劍了。 我曾經以百歲合道的卓越天資名滿天下,而那些經脈也已經被截斷了。 ——現在的商晏已經不沒有一處還是曾經那個商晏了,這樣的商晏,為什么還要活著記得這一切,為什么還要出現在你們面前,提醒你們那些不堪的過去?!?/br> 商晏抬起頭,沖著文悅咧開嘴笑。 “即便不是師姐,每個知情的人大概都這么想過,為什么我還活著。我知道師姐內疚,也知道諸位師兄為了我做過很多,事到如今依然內心悲痛,可是我也知道,假如我死了,你們其實會好過很多?!?/br> “可是我還活著?!?/br> “六十六年前,有個小女孩,也問了我這個問題。她問我說,她的父親母親不想要雙生子因而希望她死,玄山師長擔心她入魔所以希望她不存在,她那么短短的幾年生命,幾乎每個人都希望她死,為什么她還活著?!?/br> “我那時候跟她互相做出了一個承諾?!?/br> “我不過問她過去,她也不追究我為什么變成這樣。過去的一切都是過去,不存在于我們之間,只從那一天開始,我希望她活著,她也希望我活著?!?/br> “你看,師姐,這就是原因,所以,我還活著?!?/br> 作者有話說: 是相遇的時候。 (班舒:沒錯,這章就是講了我和我夫人相愛相殺那些年的相遇!x) 這約定前面從魔境出來的時候提過,不過只提了前一半ww 第71章 有那么一會兒工夫,文悅看著商晏的臉,幾乎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見到商晏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她聽母親說起過忘心齋的事情,忘心齋是樂修大派,也是只留樂修的門派。即便商晏是忘心齋主人的嫡子,即便商晏的天資再高,他執意選擇劍道的時候,忘心齋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是被趕出來的,聽說忘心齋只把他的劍和他一起丟了出來。而后那個半大的孩童獨自一人越過蒼山,背著劍拜入了玄山,然后從一個小小的少年,成長成了玄山首峰的天之驕子。 但是商晏是個乖巧的孩子。 他仿佛沒有過其他孩子那樣叛逆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過失意難受的時候,更加沒有因為自己的天資而盛氣凌人過。他那張臉上有過少年人蓬勃的朝氣,有過孩童的執著,而更多的時候,是某種讓人安心的溫和。甚至于文悅一直都記得,當年忘心齋的人來到首峰的時候,商晏臉上的神色都是震驚遠多于悲傷的。 每一本修真的典籍都說過,一旦步入洞虛,天賦的作用就開始變小,自那之后之后每一個境界的提升都是更依賴于心境的突破。文悅從洞虛初期向上突破并不順利,而她看著師弟商晏合道成圣的那一年,其實心里想過,商晏和她是不一樣的,他百歲合道,也不全是靠著他那萬中無一的經脈。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約莫說的就是他那時候的心境了,若是這樣維持下去,立地飛升或許也不會是太遙遠的事情。 她確實足夠了解當年的商晏,然而她面前這個商晏的臉上的神情,文悅卻從沒有見過。 他看著自己筆尖下的字,像是看著什么萬般珍惜的寶物。他重新抬起眼的時候,臉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新春初雨之后般清新而干凈。 ——原來商晏也是個人。 文悅發覺自己居然在這么想。 他不是真的萬般榮辱加諸于身而無所覺的圣人,他是個人。 “阿晏,你確實變了很多?!?/br> 商晏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他彎了彎嘴角,換了一張紙:“是?!?/br> “我現在很高興?!蔽膼傇谔と脒@扇門之后,第一次笑了起來,“阿晏,對不起,但是我在想,或許這些年里,也不是只有壞事?!?/br> “有很多好事?!鄙剃虒戇@行字的時候很慢,“能再見到師姐,我其實很高興?!?/br> 文悅看著商晏寫字,沒開口。 “我聽阿梓說你在聽雨閣的時候,以為師姐也入魔了,不過似乎并沒有?!鄙剃烫鹆祟^,“師姐魔紋生到第幾條了?” 他不是問有沒有,而是問第幾條。 文悅偏開了眼睛:“早年結元嬰的時候不順生了半條,現在三條半。上一次發作的時候大概三年前,整整長了一條半出來,我那時候以為我會直接入魔,所以……打算直接自殺?!?/br> 商晏看著她的神情,了然:“雷主救了你?” “嗯?!蔽膼偟穆曇糨p了一些,“那時候聽雨閣跟著纏身獄圍攻幽篁里,我循著戰亂找到了他們的蹤跡,結果……我在逃難的人里,看到了一個人?!?/br> “鴻宇師叔么?!鄙剃贪察o地寫道,“師姐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