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節
趙世禛把懷中的寶言放在地上,寶言乖巧地說道:“謝謝六叔叔抱我?!?/br> “這孩子真乖,”趙世禛看著寶言,忍不住贊嘆,“不像是我們這個,一旦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就反了天了?!?/br> 端兒人雖小,卻竟聽懂了趙世禛在抱怨自己,他半低著頭,兩只眼睛卻往上瞧,偷偷地打量父親的神色。 鄭適汝笑道:“女孩兒自然是乖覺的,我倒是很喜歡端兒?!闭f著俯身抱了端兒一把,端兒趁機摟著她的脖子叫道:“姨姨,端兒好想你呀?!?/br> 趙世禛聽了這句,嘴一撇。 端兒似乎很討女人喜歡,雖然年紀不大,嘴卻甜的很,把長輩們一個個哄的暈頭轉向,疼他入骨,趙世禛真怕這些人把這孩子慣壞了。 鄭適汝卻看見端兒嘴唇上的那點傷:“這是怎么了?” 端兒懂事地說道:“是磕破了的,已經不疼了?!?/br> 此刻雨霽趕了出來,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安王妃,小郡主都來了,快請里頭說話,容貴妃娘娘先前也到了,正好熱鬧?!?/br> 且說楊時毅出宮之后,乘轎子往回而行。 他是給明令休衙在家的人,這還是他自打從政入工部直到現在的近三十年來,最為閑散的一段日子。 轎子微微搖晃,楊時毅的心思也隨著晃晃悠悠,年輕時候的種種場景,那些本以為遺忘了的也都隨之浮現而出。 之前皇帝在下棋的時候說起他第一次去黔南,他就已經嗅到異樣,何況皇帝又特意說了初見容妃的情形。 楊時毅從來沒有低估過皇帝,正如啟帝說跟他是“棋逢對手”一樣,對楊時毅而言又何嘗不是同樣。 皇帝是個城府極其深沉的人,猜疑心重,好大喜功,甚至反復無常,但皇帝有個最大的優點。 那就是不管如何,皇帝都會以國事為先。 在皇帝提起黔南之事的時候,楊時毅就知道,皇帝對他跟容妃之間的那點子過往,心如明鏡。 但是皇帝并沒有說破,反而點到為止的,恰到好處地提醒了他。 為什么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提起此事呢? 也許是因為楊盤吧。 因為皇帝已經下定決心讓楊盤死,因為只有楊盤死了,才會安定人心,讓天下人知道,國法并無偏私,就算是首輔之子犯事,也一樣罪無可赦。 皇帝是為了國體,所以在這時候敲打楊時毅,就是讓楊時毅明白——皇帝雖然知道容妃跟他之間的那點不清不楚,卻仍是視若無睹,因為他楊時毅是當之無愧的首輔大人,是計成春加上晏成書一起,都比不過的國之重器。 所以就算是自己最心愛的容妃,皇帝也并不介意。 這手段,讓楊時毅想起了春秋時候的楚莊王絕纓的故事。 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有一次宴請群臣,讓自己的姬妾前去給大臣們奉酒,有一位臣子借著蠟燭熄滅的時候調戲美人,那美人就將大臣的帽纓拽下告訴了楚莊王這件事,沒想到楚莊王聞言,就命大臣們把帽纓都摘去,這才重新點燈。此后晉國跟楚國大戰,有一名臣子身先士卒大敗晉軍,楚莊王問他為何如此奮勇,臣子便說起莊王絕纓的事情,誓當以死報效楚莊王。 到底不愧是皇帝。 楊時毅原本坐的端直,此刻便將身子往后傾了傾,靠在轎子上,微微地仰頭閉上了雙眼。 趙世禛聽見了那番話,對楊時毅而言不足為奇,當時他也看出趙世禛已經是怒不可遏,甚至楊時毅覺著,假如不是安王妃及時趕到,趙世禛會真的忍不住動手。 雖然已經是幾個皇子之中最出類拔萃的,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術跟城府顯然還不及皇帝,甚至……大概一半兒都不到吧。 畢竟皇帝似沒有弱點,而太子,是有的。 可是楊時毅那會兒一點兒的驚悸都沒有,甚至他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也許死在趙世禛的手下會比較好,也許這樣的話,皇帝會因為他的死而赦免了楊盤。 想到自己那個誤入歧途的兒子,想到他對楊盤往日的疏忽,楊時毅的眼睛也微微濕潤了。 轎子還未到楊府門口,隔著轎簾就聽到外頭有人道:“溫侍郎,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 是女子的聲音,有些許耳熟。 楊時毅聽出這正是北狄雪越公主,又聽溫益卿也在,這才斂了心神。 果然不多會兒,外頭侍從道:“大人,溫侍郎來見?!?/br> 話音剛落,是溫益卿道:“尚書大人?!?/br> 轎子落定,侍從把轎簾挽起,楊時毅邁步出轎,抬頭看時,果然見溫益卿就在眼前,而在他身后站著的,的確是北狄的雪越公主,一身勁裝,眼睛瞪得溜圓。 楊時毅向著公主微微拱手行禮,雪越也忙還禮。 “你來做什么?”這才看向溫益卿,輕聲問。 溫益卿瞥了一眼雪越公主,低聲道:“大人,下官有一件事……能否入內詳談?!?/br> 楊時毅忖度片刻,一點頭,邁步往內走去。溫益卿跟在后面,雪越公主也跟著走了兩步:“你去哪里?” 溫益卿皺眉回頭道:“公主請留步,我有正事稟告尚書大人?!?/br> 雪越道:“是、是嗎,那你去吧,我又不會打擾你?!?/br> 溫益卿沒好氣地看她一眼,隨著楊時毅進府內去了。 兩人一線以后往書房走去,楊時毅且走且說道:“這個公主,最近黏你黏的厲害么,聽說她一天總要往工部跑個兩三回?!?/br> 溫益卿正是為了這件事鬧得心火上升,只是知道楊盤出事,楊時毅自不好過,當然不能拿這些來讓他煩心,于是只道:“到底是狄人,很不值輕重分寸?!?/br> 以楊時毅的閱歷,自然知道雪越對于溫益卿非同一般,只是不便多說,只道:“你來找我可是有別的事?” 溫益卿才忙道:“最近我聽說了一個消息,北狄的人年后就要回去了,朝廷這里也要派特使一同前往,我、我隱約聽聞有人竟提名了我?!?/br> 楊時毅道:“你不愿意去?” 溫益卿搖頭道:“尚書是知道的,我不是怕辛苦,也不是怕危險?!?/br> 楊時毅一笑:“你是怕那位公主?” “不是怕,只是、只是不想沾惹?!睖匾媲浒櫭家粐@,又道:“尚書可知道此事?能不能……別讓我去?!?/br> 楊時毅道:“你若對她無心,又何必怕那些?!?/br> 溫益卿咬了咬牙道:“我只是不想橫生枝節,多惹麻煩,而且朝廷中這么多合用的官員,鴻臚寺也好,禮部也好,何必只派我?這不過是太子殿下的私心?!?/br> 自從弘文館的詩會、后來加上溫益卿遇刺,雪越公主奮不顧身救援后,溫益卿對于這位公主倒也是存了些許感激之心,但是雪越對他的心思就復雜的多了。 她開始借各種機會接近溫益卿,甚至于不避別人目光的屢屢往工部跑。偏偏楊時毅自己家里出事,無法嚴正約束工部了。 而趙世禛掌管北鎮撫司,這種消息他豈會不知? 起初溫益卿倒也不以為意,橫豎他不理會雪越就是了,最開始礙于雪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北狄公主,還算以禮相待,到發現雪越對自己的心思很不單純,就有些冷若冰霜起來。溫益卿心里也知道,趙世禛跟自己針鋒相對的,知道這消息后太子殿下恐怕睡覺也會樂出聲吧。 只是他低估了趙世禛的“歡樂”,太子殿下顯然不僅僅滿足于睡覺樂出聲,甚至還很想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他這個麻煩。 溫益卿聽說了這個消息后,實在忍無可忍,雖然知道有些不合時宜,卻也只能先來尋楊時毅。 這時兩人已經到了書房,入內坐了,侍從送了茶進來。 楊時毅喝了口茶,才說道:“其實我也知道你說的,只是我現在不在其位,說不上話。但你也不必過于擔心,畢竟除了太子之外,還有皇上呢?!?/br> 溫益卿道:“皇上難道會駁回嗎?” 楊時毅道:“畢竟還有一半機會?!?/br> 溫益卿嘆氣。 楊時毅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笑道:“就這么不愿意嗎?叫我看,那位公主也還算不錯,之前為了救你差點舍了一條手臂?!?/br> “我當然是感激的,可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溫益卿回答,又冷笑道,“只是我想不到太子用心這樣險惡?!?/br> 楊時毅想到今日在宮內趙世禛那殺氣凜然的樣子:“只要是有關闌珊的,他當然會不擇手段?!?/br> 從來楊大人都是個深沉內斂之人,也從來不曾這樣直白的評點太子。 溫益卿驀地抬頭:“尚書……” 楊時毅卻又微微垂眸:“太子雖然能干,到底還欠些火候,皇上心里也知道,到太子妃回來及年底,興許會有一個轉折,” “轉折?”溫益卿問了這句,又醒悟過來,忙問:“有了姍兒……太子妃的消息了?” 楊時毅道:“我也是出宮之后才得知,太子妃一行找回了被海賊劫持的寶船,寶船如今已經繼續往南洋去了,他們已經返程,很快應該就會回京了?!?/br> 溫益卿聽了這個,好不容易地也露出了笑臉,忍不住笑道:“她果然沒事兒?!?/br> 楊時毅看了他一眼,想勸他兩句,卻又打住,只淡聲說:“闌珊畢竟是計老先生的女兒,又是晏老看中的人,當然是不會錯的?!?/br> 兩個人又說了半晌,溫益卿便起身告退。 臨去又道:“公子的事情……” 楊時毅攔著他:“這件事你不要沾手?!?/br> 溫益卿欲言又止:“大人……”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楊時毅道:“無妨,不必擔心。你去吧,我不在工部,這段日子你一定不能怠慢,這也算是在考驗你,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內,知道嗎?” 溫益卿一震,跟楊時毅四目相對,終于深深躬身:“下官知道了?!?/br> 出了楊府大門,溫益卿本要上轎,卻意外地發現雪越公主居然縮著肩膀站在門口,竟是一直在等他不曾離開。 溫益卿意外之余皺眉:“公主殿下,您這是……干什么?” 雪越公主卻跟沒事兒人一般沖著他笑道:“你出來啦?我不放心呢,怕萬一再有人對你不利怎么辦?我會保護你的?!?/br> 溫益卿瞥了一眼她仍舊吊在胸前的那只手臂:“多謝公主,只是我身邊有侍衛跟隨,公主還要小心自己的身體才是?!?/br> 雪越公主眼睛一亮:“你這是在關心我吶,我就知道你是面冷心熱的人……哈哈,你放心吧,我沒事兒的!” 溫益卿越發的深鎖了眉頭,知道自己不能跟這人多說,免得她又胡思亂想,當下只正色淡然地說道:“我還有公務要辦,請殿下自回去吧?!?/br> 雪越道:“你要回工部嗎?我好歹要護送你回去才安心啊?!?/br> 溫益卿張了張口,又知道這個人性子執拗,當然不會聽他的“好言相勸”,當下不理會,只管進了轎子。 直到送溫益卿回了工部,雪越公主才總算帶了北狄的一干侍衛們,自己回了使館。 溫益卿自己往自己公事房而去,不管楊時毅有沒有給他出主意,但是見了楊大人一面之后,溫益卿便覺著心定。 只是他想不明白,楊時毅所說的“轉折”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讓溫益卿仍有些憂心忡忡。 可轉念一想闌珊等要順利歸來了,卻又忍不住覺著歡喜。于是把貼身的隨從叫來,打發著讓快去西坊,先告訴阿沅一聲,免得阿沅也提心吊膽的。 大寒這日,京城內飄起雪花。 楊公子楊盤本是羈押在北鎮撫司的,因為先前有些朝臣質疑鎮撫司行事的風格,經過內閣跟司禮監公議,定在今日將楊公子移交御史臺。 飄雪的時候,楊盤坐在囚車之中,從北鎮撫司出門,由錦衣衛移交給御史臺的來人押送,經過南大街往御史臺而去。 只是行到中途,眼見距離御史臺不遠,忽然之間從何處闖出一隊黑衣人,一陣沖殺,竟把楊公子劫了去!等五城兵馬司跟錦衣衛們聞風而來,現場只剩下了死傷的御史臺侍衛跟空空如也的囚牢,楊盤卻不知所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