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節
“臣又愧不敢當了?!睏顣r毅說了這句,才起手也落了一子。 皇帝望著他落下的那黑子,看看盤上的棋路,一時忘了自己該說什么,只仔細打量應再繼續走哪一步。 趁著這會兒,楊時毅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又緩緩垂眸。 皇帝盯著棋盤,瞅了半晌,仍是想不到該如何落子,他不由笑道:“愛卿今日的棋風比往日的要犀利很多?!?/br> 楊時毅道:“請皇上恕罪,皇上夸了微臣幾句,微臣就有些忘情了,只想陪皇上痛下一局,就忘了分寸?!?/br> “什么分寸,”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只管用你的本色,這樣……朕就算輸也輸的安心,輸的明白?!?/br> 楊時毅眉峰一動,并沒有說話。 皇帝擰眉又盯了半晌,才吭吭哧哧地下了一子,才落下就后悔了,本能地要去取,又反應過來,便嘆了聲:“你這是虛晃一招,朕竟又中招了?!?/br> 楊時毅笑了聲,道:“區區障眼法而已,只能瞞得一時?!?/br> 皇帝笑笑,道:“許久不跟你對弈,應對上竟越發生疏了。嗯……還記得朕第一次跟你對弈是什么時候嗎?” 楊時毅的臉上本有三分笑意,聽了這句,才要回答,臉上的笑意不知為何先蕩然無存。 然后他說道:“臣一時有些記不清了?!?/br> 皇帝道:“原來你也有記不清的事情,朕卻記得很清楚呢?!彼碱^深鎖盯著棋盤,“朕記得那是你還沒入閣之前,只是區區的工部郎中,那會兒,你是才從南邊辦了差回來吧?” 楊時毅垂著眼皮:“是?!?/br> 皇帝道:“朕當然是忘不了的,你那一趟的差事辦的很好,不僅順利完成了工部在黔地的差事,而且談笑之間就將黔南的地方之爭消弭于無形?!?/br> 楊時毅聽皇帝慢慢道來,他自然也是不會忘記這些事的。 因為就在那次凱旋歸來之后,楊時毅才從工部郎中升了工部侍郎,然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有神助般進內閣,升尚書,封大學士,最后……是內閣次輔,乃至當朝首輔。 皇帝說到這里,終于找到了一個空隙把白子填落,然后他暫時松了口氣似的,又輕描淡寫地笑道:“啊對了,也正是在那次,容妃進了宮?!?/br> 楊時毅正拿了一枚黑子端詳棋盤,猛地聽見這句,手微微一抖,那黑子不知為何竟變得極為滑溜,不由自主地從他的指間墜滑下去!“噠”地一聲落在了棋盤上。 楊時毅僵在原地。 皇帝雙眸微睜,看看楊時毅又看看棋盤,笑道:“哈哈,天助朕也,愛卿你也有失手的時候嗎?” 原來那枚滑落的黑子非但無用,反而把楊時毅自己的棋路給堵死了。 楊時毅定睛看了眼,笑道:“這些日子鮮少握筆,手都有些僵麻不慣用了,一時滑了棋子,請皇上恕罪?!?/br> 皇帝道:“朕怎會怪你?!彼佳蹘Φ胤怕淦遄?,“這樣的手滑你只管多來幾次無妨?!?/br> 楊時毅搖頭道:“臣要認輸了?!?/br> 皇帝道:“等等,這明明還有機會,你這樣認輸,朕贏的無趣?!?/br> 楊時毅道:“皇上這是在為難微臣?!?/br> 皇帝道:“對別人來說大概算是為難,可對愛卿而言,總該有法子起死回生的對么?” 兩個人目光相對,楊時毅終于道:“既然皇上這樣說,那微臣就勉為其難試一試吧?!?/br> 楊時毅思謀之時,皇帝望著他的臉,目光卻看向殿外的方向。 當初楊時毅外派,正趕上黔南地方土司之爭。楊時毅雖是文官,卻足智多謀,經過他的斡旋調停,以朝廷兵力將眾土司分崩瓦解,不僅制止了大規模的戰爭,而且削弱了地方土司的勢力,無可否認這件事情楊時毅做的非常的高明而出色,當時皇帝聽見捷報,高興的簡直想把楊時毅直接提為工部尚書……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堅定了皇帝要重用楊時毅的決心。 從那之后,皇帝也的確沒有再見過如楊時毅般的官員了。 直到有了闌珊的湄山之行。 而在楊時毅那件事情后,地方土司歸順朝廷,為表忠心,紛紛獻人獻寶作為進貢之物。 容妃,卻是其中一位土司之女,因為姿色出眾,便給那土司送往京城進獻給皇帝。 當時陪著容妃回京的,正是楊時毅。 皇帝向來清明的眼神有些飄忽:“朕還記得,就是在朕跟愛卿對弈的時候,看到了容妃。那是她第一次進宮,不知為何跑到了殿門口,還跟雨霽的人吵了起來……” 皇帝說到這里竟笑了:“那時候朕覺著她有趣極了,從沒見過那樣大膽的女子,從見她的第一眼開始,仿佛后宮所有人都沒了光彩?!?/br> 楊時毅低著頭看著棋盤,盡量不去聽皇帝的話,但是卻又偏偏無法忽略。 他不知道皇帝此刻說這些話,是單純地在回憶過去,還是……另有所指。 而在棋盤上,因為方才那一時大意,他已經走到絕路了,但是還不到認輸的時候。 所以他只能竭力定神,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機會。 皇帝說了這幾句,才又垂眸看向楊時毅,笑道:“你還記得嗎?” 楊時毅道:“臣差不多都忘了?!?/br> 皇帝嘆道:“可惜,朕卻忘不了,那時候她跟小太監們吵的面紅耳赤,當看見朕的時候,才忽然笑了,還向著朕擺手……” 楊時毅垂著眼皮看棋盤。 所以他沒有注意到皇帝在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目光垂落,正盯著他。 此刻皇帝的目光變得有些冷冽森寒,甚至有點令人不寒而栗。 但楊時毅卻仿佛一無所知,只捏著手中的黑子,緩緩地在邊角落下一子。 那細微的“噠”的聲響,把皇帝的神智喚了回來。 他低下頭看過去,望著那顆在邊角的黑子,起先是詫異,然后是意外,最后皇帝通觀全局,便笑了起來:“難為你,你居然敢在這里掛角,金角銀邊草肚皮,果然……到底不愧是楊愛卿啊。就憑著這一招,就高了朕太多?!?/br> 皇帝笑著道:“朕輸了!” 說著,啟帝已經抬手把棋盤上的棋子一拂,又叫雨霽送茶來。 楊時毅很詫異,突然這樣干凈利落地認輸,這很不像是皇帝的作風。 “皇上……” 皇帝道:“嘗嘗這白茶,用梨汁熬的,是不是苦中帶甜?” 白茶清香撲鼻,楊時毅謝恩輕輕地啜了口:“的確甚好?!?/br> 皇帝道:“南海上的事情你得到消息了么?” 楊時毅道:“之前聽說……姚升跟江為功的船憑空消失,其他的正在搜尋?!?/br> 雖然那些兵船們不敢回岸,但是海上卻也不乏其他眼線,早把消息秘密呈報京內了,楊時毅雖在府內,卻也依舊耳聰目明。 皇帝問道:“你覺著這意味著什么?是吉是兇?” 楊時毅不語。 皇帝道:“你但說無妨?!?/br> 楊時毅道:“臣覺著……該相信他們?!?/br> “哦?” 楊時毅道:“姚升,江為功,另外還有……太子妃。應該相信這三個人的能力,至少,微臣是這么想的?!?/br> 皇帝露出笑容:“朕不想盲目樂觀,才問你的意思,有你這句話心里安穩了許多。只是太子那邊兒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朕想,若不是他還是太子,京城里有甩不開的種種,只怕立刻就要啟程出京了?!?/br> 楊時毅道:“太子殿下不過是關心情切,臣覺著,理智上來說,他應該也是很相信太子妃的?!?/br> 皇帝道:“你倒是懂他?!闭f這句,又道:“楊盤的事情,是北鎮撫司查出來的,你不怪太子嗎?” “皇上說這話,讓微臣無地自容,微臣是內閣首輔,犬子犯法,微臣也自有罪,只能向皇上請罪而已,又怎能遷怒于秉公執法之人?!?/br> 皇帝點頭:“到底是你深明大義?!?/br> 此刻雨霽進來,笑微微道:“皇上,皇孫醒了,吵嚷著要找您呢,要不要帶過來?” 皇帝的頓時笑容滿面:“快帶他來?!?/br> 不多時,雨霽陪著趙承胤進了內殿,那小家伙最近正是喜歡走路的時候,居然不肯叫人抱,也不肯讓人扶著,只管自己磕磕絆絆地往前飛跑。 倒是皇帝忍不住起身,俯身迎了過去,道:“慢點慢點兒!小心別摔了!” 話音未落,那孩子就一個跟頭撲在地上,把雨霽跟皇帝都嚇了個半死,雙雙上前去扶。 把小家伙扶起來,見他嘴上一點血漬,竟是把嘴唇磕破了。 皇帝焦心不已,雨霽更是忙道:“快傳太醫!” 但是趙承胤竟沒有哭,見大人緊張的這樣,他反而一臉鎮定的,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皇爺爺,端兒沒事的?!备黄鹜鶅茸邅?。 皇帝見他如此,心都軟化了,又是憐惜他受了傷,又是覺著這孩子如此堅強鎮定,實在是惹人疼愛。 楊時毅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心中無聲一嘆。 趙承胤抬頭看著楊時毅,卻也目光閃閃奶聲奶氣地叫道:“楊大人!” 楊時毅忙行禮:“小殿下?!?/br> 皇帝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對話,頗覺有趣,竟把趙承胤抱了起來,笑對楊時毅道:“愛卿覺著皇孫如何?” 楊時毅看著那孩子熟悉的鳳眼,俊美的臉孔中卻透著些許堅毅,道:“小殿下自然是玉雪可愛,只是唇上的傷……” 皇帝才忙問:“承胤可疼嗎?” 趙承胤搖頭:“皇爺爺不要擔心,不疼的?!?/br> 小孩兒的唇何等嬌嫩,不僅磕破流了血,而且傷口還腫了起來,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苦笑道:“怎么會不疼呢?” 趙承胤認真道:“父親說,男子漢不怕疼。這點小傷不算什么?!?/br> 明明是個小家伙,說話還奶聲奶氣的,偏偏又是一本正經的神情。 皇帝眉開眼笑,忍不住竟在承胤的小臉上親了兩口,贊說道:“有志氣,真是皇爺爺的好孫兒!” 楊時毅也道:“皇孫年紀雖小,志向非凡,怪不得皇上這般喜歡?!?/br> 皇帝笑道:“是啊,承胤生得比太子當初還要討人喜歡。有了這孩子,朕心里就足了?!?/br> 此刻太醫趕到,皇帝便叫雨霽先帶了承胤坐了,讓太醫給他細看,畢竟也怕傷了牙齒之類。 承胤坐在椅子里,一動不動,太醫跪著道:“殿下,微臣給您看看傷口,興許會有點疼,要忍著些?!?/br> 待到動手的時候,承胤卻一臉淡定,竟是絲毫也沒有叫痛之意。 皇帝看著這一幕,自然更是老懷欣慰。 他含笑往旁邊走開了兩步,忽地對楊時毅說道:“朕聽說,楊盤有個外室,已經有了身孕?!?/br> 楊時毅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