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雨霽的身旁站著的,卻是才來不久的首輔大人楊時毅。 楊時毅如玉的臉色依舊平靜,就仿佛此刻乾清宮塌了,他都依舊會八風不動。 而在雨霽身后的卻正是張恒,因為跟闌珊相識,翎海之事讓他記憶猶新無法磨滅,張恒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滋味,他也不是楊時毅一樣鎮定的人,此刻臉色如土的,忍不住想要詢問雨霽的意思:“公公……” 雨霽嘆了口氣,瞥了眼旁邊面沉似水的楊時毅,輕輕地搖了搖頭道:“別出聲,就看皇上發落吧?!?/br> 此時,皇帝胸口起伏,卻又盯著闌珊啞聲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為,簡直是給計成春蒙羞?!?/br> 闌珊原本就已淚流滿面,聽了最后這句,越發的哽咽難忍。 光可鑒人的琉璃地面上,早就淚水淋淋漓漓。 終于,闌珊流著淚道:“皇上知道,臣女是如何落到這一步的嗎?” 皇帝瞥著她:“你想說什么?” 闌珊道:“臣女本來也想規規矩矩的,本來……當初也能安分守己的嫁人,但是卻因為一場無妄之災,讓我成了無家可歸之人?;噬鲜ッ?,既然連我是計成春之女都知道,難道就沒有查問過當年之事?難道皇上真的對當年的那場災劫一無所知?” 皇帝皺眉,卻并沒有出聲。 這種沉默,好像是一種可怕的內情預告。 闌珊慢慢地抬起頭來看向皇帝:“要不是那件事,臣女現在……恐怕也早就嫁為人婦,相夫教子了吧。又怎么會浪跡天涯,女扮男裝,皇上莫非以為臣女天生就喜歡流離失所,經風冒雨,九死一生嗎?不過是被人所迫罷了?!?/br> 皇帝不言,也不問,像是在靜聽,又像是不屑聽。 闌珊想了想,道:“我并沒有就想欺君,只是因為……死過了一次所以格外惜命,女扮男裝,只不過也是想掙一條命活一條路而已。至于后來不得已而上京的一切,卻已經超出了我的預計?!?/br> 安靜。 皇帝沒有打斷她,那就繼續說罷,反正已像是臨終遺言了。 闌珊深深呼吸,定了定心神:“但我捫心自問,不論是在地方還是進了工部,這一路以來我所行之事,并沒有任何違心之舉,也沒有對不起我身上的這套官袍,頭頂的這頂官帽,我最大的罪其實……是我不是身為男子?!?/br> 淚又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次闌珊沒有忍住。 “‘可惜你不是男兒’……”闌珊一邊流著淚,一邊略帶哽咽的說道:“父親曾經也這樣說過,雖不是抱怨我的意思,我卻知道他是心有遺憾的……所以當陰差陽錯進了工部之后,當站在那棵父親曾提過的榕樹底下的時候,我曾心生欣慰,我雖不是男子,卻可以以男子的身份出朝為官,卻可以繼承父親的遺志,也可以用我所知所學,為朝廷為百姓盡一分力,我喜歡這樣的差事,我并沒有就想要糊弄,也沒有想胡作非為,我做每一件事都是盡心竭力無愧于心的……想必皇上,應該也知道?!?/br> 闌珊雖性情柔韌,但畢竟是女子,又是在這種時候,皇帝先前偏又拿了計成春來戳了她一刀。她說著說著,早就情不自禁地帶了隱忍的哭腔。 殿內仍舊是鴉默雀靜。 皇帝無聲,也不動,沉沉的臉色,通身上下變化的大概只有眼神了。 在這種死寂中,闌珊仿佛看到了無邊的黑暗,跟自己的末路。 其實早在進工部的時候她就想過也許會有這么一天。 只不過她沒想到,這一天的到來如此猝不及防,更是在她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就在她以為自己距離安妥的幸福,一步之遙的時候。 看樣子她的命依舊跟之前一樣啊,都沒有那種安安穩穩嫁做人婦、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的小小幸運。 闌珊嘆了口氣,舉起衣袖,把臉上模糊一片的淚擦了擦。 “我知道自己所犯的罪無可辯駁,也不想在皇上面前狡辯什么。只是覺著……有些不公平而已?!?/br> 闌珊低低說著,心里卻也清楚,什么公平與否,在皇家面前哪里有真正的公平。 對于她這般無權無勢的出身來說,何為公平,若認真說公平,那就是法度,而法度不徇私情,只論罪責。 有一縷發絲又落了下來,闌珊抬手撫了撫,道:“其實莫說是父親,連我自個兒也遺憾,為何自己沒有身為男子?!?/br> 她微微一笑,像是想到什么荒唐有趣的事情,卻又道:“好吧,現在就說我的死罪?;噬戏讲刨|疑榮王殿下,或許說,人無完人,是人皆有其疏忽柔軟之處,我跟榮王的緣分,從太平鎮開始。榮王殿下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所以從最開始,我就很傾慕他,到后來陰差陽錯又遇見,我便、便不顧一切,想要攀附榮王,因為我知道……” 提到趙世禛,突然又有種想要痛哭的沖動。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她最初是躲避,后來卻是動了真心。 但是……真是舍不得啊。 闌珊死死地咬緊了牙關,才把那一聲沖到喉頭的哽咽壓了回去,但淚仍是不由自控地沖了出來。 闌珊緊閉雙眼,咬牙道:“我知道榮王的身份是一面擋箭牌,也許在我將來身份給戳穿后,可以請榮王殿下施加援手。我就是存著這種心思接近榮王的。果然,榮王、也漸漸地給我打動。所以才跟我……” 她又笑了一笑,此刻心中所想的,卻是兩人相處時候,或者吵鬧,或者溫馨的場面,他的臉在眼前這樣清晰,笑容如此明朗,就如同他沒有離京,仍在身旁。 淚不出意料地又沖出了眼瞼,闌珊道:“至于后來,我越發貪心,便跟榮王求王妃之位,我求了很多次,榮王給我迷惑,才終于勉為其難答應了我想出來的計策……所以這件事情上,不管是太子妃還是榮王殿下,其實都是受害之人?!髦\是我?!?/br> 最后四個字出口,種種心緒似乎塵埃落定。 闌珊停了淚,長吁口氣抬頭看向皇帝:“榮王什么都好,就是在情字上略有些看不破而已,若是知道我原本接近他就是心存不良的,榮王自然會幡然悔悟,也不會再對我留情?;噬鲜鞘ッ魈熳?,若因為這個處罰自己的兒子,我也沒有話說了?!?/br> 直到現在,皇帝才終于開口說道:“這么說,一切的罪皆都在你?” “的確在我,”闌珊道:“我便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不管起初有多么無奈也好,女扮男裝在朝為官就是欺君大罪,我欺上瞞下,居心不良,胡作非為,奢望王妃之位……自然是大不該,我辜負了皇上的期望,也辜負了、楊大人等的期許跟恩遇,更是對不住曾信任我的眾人。我沒有別的話說,只求皇上不要牽連無辜他人,這就是我唯一的一點心愿了,縱然去了九泉,也是心安瞑目的?!?/br> 闌珊說到最后便俯身下去:“我愿以死謝罪,求皇上恩準?!?/br> 額頭重重地碰在地面,發出極響的一聲。 皇帝俯視著地上的人,眼睫細微地動了動。 然后他抬眸看向殿外處:“楊愛卿到了嗎?” 外頭雨霽忙現身出來,垂首道:“是皇上,楊大人剛剛到了?!?/br> “讓他進來吧?!被实鄯愿?。 第174章 楊時毅從旁轉了出來,邁步向殿內而行。 抬頭看見皇帝以及他面前跪著的闌珊,楊大人的目光落在闌珊的身上,眼神微微一變,透出幾分煞氣。 他目不斜視地走到闌珊身旁,卻并沒有先向皇帝行禮,只望著闌珊道:“舒司正?!?/br> 闌珊微微一震。 楊時毅道:“你抬起頭來?!?/br> 闌珊略一遲疑,終于緩緩起身,抬頭看向楊時毅。 這是一張淚痕滿布的臉,雙眼泛紅。 她有些愧疚,又有些無地自容地看向楊時毅:“楊……” 還未出聲,楊時毅抬手,一巴掌向著闌珊的臉上打了過來! 闌珊猝不及防,加上楊時毅的手勁又很大,整個人側身往后倒了過去。 她摔在地上,耳畔嗡嗡作響,眼冒金星,一時無法起身。 楊時毅冷冷地瞥過她,這才回身向著皇帝跪倒:“罪臣御前失儀,請皇上降罪!” 首輔大人這般舉止,皇帝也很意外。 一時竟沒有出聲。 眼睜睜地看著闌珊掙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重新跪坐起來。 她的半邊臉頰已經腫了,巴掌印明顯地浮了起來,嘴角一抹鮮明的血痕,從唇邊蔓延到了下頜。 皇帝收回目光,才淡淡的說道:“楊愛卿這是做什么?” 楊時毅道:“皇上容稟,微臣身為工部正堂,又是本朝首輔,卻在眼皮底下出現這種駭人聽聞的丑事,是微臣監管不力,微臣的失職!” 皇帝揚了揚眉。 楊時毅繼續說道:“只是這個人……實在是太過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堂堂的朝廷官制,對她而言竟像是兒戲一樣。一個女子隨意出入工部,經手監管之事,實乃工部乃至整個朝堂的奇恥大辱!” 皇帝看楊大人陳詞激烈,不由咂了咂嘴。 在喚楊時毅進來的時候皇帝已經想好了要說什么。 那當然得先興師問罪。 畢竟在楊大人的工部出現這種特例,實在是千載難逢,皇帝倒想看看他是什么態度。 也很想趁機申飭一番。 卻沒想到一現身就先動了手,又說了這番話……卻把皇帝要問責的那一句給堵了回去,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皇帝心里不太爽快,便道:“是啊,朕也奇著呢,以你楊愛卿的精明,也會出這種事?她可是整天在工部進進出出,你竟一點兒異樣都沒發覺?” 楊時毅濃眉緊鎖:“微臣所怒的正是如此,一來因為之前是微臣的‘師弟’,所以先入為主的不疑有他,二來也著實想不到世間有這樣膽大妄為的女子,另外還有一點是……算了!不提也罷!所以竟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犯下了大錯?!?/br> 皇帝卻注意到了那句給他忽略的:“還有一點是什么?” “回皇上,”楊時毅冷冷地看了闌珊一眼,才又說道:“還有一點是微臣所不愿意提及的,那就是她的能力倒是不錯,微臣自然想不到一個女子有這份才能……這許多原因糅雜在一起,所以微臣才疏忽大意了?!?/br> 皇帝思忖似的看著他:“哦……” 楊時毅卻又道:“但此事畢竟出于工部,加上、這個人上京也是微臣的主意,如果不是微臣愛才心切不由分說地傳她進京,自然不至于生出這種震驚朝野的丑事,竟也鬧于御前,引的皇上也龍顏大怒,將來若傳出去,卻把朝廷的王法官制置于何地?只怕不知引多少人恥笑!微臣身為本朝首輔,于情于理都無法推卸責任……” 楊時毅長長地嘆息了聲,抬手把頭頂上那頂一品大員的忠靖冠摘了下來:“罪臣罪該萬死,沒有臉面再統轄內閣,統轄工部,自請皇上重罰!” 闌珊起先給楊時毅一巴掌打的差點昏死過去,卻仍是咬牙撐著起身跪在旁邊。 聽楊時毅果然勃然大怒,義正詞嚴地怒斥自己,她的臉上越發火辣辣的,淚劃過臉頰,竟也有些刺痛,好像臉皮都給他打破了。 突然間聽到最后,楊時毅居然要辭去官制,不當首輔……闌珊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楊大人不可……” “你閉嘴!”楊時毅不看她,只是冷然地說道。 闌珊差點再度淚落,只忙向皇帝說道:“皇上,楊大人是無辜的,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求皇上不要降罪楊大人?!?/br> 楊時毅卻喝道:“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格求皇上!何況是我有眼無珠,錯用匪類。按照朝廷規制我自然難逃重罪,且你自身難保,竟還敢在這兒替我求情,你還不住嘴!可知我恨不得把你……” 他似乎對闌珊無限憎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 闌珊無言以對,只能重又伏身在地,淚水流個不住。 皇帝在上頭看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覺著楊時毅說的都對,可隱隱地又像是有些不太對的地方, 比如“有眼無珠”,有眼無珠的確是表示自己看錯了人或者錯信了人,但通常說的是看不出對方的好…… 又比如“錯用匪類”,她計姍雖然的確肆意妄為犯了律法,但卻實在稱得上什么“匪類”,相反,如果論功績她在工部做的卻很好,若說“錯用”,也不太恰當。 終于皇帝說道:“楊愛卿,你卻好像比朕更生氣?!?/br> “微臣慚愧之極,出了這種事,也算是微臣辜負了皇上的信任?!睏顣r毅嘆息,也跟著伏身道:“求皇上責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