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快請?!崩镱^趙世禛說道。 高歌應了聲,舉手將門推開,此刻張恒跟溫益卿齊齊看去,卻見里頭宮燈高挑,光芒搖曳,正中是一張不大的紫檀木圓桌,趙世禛跟闌珊對坐著,他的身姿挺拔,坐的端直,闌珊卻微微躬身,像是怕冷。 闌珊手中捏了個白瓷調羹,捧著小碗,正低頭垂眸地喝著什么,趙世禛卻握著筷子,正夾了塊蜜汁藕片送到她跟前的碟子里去。 見門開了,趙世禛面色如常,轉頭看著門外兩人,只是多了一抹笑意:“兩位來的好快?!?/br> 闌珊卻是一驚,急忙把手中的碗跟調羹都放下,從凳子上站了起身。 趙世禛看著她道:“別慌,你先吃著。夜長著呢?!?/br> 闌珊低著頭:“多謝王爺,都吃好了?!?/br> 她到底是還未完全病愈,哪里就能吃得下許多東西,先前只是因為趙世禛一力的勸飯,叫她無法面對,所以才拿著湯碗做樣子,如今見溫益卿跟張恒都來了,如何還能大模大樣地繼續坐著。 溫益卿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張恒卻笑呵呵地走上臺階道:“殿下不夠意思啊,早知道如此,索性就請我跟溫郎中一塊兒過來吃了晚飯豈不是好?卻跟小舒在這里偷偷的吃獨食兒?!?/br> 趙世禛笑道:“這有什么難的,等解決了眼前的大事,本王請公公跟溫郎中還有小舒一塊兒大吃一頓?!?/br> 張恒反應很快,立刻嗅到他話中的意味,他回頭又看了溫益卿一眼:“我還想怎么今晚上把我跟溫郎中都叫了來,莫非殿下有了什么發現嗎?” 趙世禛道:“公公的話說對了一半,的確是有了發現,不過不是我?!彼D頭看向闌珊,“到底如何,還得看小舒的?!?/br> 大家從偏廳移步到了正廳里,趙世禛坐了首位,張恒跟溫益卿分左右落座,高歌在門口侍候,闌珊卻站在中間。 趙世禛兀自說道:“你那身子堪憂,坐著說話就是了,橫豎在場的幾位都認得,老熟人了,也不必拘束于那些繁文縟節?!?/br> 張恒也笑道:“就是說,坐了說話吧,又不是正經公堂?!?/br> 闌珊正覺著嗓子眼里有些不太舒服,低低咳了兩聲,卻不便落座,因為溫益卿并沒有出聲。 她也不想打量溫郎中的臉色,因為在闌珊看來,自己這一病暈厥,又在趙世禛跟前兒不離左右的,溫益卿當然更加有想法了,指不定臉色是多難看呢,何必去瞧他自找不痛快呢。 “多謝殿下跟公公關懷,我沒什么大礙?!?/br> 才說完,就聽溫益卿道:“不是要說正經事嗎,噓寒問暖的是在探???” 瞧瞧!闌珊了然地笑了。 她稍微合上眼睛在心底組織了一下想說的話,才開口道:“昨日榮王殿下拿下了許多賊人,據說那些人人堅稱自己是跟海擎方家有勾連。但方家卻拒不承認。而讓海賊們傾巢而出的原因無非是兩個,第一,是因為張公公捉住了潛伏在造船局的宋文書,正是他殺害了小顧跟忠伯,差點嫁禍并滅口了江所正,賊人以為宋文書在嚴刑逼供下會招認,所以才不顧一切地沖擊翎海別邸,想要將人搶出,卻不料人其實早已經自盡身亡了,如此只不過是引他們出洞而已。第二,賊人如此有恃無恐的出擊,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以為王爺重傷不起?!?/br> 趙世禛慢慢地聽著,聽到第二個原因,便揚了揚眉。 的確,他的確是受了傷又染了風寒,但那種“臥床不起”的話,卻也是有意叫人散播出去的。比如闌珊接連兩天過來驛館伺候,底下也是眾說紛紜,更是坐實了這種說法,有力地誤導了海賊。 趙世禛只是沒想到她竟然知道了。 闌珊并沒有看任何人,只仍是很安靜地垂著眼皮。 張恒點點頭:“不錯,然后呢?” 闌珊繼續說道:“宋文書之所以要殺江所正,是因為他在海沿上發現了本不屬于大船的下等松木,我也曾跟他說過,這本來是一件很容易解釋的事情,可他卻心虛地動了手,正因為火燒文檔庫要害江所正一事,才坐實了這件事上有貓膩,就是說,被賊人燒掉的海船,有蹊蹺?!?/br> 溫益卿道:“這些都是大家知道了的事情,你說這些做什么?!?/br> 闌珊道:“我只是想讓大家理一遍這其中的事情,現在事情的癥結就是被燒掉的海船。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出現了海擎方家,據說是用在造船上的木材,出現在方家,方家也給指控跟海賊勾結。因此重中之重,就是木料?!?/br> 溫益卿的唇角一動,是冷峭的神情。 闌珊又閉眼想了會兒:“然后我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要提醒各位,江所正發現海船上的榫卯明顯的有些不適用,一些老船工跟工人也向他提出過這個問題,最近江大人正在緊鑼密鼓的試造新的榫卯?!?/br> 溫益卿皺眉,張恒道:“這說明了什么?” “這說明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闌珊慢慢說道:“江所正能發現問題,之前負責督造的工部眾人,很多都是經驗極為豐富的,難道沒有一個發現問題的嗎?” 溫益卿聽到這里,臉色陡然變了:“舒闌珊,你什么意思?” 闌珊道:“郎中稍安勿躁,請聽我說下去,大家應該都看過了海沿工地,要營造這樣大的工程,這么空前絕后的一艘船,若是船上所用木料有問題,豈會不被人察覺?本應用在船上的木料卻飛到了海擎方家,這種cao作,豈是一個兩個人能進行的?之前司禮監有人上奏說海船出現問題,結果海船就給燒了,再加上問題很明顯的榫卯,造船局的宋文書也是內jian,所以我猜,卷入這場海船案的,不僅僅是方家,海賊,還有……” 她深深呼吸:“工部派駐在翎海的人?!?/br> “你好大的膽子!”溫益卿站起來,他怒視闌珊道,“舒闌珊,你不要胡說八道,你難道不是工部的人?把臟水潑到工部你居心何在!” 闌珊仍是并不抬頭,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我只是推測,所以只請了張公公,溫郎中跟殿下三人,等我說完后,三位大人可以自行判斷真假。不會有其他人知曉?!?/br> 溫益卿攥緊了手掌,顯然是怒不可遏,在他看來,闌珊跟趙世禛如此親近,之前明明所有嫌疑在海擎方家,也就是隱隱包含東宮,如今闌珊居然反說工部,他很懷疑是不是趙世禛用什么不堪的手段促使她這樣做。 此刻趙世禛終于開口:“是,郎中不必先行動怒,且先聽小舒說完。之前海賊指認方家,郎中跟張公公賣我的面子,并沒有向京內稟奏,因為大家要齊心協力找出最后的真相,此刻我也依舊跟兩位是同船共濟的?!?/br> 溫益卿聽到這里,才哼了聲,對闌珊:“你要仔細!這場事件中數工部的人死傷最多,你要還無憑無據的污蔑,就算我不追究,工部自然也容不下你了!”他說了這句,才又落座。 闌珊低低咳嗽了兩聲,垂著手繼續說道:“其實現在,好像沒有哪一方是格外干凈的,方家,工部……” 說到這里,闌珊心中一動,在翎海的勢力是三方,東宮的,工部的,還有司禮監的,如今方家跟工部都牽扯其中,難道司禮監是“出淤泥而不染”? 闌珊不由看了一眼張恒,卻見張公公仍是一臉正在傾聽的微笑。 把那突然冒出的想法摁下,闌珊道:“事發后,司禮監是第一時間開始著手調查的,我曾經請張公公把案發現場的情形同我說過,也看過仵作現場的查驗文書,現場大多的尸首都已經給燒的面目全非,經過仔細的辨認查證,才能認出身份,其中有一具尸首,根據身上殘存的腰牌,可以看出是工部在翎海的現場督造陳大人?!?/br> 溫益卿聽到這里便低下了頭,畢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張恒問:“尸首怎么了?那尸首我也看過,燒傷的甚是嚴重,腰牌都嵌入到身體上了,好不容易才揭下來的?!?/br> 闌珊道:“引起我注意的正是這非常嚴重的燒傷,相比較其他人而言,陳大人的燒傷更重一些,據仵作推測,應該是事發時候陳大人在起火的船上造成的,因為他胸腹上的傷比背上更嚴重,發現的時候更是趴著的姿態,而且關鍵的是,陳大人的背上還有一道殘存的刀傷?!?/br> 溫益卿眼角微紅:“你說這個干什么!這豈非也側面證實他是被人所害,因公殉職?!?/br> 闌珊道:“溫郎中應該也看過了,陳大人身亡的姿勢,是什么樣子的?!?/br> 溫益卿見她竟問自己這個,便道:“你!”他按捺了一下情緒,“他自然是趴著,像是要逃走,右手往前探出的姿勢?!?/br> 闌珊道:“那郎中記不記得,陳大人身亡時候頭部跟右手是向著哪個方向?!?/br> 溫益卿皺眉,這個他似乎看過,卻沒什么印象了。 “怎么了,這個很重要嗎?值得你這么追問?!彼淅涞貑?。 闌珊點頭:“非常重要?!?/br> 說了這個,闌珊撫了撫額頭,太長時間低著頭,整個人仍舊有些暈眩。 她只能抬頭,卻不可避免地看見正前方端然穩坐的趙世禛。 闌珊將目光掠到另一側的大理石鑲嵌紫檀木鏤空椅背,夜晚之中,紫檀木的顏色很深,讓闌珊想象到死在現場的那些人。 深深呼吸了片刻,才繼續說道:“今天在海沿工地,我看到被害的造船局小顧的家人在給他燒紙,我來翎海第一天就是小顧領著的,是個極伶俐的年青人……” 大概她是在病中,情緒格外敏感,提到小顧又有點難過。 闌珊平復了一下情緒:“我當時也不知怎么了,只想去小顧曾站過的地方也站一站,可那里太高了,風太大,也很危險,我突然間想不通小顧為什么要跑到那種地方去,而且那地方十分顯眼,在那里動手殺人,很可能會給人看見。這些疑惑讓我百思不解。直到我想起海沿工地上一名老工人的話?!?/br> 在看見小顧jiejie燒紙的時候,那老工人曾說過小顧死的可惜:“這會兒是冬天,那河堤下面的海潮沒涌上來,都堵在另一側的深灣子里呢,要是春夏,那邊的潮水就退了,這里滿是海水,就算掉下去一時半會兒也是死不了的?!?/br> 闌珊想起在夢境之中,于海浪里翻滾著追逐自己的那些良木們,所有的線索漸漸地都串在了一起,小顧死亡的地點,工部陳大人尸首的最后姿態,以及……老工人說的那句話,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夢境其實不是無跡可尋的,在海浪中的那些良木,是她潛意識之中已經知道了,所有一切的歸宿。 這時侯溫益卿不知不覺也聽的上了心,問:“你……指的是什么?” 闌珊道:“我指的是,困擾溫郎中跟楊大人的問題癥結,也就是說,那些本該用在海船上的木料的所在?!?/br> “你、知道?!在哪里?”溫益卿不敢置信,卻又有些難掩的激動,若真的找回那些丟失的木料,可就解決了工部的燃眉之急。 闌珊道:“那些木料千里迢迢而來,極其巨大,運送艱難,若要藏匿且避開眾人耳目,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司禮監的偵查何其嚴密,木料才出現在方家就給他們察覺了。若還有其他散落的木材自然也逃不脫,但偏偏沒有其他的發現,所以我猜,木料根本就沒有離開過翎海,甚至,沒有離開過海沿工地?!?/br> 張恒也忙提出異議:“你說什么?這怎么可能?那么多木料小山似的,要在工地上,我們可都不是瞎子,怎么會看不見?” “因為有人把它們藏在了一個非常隱秘不易為人察覺的地方?!?/br> “不可能,哪里有這么大地方去藏一座山?整個翎海都絕沒有這種地方!”張恒篤定地說道。 “有的,翎海沒有,海有?!?/br> 闌珊的聲音很輕,但是重若千鈞。 一句話說完,廳內寂靜非常。 半晌張恒才反應過來:“這是……什么話,你的意思是木料在海里?哈,要真的在海里,此刻早不知隨著海波飄蕩到哪里去了,更加無法可尋?!?/br> 突然溫益卿低低地說道:“這會兒是冬天,河堤下面的海潮沒涌上來,都堵在另一側的深灣子里……” 這一句,正是闌珊復述的海沿工地上那老工人的話。 溫益卿說完抬頭盯著闌珊:“難道你的意思是……” 直到這時候,兩個人的目光才短暫地碰在了一起。 闌珊垂了眼皮:“正如郎中所說。若無意外便是如此。陳大人身死之時,右手向前指著西北方向,仵作以為這是逃生的姿態,可卻忽略了,這其實是陳大人臨死給出的訊息,他不是逃生,而是用最后一絲力氣告訴我們,木料藏匿的地方。小顧聽到江大人跟我說的話,應該也是有所猜測,所以才跑去河堤,卻給殺人滅口。等天亮之后,派人即刻前去工地另一側的海灣,就知道是真、是假……” 闌珊一口氣說到最后,再也忍不住,俯身咳嗽了起來。 溫益卿還在震驚之中,張恒也緊皺眉頭似乎在思索。 趙世禛卻站起身來,他走到闌珊身旁,單手在她腰后輕輕一攬:“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回去歇息罷?!?/br> 闌珊感覺那握在腰間的手輕輕地緊了緊,她想躲開,又沒有力氣,就只低頭道:‘殿下,這里沒有我的事了,我、也能撐得住,就不在此處叨擾,我還是回造船局去?!?/br> 趙世禛瞥她一眼,卻仿佛沒聽見這句,只看向外間。 高歌走了進來,笑道:“忘了說,方才江所正來了,說是探望舒丞的,此刻只怕等的不耐煩了,舒丞快隨我去吧?!?/br> 闌珊聽說江為功來了,倒是喜歡,忙先隨著高歌出門去了。 趙世禛走到門口,目送高歌陪著她往后去了,才回過頭笑道:“張公公,溫郎中,我們來商議一下這件事兒怎么了局吧?!?/br> 張恒臉色不定:“雖然小舒說的有頭有尾很有道理,但畢竟不知那木材是否在灣子里?,F在說了局是否為時過早?” 溫益卿卻道:“殿下是否已經派人去看過了?” 趙世禛笑了聲道:“不瞞兩位,的確派了水工去查探了,你們猜結果如何?” 榮王殿下笑的玉面生輝,這神色已經說明所有。 張恒瞪圓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我的神仙老祖菩薩,真的叫小舒說對了嗎?” 趙世禛轉頭看向溫益卿:“溫郎中之前一直不肯松口,原因不過是因為工部丟失了佳木的虧空,如今佳木失而復得,咱們是不是就可以商議結局了?” 溫益卿半垂著臉,過了會兒才道:“既然木料有所歸,一切自然好說?!?/br> 他慢慢地轉頭看向門口,似乎想看一眼那個人的影子,但是她早就走了,只有十四的皓月灑落漫天清輝,月光照在門口的白色石階上,顯得那樣清冷刺眼。 作者有話要說:阿禛:我的人真是熠熠生輝 小溫:殿下的章蓋了嗎? 阿禛:突然有點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