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他似乎是輕笑了聲,但又似乎沒有,只是聲音帶著深深的疲倦:“嗯,我相信一定會的?!?/br> 關上電臺,車內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唯一有聲音的,就只有風刮在玻璃上的呼呼聲,卻吵得人心煩意亂。 越貼近真相的時候,傅知煥才發現,自己本來以為能夠控制得很好的情緒,在此刻都變得不堪一擊。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他完全沒辦法冷靜地去面對任何一個,曾經傷害過自己家人的犯人,也沒辦法保持絕對的理智,去聽那些血淋淋的證詞。 他沒辦法接受,傅予情死在這么卑劣的人手里。 終于,到了一個紅路燈,傅知煥抿著唇,將身體往后靠,抬起頭定定地望著紅綠燈的方向,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出半點情緒,仿佛空洞得毫無一物。 一只麻雀撲騰著翅膀,落在了紅綠燈的上方,扇動著翅膀,一跳一跳地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傅知煥斂起眉眼,看上去似乎很平靜。 但就像人們永遠不知道平靜地海岸什么時候會迎來突如其來的海嘯一般,下一秒,只聽見砰地一聲巨響—— 傅知煥握起拳,重重地砸在了車臺上,震得掛在后視鏡下方的香囊都在輕輕晃動。 紅綠燈上方的麻雀幾乎是在同時有感應似的,猛地驚起。 溫阮聽見這聲巨響,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平靜地轉過頭,看著傅知煥的方向。 就這么溫和而又冷靜地看著他。 傅知煥握緊地手顫了顫,他深吸一口氣,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然后收回手扶住方向盤,啞著聲說:“抱歉,嚇到你了?!?/br> 溫阮笑了聲,轉過頭目視前方,許久后,才輕輕開口喊:“傅知煥?!?/br> “嗯?” “傅予情,有個特別好的哥哥?!?/br> * 二十年前。 風將窗戶刮得哐哐作響,一副暴風雨欲來前的壓抑和恐慌蔓延開來,讓原本亮堂的屋內蓋上了一層陰郁的氣息。 “不行,我干不出來?!?/br> 張志偉一拍桌子,背著手反復踱步,咬著牙伸出食指狠狠地指著面前的兒子張宏銳:“你說說你,怎么能想出這樣的事兒?哪家孩子不是自己父母的寶貝,你把人家孩子偷了去,讓那些家長怎么活?” 張宏銳坐在沙發上,聽見這話,一張臉笑得跟個褶子似的:“所以啊,我這不是拐賣,就是借一下。我都聽說了,您教的那什么班上,不是有好多有錢人家的小姑娘嗎?你就忽悠她們去櫻花世界一趟,那塊都是我們的人,隨便撈一個走要挾一下她們家長,騙點錢就放出去?!?/br> “不行!” 張志偉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抄起一個雞毛毯子就往張宏銳身上砸,順帶還撈起一旁的手機:“我這就報警!不能讓你再做這些害人的事情了!” “您報警??!就讓我媽死在那醫院里,你就開心了是不是?” 張宏銳唰的起了身,聲音也拔高一個度:“您自己想想,我媽住一天院得花多少錢?您賣了腎都掙不回來那么多錢,要不是我死皮賴臉求著,我媽早就連病床都沒有睡了!您有本事就報警!明天我們一家人全部坐著等死!” 這一段話,徹底把這位老人給唬住。 張志偉的手抖了抖,手機也啪的一下落在地上,他退后幾步跌坐在沙發上,扶著腦袋想著自己這相依為命了半輩子的老伴,突然一下子就猶豫了起來。 人總是極其自私的。 平時里冠冕堂皇的道理一大堆,但要到了取舍的時候,心里的天平卻總會偏向自己。 不肯承認自己是壞人,所以就一邊做著十惡不赦的事情,一邊為自己找著迫不得已的理由來開脫。 自己不這么做,老伴就會沒命。 所以也是逼不得已。 他反復對自己這么說著:我不過是為了愛人能活下來,所以才鋌而走險而已。 但這不過是所有惡人的通病。 張志偉咬了咬牙,同意了兒子的請求,順帶還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義”,叮囑了句:“千萬不能傷人性命?!?/br> 聽上去是多么感人和正義的一句話。 但卻是無恥的人,為自己最后一點留有余地的開脫,來安慰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 然而后來,在新聞上看到了那駭人聽聞的案件之后,張志偉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恐怖的一個決定。 當天晚上,他和自己的兒子發生了無比劇烈的爭吵—— “那么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你這個畜生!我、我要報警!” “得了吧,報警了你也得被抓,我就服了你這老頭子,現在裝什么大好人,搞得那小姑娘不是你忽悠去的一樣!我是畜生,那你算什么個東西?行啊,你報警??!咱倆被抓了,我媽也可以直接拔了呼吸罩了!” 劣根這個詞,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枝丫都是來自于同一個深深扎入泥土里的根基。 掛在枝丫上直白的惡,和拼命掩蓋在泥土里的惡,本質上都沒什么區別。 張志偉再一次退縮了。 還是那個借口。 “我都是為了我的老伴,為了家里人能活下去?!?/br> 我不是為了自己。 我是個善良的人,只是迫不得已。 然而最后,老伴沒留住。 臨走前,她將眼睛瞪得大大的,發出干枯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喊著。 沒人聽懂她在說什么,但張志偉卻知道,這代表著一直以來遮蓋著自己罪惡的遮羞布,終于被撕碎。 兒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繼續做著這行惡心的事兒,他卻也再也不敢提報警兩個字。 一直到幾年過去了,他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一口一個為了自己的愛人,其實不過是拿家人當個幌子。 最終,誰都是為了自己能活下去。 屋子一天比一天冷,他的精神也在反反復復的惡夢中,被折磨得愈漸衰弱。 睜眼閉眼,都是當年那些孩子的模樣。 張志偉七十三歲生日那天,他送了自己一個生日禮物。 解脫。 * 傅知煥接到了一個電話。 “傅先生,經過我們多方面的調查,成功找到了張志偉的兒子張宏銳,在比對dna后,確認他就是殺害您meimei的兇手。只是——” “只是什么?” “張宏銳在兩個月前,被確診腦瘤晚期,現在正在重癥監護病房,醫生說,有可能時日無多?!?/br> 作者有話要說:時間線上,張宏銳犯案當年三十九歲,張志偉六十三歲。 二十年之后,張宏銳現在差不多五十九快六十了。 交待年齡的意思是,這差不多是我虐兒子的最后一個點了。 這章可能會精修一下。 感謝在20200206 22:23:55~20200207 01:45: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錦20瓶;摯2瓶;啦啦啦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4章 傅知煥和溫阮到達張宏銳所在的那家醫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重癥監護室門口的氛圍很壓抑,有穿著警服的警員守在門口。周圍的醫護人員來來往往,個個都神色緊繃。 看見傅知煥來了,一位警員連忙上前兩步,低聲解釋著:“傅先生,醫生告訴我們,張宏銳現在的生命體征很不穩定,意識障礙也非常嚴重?!?/br> 張宏銳現在早已年過半旬,這輩子既沒有什么學問,又沒有什么本事。但靠著那些令人不齒的事情倒是掙了挺多錢,后半輩子過得紙醉金迷。 前些年討了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老婆,誰知道半年前確診了腦癌之后,那女人順走了所有的錢偷溜了,連個零頭都沒給剩下。 張宏銳奢侈了半輩子,也沒給自己剩下多少錢,為了活命,只得賣了房子散盡家財去治病,但病情不僅沒好轉,腫瘤惡化后范圍轉移到了身體其它器官上。 溫阮沒進病房,而是隔著門前的玻璃窗往里面看了眼。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男人。 瘦得出奇,眼窩深深地凹下去,像骷髏甲上包著層皮一樣。皮膚還因為過度松弛,褶皺很深很密,干枯發黃的顏色,和那觸目驚心的斑點,讓人感到背脊發麻。 但一雙瞪得滾圓的眼睛,宛若一道深淵,里面隱約可以看著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將一切都吞噬。 不知道為什么,張宏銳現在這個模樣,讓人生不出半點同情,反而更加令人作嘔。 傅知煥走到溫阮的旁邊,順著她的目光往里望去,然后語氣平靜地問:“他還能活多久?” 警察嘆了口氣:“醫生說,最長恐怕不超過一個星期。最快…可能就是明天,或者是今天。而且醫生說,張宏銳前段時間和他兒子商量,如果這周病情無法好轉,可能會執行通知醫院來安樂死,因為他也忍受不了化療的痛苦過程了?!?/br> 溫阮皺了下眉,垂眼,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心臟一般,壓抑地難受。 一個星期? 正常的開庭,走完所有的程序,差不多都要一個月。 即使是情況特殊申請提前開庭日程,一個星期顯然也不足夠。 然而傅知煥看上去卻比預料中的平靜,他只是從那扇窗戶里,靜靜地望著病床上躺著的男人。 五十九歲。 享樂了整個人生,然后就這么拍拍屁股,輕描淡寫地死去,把自己之前做過的那些十惡不赦的事情,當個屁一樣放了。 惡不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