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頭立即低了下去。

    林景收回手，心臟劇烈地跳著。他知道那人已經死了，可是就連對方身邊的人都沒發現，猶自念著經文。

    像這種報應嚴重到立即死亡的，用一句十惡不赦來形容都是輕的，而在眼前聊聊十來名韓家后輩里，竟然就有三個這樣的人！林景也怕再遇到韓鐸這樣的例子，因此他看了三個人的因果，那畫面頓時令他惡心得恨不得從沒看過。

    韓沐風號稱韓家天才，終究是被保護得太好了。那家伙雖然心地不怎么樣，但恐怕連真正的人間險惡都沒見過。

    三個人死后，念經聲雖還是那般大，經文的威力卻小了很多。

    山外那股龐大愿力終于撞破阻隔，摧枯拉朽地沖了進來。

    剎那間，韓盡悚然抬頭，掐訣去擋。

    可是沒有任何作用。

    他能鎮壓拘魂幡里萬千怨魂的反抗，鎮壓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真誠祝愿。

    那股愿力澎湃、磅礴、氣勢壯闊，裹挾著所有人從內心發出的力量，不可阻擋地沖進了經幡之中。

    林景霍然抬頭。

    剎那間，似乎有無數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無數個不同的音色、不同的音調、甚至不同的語言，層層疊疊，相互掩蓋，又相互凸顯。

    “一路走好，愿在天之靈能夠安息?！?/br>
    這些聲音不止在他耳邊，還在所有人的耳邊響起，它驀地升騰在整個壇場的周圍，往返環繞、來去不絕。

    壇場中，所有韓家人直愣愣地瞪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

    大風平地乍起，所有人的衣袍烈烈飛揚。

    “嘶啦——”

    那面血紅的經幡，在席卷天地的狂風中，被扯碎了。

    天地之間安靜了一秒，韓盡愣住了，誦經聲停了，四方供臺也早被吹翻。

    似乎連風都停了。大家的發絲和衣襟垂落下來。

    下一秒，狂風再起，一道白光刷然擴散，擠擠挨挨的魂體在驀然張大的漣漪中沖出，瞬間飄滿了整個山頂。

    韓鐸攥緊了林景的手，順著風吹的方向抬頭看去。無數透明的靈魂在一曲無聲的挽歌中浮沉翻飛，他們中的大部分已神志盡失，隨席卷天地的大風升上天空，在山頂一圈圈盤旋，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第58章 怨氣祭天

    韓盡腳下一蹌, 若不是及時抓住拘魂幡撐了一下, 只怕要當場跪倒在祭臺上。

    祭天是玄學儀式中最淵源流傳也最正統的一種, 就算失敗也不會出現嚴重反噬?，F在反噬他們的，是幡中數萬魂魄的怨氣。

    他的情況還算好些, 只見整個壇場的韓家人幾乎齊齊吐了口血，血中含著濃郁的本源精氣, 這一下就算不損命數也要大損修為。

    外壇四名跳大神的韓家人最慘。他們利用強大的修為和法寶強行開壇, 逼天收取貢品，祭天的法術不會反噬旁人, 卻會反噬他們。他們被法術反噬, 又被怨氣反噬，最后還被自己的法寶反噬, 四個人齊齊癱在了地上，當場不能動彈。

    相比之下, 韓盡只是一時沒站穩, 面色白了白, 連口血都沒吐。

    他穩住身形后, 果斷不理會漫天的鬼魂和撕碎的經幡, 身形一動直接向樹林方向掠來。很難想象，一個年逾古稀頭發雪白的來人, 竟然擁有那樣凌厲的身手。

    林景還想看看他是否已經發現了他們，卻被韓鐸扳住肩膀壓在了樹上。后者看著他，無聲地說：“屏息?！?/br>
    林景屏住呼吸，聽到韓盡的腳步停了下來, 對方竟然能通過呼吸聲辨別人的方位。

    韓鐸隱隱擋在他身前，透過枝葉的罅隙注視著韓盡。但他看一會兒就要游離一下目光，因為韓盡這個人，真的能感受到別人盯在他身上的視線。

    林景因為生病的原因，體虛氣弱，肺活量不太夠，沒過一會兒就憋得面色發紅。韓鐸發現了，他收回視線，借著身高優勢俯視著他，眼里演過一絲蠢蠢欲動。

    林景就眼睜睜看著，他的腦袋一點一點湊了下來。他立即抿緊嘴唇，表示我還能憋！

    就在韓鐸的雙唇已經與他若即若離的時候，韓盡又動了。他不知發現了什么，從二人藏身的樹后離開了，向反方向的灌木叢中掠去。

    林景聽得一清二楚，他馬上就要推開韓鐸，后者卻在這時作勢欲親。

    他立即小聲道：“不讓親！敢親下來你試試！”

    韓鐸的腦袋頓時錯開他的臉，越過他的肩膀朝樹后張望。

    過了一會兒，他縮回頭來，看著林景，一副非常詫異的樣子：“我只是看看韓盡走沒走，你以為我要親你？”

    林景：“……”

    韓鐸非?？鋸埖卣f：“哇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景景，難道你滿腦子里都都是要和我親親？”

    林景：“…………”

    他發現他這么穩的脾氣，竟然總是能被韓鐸氣得說不出話來。

    影帝韓鐸又換了一副神態，扭扭捏捏道：“要是你這么渴望的話，也不是不行……”

    林景氣笑了，隨即沉痛地說：“原來你寧愿看我憋死過去，也不打算渡口氣給我。我懂了，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是?！眿尩?，誰還不是影帝了。

    “……”韓鐸說，“我……”

    他話音未落，樹林另一端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還有槍聲和搏斗聲。韓盡不知和誰打了起來。

    他們越打越酣，身形顯露出來，竟是五個穿著迷彩作訓服、臉涂油彩的人，在對付韓盡一人。這五個人剛才偽裝得太好，幾乎和環境融為一體，所以誰都沒有發現。

    即使是五對一，他們也慢慢落入了頹勢。林景考慮了半秒鐘要不要上前幫忙，然后轉身向壇場走去。

    壇場中已經亂作一團，受傷較重的年輕人還在盤膝恢復，受傷較輕的，三三兩兩圍住四名癱倒的年長者，一口一個“長老”地叫著。

    四名長老都是煉神還虛修為，林景對付不了全盛時的他們，現在卻可以大著膽子試一試。

    隔著遠遠的距離，業力牽引線再次系到了惡貫滿盈之人的身上。

    惡業如一朵黑色的煙花，瞬間從那人身上炸開，幾息之后，圍著他的兩個人突然大叫起來：“徐長老、徐長老沒氣了！”

    林景翻手，平復了一下氣血。

    他能力的強弱視自身愿集而定，如今只引爆了一名長老的惡業，一身的力氣就仿佛被抽空一般，從骨頭里傳出一股深深的疲憊。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我可以幫你嗎？”

    林景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過頭去。不遠處飄著一個晶瑩剔透的靈魂，他歪了歪頭，認真地看著林景。

    這一幕落在韓鐸眼里，就仿佛林景在同自己的靈魂照鏡子一般。

    原主慢悠悠地飄了過來，他聽見林景愣愣地問：“你……你怎么沒走？”

    林景早就猜到他的魂體可能在拘魂幡里，因為那股撕碎經幡的愿力，正是來尋找他的。但他以為，他應該和其他所有靈魂一樣，迎著陽光飛向高空，去了該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痹髡f，“我死后，本來渾渾噩噩，順著一股若隱若現的牽引力走，可是走到一半，突然被抓進了小黑屋里?！?/br>
    “今天，小黑屋里其他的魂都很暴躁，我覺得是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就很想跑出來看一看。本來是做不到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有一股力量撞進了我的身體，我感覺狀態很好，一拳就把小黑屋撞破了?！?/br>
    那魂體說完，飄高一點，在林景眼前轉了個圈。

    林景早就有所領悟，他稍作梳理，徹底明白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韓盡以怨氣祭天，必須搜羅足夠的鬼魂，催生這股怨氣。

    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總之非常成功。林景去過的幾個一二線城市，幾乎見不到鬼魂的蹤跡。

    鬼魂也分種類，死得其所的立即有了去處，只有那些死得極其不甘的人，才攜帶一股不甘的愿力，有機會滯留人間化成鬼。

    原主便是其中一員，他本該有著萬千鬼魂的共同命運，那就是被韓盡折磨得怨氣盡出，成為怨氣祭天的養料，消散在拘魂幡里，連點泡影都不能在世間留下。

    然而，接手他身體的人，是林景。

    他執意要把該講的故事講出來，于是有無數華夏同胞被原主感動，發自內心為他祈福。

    一個人發愿可能是是片漣漪，十個人發愿可能是朵水花，哪怕一百個人發愿，可能都改變不了什么。

    但是當千千萬萬的人都存在同一個愿望，那些細小的、看都看不見的愿力，就會一股股匯聚起來，從涓流匯成長河，匯入一片汪洋大海，不辭跋涉地去追尋一個實現愿望的可能。

    它浩蕩而來，一個怒濤掀起，便打翻了韓盡的大船。

    拘魂幡中的怨氣本就是一種負面愿力，它終究斗不過無數人發自內心的愿望，瞬間潰散。

    幾乎可以斷定，天道出問題就是因為被喂了大量的負面愿力，他本就是愿力造物，當然也能被愿力影響。很顯然，韓盡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目前天道雖弱，至少推演能力全盤保留下來，尚還有那么一點零星的作用。

    要是這次祭天成功了，被毀壞的可能不止一個業報系統，天道與玄學界間微妙的平衡，也將不復存在。林景作為代言人，會陷入極端被動的局面，難以扭轉局勢。

    不論他的出發點是什么，他救了原主，救了無數魂靈，也救了他自己。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因果報應。

    ——

    林景把業力牽引線連到另一名長老身上，問原主：“你能看到什么嗎？”

    后者誠實地搖了搖頭，伸出透明的手指，在林景額頭上點了一下。

    林景頓時感到一股力量充盈全身，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了看，然后催動業力引線，再次引爆了兩名長老身上的惡業。

    兩人瞬間暴斃，壇場里又是一陣哭嚎。

    韓盡在另一邊將五個迷彩服打壓得狼狽不堪、渾身掛彩，順便還把他們引到了紅音煞旁邊。

    他正要使計讓他們撞上音煞，突然見到一名族中后輩跌跌撞撞地跑來，叫道：“家主！去、去了！三位長老去了！”

    “什么？”韓盡聞言大駭，立即擰身沖回去，五個人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機。

    四位長老轉瞬間去了三位，饒是心境穩重的韓盡也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他既然敢放心來追人，自然是確定其他人不會有事。

    韓鐸拉住林景的胳膊，道：“我們趕緊撤，依他的尿性，可能會讓人搜山?！?/br>
    林景聞言，忍不住想，韓家主到底給小時候的韓鐸造成過多大心理陰影……

    原主轉了一圈，看著林景，猶豫地說：“那我怎么辦？哥?！?/br>
    林景一時有些發愣，下意識看著韓鐸，向他求助。

    韓鐸從樹后探了探腦袋，壇場正亂成一片。他對林景使了個放心的眼色，從一側繞了過去，爬上內壇去搜羅那幾片碎掉的拘魂幡。

    趁這個機會，原主往林景身邊擠了擠，對他小聲說：“他是誰呀？你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