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皇帝出現在三希堂門口的時候,剛蹲下身胸口就收獲了兩個結結實實的撞擊,子彥,蘇予沖上來跟阿瑪撞了個滿懷。 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抱著女兒在椅榻上坐下身,父子父女三人脫下靴在一起玩鬧,蘇予對七巧板情有獨鐘,那七塊木板在她小手中玲瓏萬千,單是船形,就有好幾種拼法,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造好一座船,造好后就送給阿瑪。 “他們說阿瑪前段時間丟了座船,”蘇予提著小甜嗓,一邊忙碌,一邊自言自語的道:“囡囡做船送給阿瑪……” “……阿瑪,你看,這個是煤船,這個是鹽船,這個是糧船,囡囡都送給阿瑪,這樣阿瑪就不傷心啦……” 蘇予濃密的睫毛化成兩張蝶翅,上下翻飛,水汪汪的瞳仁里倒映著帆影玉棹,皇帝的一顆心要化了,他的掌上明珠,未經擦拭就盈盈泛出光澤,小小年紀就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他刮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兒,“阿瑪考考囡囡,囡囡說的那些船都是干什么用的?” 蘇予抵著小腦袋想了想,從最簡單的開始說起,“糧船是拉早飯,午飯,晚飯的大寶船,鹽船……鹽船就是……”她的小嘴嘬著,好像不知道該怎么準確描述,就把眉毛鼻子眼全部都揪在一起,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吐了吐舌頭說,“……就是很咸很咸的雪花花!一到冬天,房頂上地上全都是!雪花花吃多了,就會變成啞巴……” 鹽吃多了會變成啞巴?皇帝忍俊不禁,看向郁兮,“這都是誰教的?” 郁兮也忍不住笑,“萬歲爺可別怪罪我,我可沒這樣教過你的小心肝?!?/br> 皇帝說:“那沒跑了,肯定是承延那小子?!?/br> 郁兮添了杯茶遞給他,“威海衛海邊風大,萬歲爺少說一句,省的七爺打噴嚏受涼?!?/br> 皇帝剛抿進的一口茶險些從鼻腔里噴出來,笑道,“好,朕不說他了,把他說病了,誰給我們家囡囡送簪花呢?!?/br> 最后說到煤船,在蘇予的心里是重頭戲,所以留到最后再解釋,“煤船上全都是梅花,比御花園里的梅花還要多!花開了,可香了!” 大概也只有在孩子簡單純潔的世界里,骯臟油污的“煤”才能與冰清玉潔的“梅”畫上等號?;实弁媲暗膵善?,一雙兒女,咽下去的茶水也不全然是苦澀的滋味了。 找到間隙,皇后的手從桌案那面探了過來握住了他的,“萬歲爺心里有火,跟我說說吧,別一個人憋著?!?/br> 皇后的那雙桃花眼有榮有枯,卻不會凋零,每次看向他時,都有花香襲人的感覺,皇帝回握她的手,用空閑下來的另外五指隨意梳理著蘇予額頭的劉海,“廣東巡撫,福建總兵,粵海關總督,閩海關總督,聯名上奏朝廷,請求關閉兩省海關,封鎖貿易,實行海禁?!?/br> 郁兮聽了,訝異之后是失落,“萬歲爺,當下天災人禍的謠言迭起,他們是怕了吧?!?/br> 皇帝苦笑,不置可否。郁兮抬起頭又問:“那松江府,浙江兩地怎么說?” 大邧沿海有四大海關,分別是廣州粵海關,福州閩海關,寧波寧海關,松江江海關。這四大海關,是大邧對外貿易來往的重要關口?;实蹞u頭,“這兩地暫時還未表露態度,朕南巡之時,免了兩江,福建幾省部分州縣的賦稅,諒他們也不敢輕易跟朕唱反調,然而人言可畏,朕擔心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若是到頭來,他們都怕了,逼著朕閉關鎖國,到時候朕該怎么辦?” 郁兮道:“離山東最近的兩個海關還沒說什么,他們兩個千里之外的地方倒是怕起來了。別人若是真找上門收拾你,把門關上就好了么?人家還能賭煙囪,隔著院墻往院里丟炮仗呢,不是關門就能解決的事情?!?/br> “桓桓能想明白的道理,不見得他們能?!被实鄣袜?,“所以朕才生氣,害怕是會傳染的,一垡垡的都膽小怕事,縮到窩里大氣不敢喘,一個屁不敢放,這個國靠誰來守?” 子彥聽到阿瑪額娘的談話,豎起小耳朵往額娘的懷里拱,郁兮松開皇帝的手把子彥抱在膝頭,摘下手絹擦他額頭玩鬧出的汗,“那萬歲爺打算怎么辦?關門大吉您一定是不肯的,要駁回兩個地方的陳奏么?” 皇帝道:“強行堵人口舌,不是正人君子的做派,朕已經想好了,最快明天就召集群臣商議此事,朕要先發制人管他們所有人要個態度,朕倒是要看看,有多少人在怕!” 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皇帝加重了語氣,蘇予抬起頭看到阿瑪怒氣填胸的樣子,張開胳膊抱住了阿瑪的腰,“阿瑪別怕,囡囡給阿瑪造寶船,跟阿瑪一起去打壞人……” 子彥叫嚷,“我也去,路上我保護阿瑪還有meimei!” 郁兮看向皇帝笑道:“看看,萬歲爺手下的精兵強將還不及我們子彥跟囡囡勇敢呢?!?/br> 皇帝心中感慨萬千,兇兆禍事當頭,最先站到他身后支撐他的,還是他的結發妻子和一雙兒女。 郁兮面上笑著,心底卻還是在為皇帝擔憂,國事政務在君臣之間的交接來往是一個說服與被說服的過程,時而是臣爭諫于君,說服皇帝聽信建言。時而是君下令于臣,說服臣下服從圣意。 在封鎖海關一事上,皇帝不可能做出讓步,那么統一朝中所有大臣的思想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所面臨的必定是一場唇槍舌戰。 郁兮恨自己只是一介皇后,不能在艱難的辯論中給予他太多幫助。 第91章 帝后 四月十五, 辰正初刻, 又到了御門聽政的一日, 皇帝要與文武百官商議粵海關,閩海關兩總督閉關的奏請。郁兮掛念皇帝面臨臣工奏對的進展, 雖然沒有資格參與朝中大臣的集議, 她還是利用皇后的特權, 冒昧為自己大開方便之門, 她暫時顧不得所謂的規矩體統, 她只想在他一人以應萬人之時,能陪伴在他身邊。 保和殿東北方的景運門是一個絕佳的觀測視角, 從這里可以看到西北處乾清門的全部視野。乾清門上升起了龍座,御塌下左右兩座金猊香爐中燃燒著蓺香,一雙獸口中霧氣騰騰, 蓬煙萬重。 辰時的天還未完全蘇醒,除了景運門上的侍衛, 筆貼式,皇后默默出現很難被人留意到。怎奈子彥和蘇予兩個小娃娃今天也起的早,一大早就到她殿中請安。聽說她要來乾清門這面聽皇帝聽政, 也都鬧著要跟來,她沒有過多猶豫就答應了他們的請愿。子彥和蘇予都是聽話的孩子, 愿意聆聽教導,所以她不擔心他們會打擾到御門聽政的進程,而且她私心上也有帶一雙鳳子龍孫見見世面的意圖,讓他們見識一下皇帝當差時的場面, 借此開始接觸一些人情世情,耳濡目染之下,就會逐漸明白自己是皇室的血脈,又肩負著怎樣的責任。 不多久伴著禮官太監們的高聲宣告,皇帝升座了,他永遠是那個守望晨空的人,湛明的身姿比第一縷晨曦降臨的更早也更耀眼。 郁兮手心里牽的兩只小貓掌開始躁動起來,蘇予抬起頭興奮的說,“額娘,那是阿瑪!”子彥則是直勾勾望著乾清門那面,滿眼崇敬。 郁兮笑道:“出發前額娘說的話,囡囡還記得么?” 蘇予乖乖點點頭,把小小的食指豎起來擋在櫻桃小嘴前,輕輕噓了聲:“囡囡要乖乖的,不能打擾到阿瑪?!?/br> 郁兮笑著揉揉她的小腦袋瓜,“囡囡真聽話?!?/br> 御門聽政正式打開局面,各部各衙門的臣工將應上奏的奏折備于函匣內按時入奏。內閣學士開啟函匣,取折本奏聞,每奏一事,降下一旨,所有官員當即承旨。剛開始的奏聞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瑣碎之事,直到觸及粵海關,閩海關兩位總督的請奏,君臣之間才徹底掀起了波瀾。 “回皇上,”軍機處一位鶴發蒼蒼的老臣道:“綏安十五年,佛郎機夷人船隊持火銃在廣東屯門掠買良民,筑室立寨,為久居計。這伙夷人欲圖長期在我大邧港口走私,更可恨的是其人剽劫行旅不說,而且好食小兒,當時每一兒市金錢百文,他們掠買小兒炙食之,其yin毒古所未有也!臣以為,應當盡快關閉粵海關,以免重蹈當年覆轍??!” (佛郎機:今葡萄牙。) 活落又一老臣出列,哀聲道:“回皇上,當年那貨伙夷人掠奪小兒,所食無算,其法以巨鍋煎滾滾湯,以鐵刷刷去苦皮,其兒猶活,乃殺而剖其腹,去腸胃蒸食之。居二三年,兒被掠益眾,遠近患之!慘不忍睹吶!臣也以為,應當即刻關閉粵海關!” 綏安十五年,是郁兮出生的那年,關于廣東沿海曾被夷人侵略的歷史,她也曾有過耳聞,但是年代久遠,她又遠在遼東,夷人掠食幼童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些年邁,閱歷深遠的大臣們若拿這段過往在開局說事,對皇帝反對閉關的觀點來說確實是一種巨大的壓迫。 丹墀上的皇帝起身,緩緩踱步至玉階前,負手道:“二位愛卿德高望尊,朕一向敬重你們,不知二位對自己所言虛實有幾分把握?有些話倘或僅僅是憑借道聽途說或者文集筆記就脫口而出,朕以為并不足以為信。綏安十五年,那年朕雖然只有七歲,不及二位大臣眼界開闊,卻也是聽得一些事情,習得一些事情的,多年前朕還專門向先帝請教過這件事情,先帝說佛郎機夷人雖然行為野蠻,在廣東沿岸有劫掠男女為奴的事實,但是烹食幼兒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僅僅是傳聞而已,當時廣州沿海各地官員的上疏中并無任何折本反應這種現象。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二位大臣并未有過在廣東任職的經歷,所謂的“慘不忍睹”,想必不是親眼目睹,不知可否有其他佐證?” “這……”階下兩位老臣面面相覷,他們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自己的說法。 皇帝含著幾縷清淡的月色,微微一笑,“退一萬步講,縱然這種記載見于正史,是真實存在的。諸位愛卿可別忘了,將佛郎機驅逐出境的是大邧的勇將,是人心赤膽。綏安十三年初,廣東沿海洋賊數百人,屢入廣海衛劫掠,無敢捕之者。間捕得送官,指揮趙贏,朱椿輒縱之,而后副使汪宏率兵出戰,剛開始吃了敗仗,大邧的火炮打不過夷人的銃械,汪宏尋有獻計者,募善水人潛鑿其船底,賊船遂沉溺,有奮出者悉擒斬殺之,余皆遁去,遺其銃械?!?/br> 皇帝敘說這著這段歷史,又往前邁進一步,質問道:“諸位愛卿,屯門一戰,看似是大邧勝了,當真如此么?如果不是使詐把敵船事先鑿出窟窿,我們打得過么?!為什么打不過?!夷人逃遁后丟棄的兵械是我們大邧造不出來的!我們的槍炮火器遠遠落后于他國。如果實行海禁,那便是固步自封!你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跟別人比起來,差距在哪里!再者,倘若不是汪充這樣的勇將在至難至險的關頭站出來,倘或所有官員都像趙贏,朱椿之流縱容夷人,助紂為虐,佛郎機的戰船又怎會在廣東沿海盤亙二三年,為何二三年之后才等到屯門一戰?!是因為他們懦弱!被欺負慣了!” 皇帝的嗓音聲震高瓦,在空曠的乾清門前回蕩,郁兮站在余震中,手心微微發汗,皇帝為這一天做足了準備,所有大臣的質疑,他都有信心應辯,他需要這樣的一個時刻,統一所有的人心。 兵部尚書范耀宗出列,武官的風范要比文官更剛硬一些,言語之間也有種氣沉丹田的強悍,向皇上行禮后,回身面向眾臣,“佛郎機夷人在海上霸權多年,各大海域行旅遇之聞風喪膽,不管當初屯門一戰是智取也好,還是怎么贏得也罷,總之是一場勝仗。跟佛郎機相比,那東倭不過區區一個彈丸之地,諸位同僚,敢問,何懼之有?!人不來防著,人來了就打嘛!遇事做縮頭王/八,算什么好漢?!那是孬種!誰家祖宗教過你們這樣的道理?!” 終于有大臣肯站出來,幫皇帝說話了,郁兮拉著子彥,郁兮兩人的小手,膽戰心驚的松了口氣。 這時戶部尚書納蘭詠開口道:“范大人手握重兵,有幾十萬精兵給您做戳桿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喘口氣都粗啊?!?/br> 兵部尚書看到戶部尚書,頓覺頭大且疼,戶部掌一國銀庫,其他各部各衙門的支入支出都跟戶部有莫大的關聯,定期就要跟戶部對賬奏銷,牽扯到銀錢,恩怨就多,理不清的名堂更多。 范耀宗瞥戶部上書一眼,冷哼道:“納蘭大人有什么話直說,陰陽怪氣的,范某聽不懂?!?/br> 納蘭詠呵的一笑,“那我今天就跟范大人分斤掰兩的好好說一說,朝中戶部花銷就屬你們兵部最甚,范大人張口閉口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你調兵遣將時也不問問錢都是哪來的?” 兵部尚書瞪著眼道:“我兵部每年也有賦稅進項,我部開銷內耗常有,況且我兵部從戶部上支走的銀兩都有御書朱筆加封,去向分明,怎么了?納蘭大人有意見?” 兩部大臣在御前打起了官司,早就脫離了這次集議的初衷,皇帝插話打斷他們道:“好了好了,再說就扯遠了?!苯又聪蚣{蘭詠問,“愛卿何出此言?如果說是國庫虧空,軍費支出為難,朕可以理解?!?/br> “回皇上,”戶部尚書忙道:“自綏安二十年以來,國庫常盈無缺,并未出現過虧空的狀況,雖國庫富足,但不能僅為軍費一項支出,眼下東倭毫無進犯的跡象,我大邧沿海的各地將士也只能按兵不動,雖說各省漕糧已經按圣意截留充作軍糧,目前尚且能夠做到自給自足,但是這樣拖下去實在不是長久之計,而且打造槍炮火器還有戰船,這些都是一筆龐大的支出,請皇上圣裁……” 話落即刻有內閣大臣緊抓此話頭不當,上諫道:“納蘭大人言之有理??!長此以往下去,那東倭一日不動,國庫就要被拖垮了!” 皇帝沒有理會那些發聲,仍是看著戶部尚書問:“所以愛卿同樣也贊成實行海禁?” 納蘭詠回頭詫異的看了眼剛才發言的那位大臣,又慌忙回過身回復道:“回皇上,臣并非此意,臣的意思是每年大邧海關收取的貿易關稅,收益難以計量,這也是近些年來國庫充盈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如果貿然實行海禁,就是掐斷了國庫的一大收入來源,海禁這一計策,望皇上慎重考慮。臣以為,既然皇上把各省漕糧留作己用,何不把各海關的貿易關稅也充作各省軍費?如此一來,如果將來我大邧與東倭起了戰事,就少了許多繁文縟節,省卻了各省與朝中再做周轉的步驟,請圣上裁決?!?/br> 皇帝欣慰嘆口氣,贊了聲“好!”,“愛卿這一提議確實是讓朕眼前一亮,朕隨后會考慮這個提議。至于軍費,朕還會想辦法,再籌措一些出來?!?/br> 說來說去,這戶部尚書竟然還是站在皇帝這一面的,兵部尚書嘲諷道:“納蘭大人說話能否不掐頭斷尾,甚至讓人分不清你是敵還是友了。重要的話就不能放到前頭說?還玩起欲揚先抑的花樣來了?!?/br> 戶部尚書反唇相譏,“怎么?這話我若是說得再遲一些,范大人要提你的三尺大刀砍我不成?” 兩人又開始斗嘴把話扯遠了,皇帝咳了聲,攔住了兩人的話頭,“兩位愛卿若是再說下去,朕恐怕就要請禮部尚書彈劾你們了?!?/br> 兩人忙住口,俯身行禮謝罪,皇帝隨意揮揮手,開始在龍椅前來回緩慢的踱步,“提到海禁關稅,朕便不得不提提這一國的稅收,農事上的稅收有限,其余的就要靠工商,海關貿易的稅收來做補充,大邧不能僅僅靠自足,還要進步學習,通過買賣賺取他國的銀兩。實行海禁,看似金甌無缺,疆土是安全了,但是也會造成不可忽視的弊端,雖然朝廷明令禁止走私貿易,可是仍有許多百姓不拘法禁,私自冒充官船廷船與外商做交易,這還是在放寬海禁的情況下,如果全面實行海禁,只會助長這樣的風氣,那些??茉趺磥淼??就是這樣逐漸累月形成的?!?/br> 一番見解陳述完畢,皇帝駐足于階前,揚聲道:“諸位愛卿,今天朕把話徹底講明,假如東倭再次毫無底線的挑釁我大邧國威,那么兩國之間必有一戰,朕要打,朕也愿意打,但是朕不會實行海禁,望諸位愛卿周知?!?/br> 話落搖頭嘆氣者有之,精神抖擻者有之。這就是一座王朝的樣子,多方人心,利益,思想相互交融碰撞。 卻未再有人發言,皇帝巡視四下,頷首道:“有事請奏,無事退朝。如果諸位愛卿再無異議,今天的集議到此為止?!?/br> 就這樣御門聽政在慷慨陳詞中開端,又在心平氣和中結束,總的來說,皇帝一方的局勢更占據優勢,郁兮遠望他的身影,心酸又滿足的笑了起來。 叫散后,大臣們四下奔散,各自往各自班房的方向走,皇帝也轉身往乾清門里入,子彥,蘇予都往阿瑪那面追,郁兮被他們牽著穿越人影幢幢,隨他們的力道而行。 途遇的大臣雖然對皇后出現的場合感到詫異,不過出于禮節都紛紛向他們母子母女行禮。 迎面走來一群內閣大臣,其中有幾位看上去滿面憂慮,大概是支持海禁的那一派人。經過她時,有位老臣垂頭喪氣,連連嘆氣道:“得空皇后娘娘勸勸皇上,就算為了大阿哥,大格格,也不能這樣鬧??!” 郁兮一愣,她原本以為那位大臣還有話要說,卻沒有,只是擦肩而過時,隨口撂下了那樣一句話而已,見額娘停下了步子,子彥和蘇予也站住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乾清門那面,“額娘,我們還去找阿瑪么?” 她怔然望著那兩張天真無邪的小臉蛋,心頭倏地涌上一股特別委屈的情緒,同時又莫名來火,郁兮嘬唇,沒有回答而是轉回了身望著那幾位大臣的背影,開口道:“諸位大人留步,本宮有話要問你們?!?/br> 原本是不響的一句話,因為是晨初又是空曠肅靜的殿門前,她的這次發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圍來往的大臣都為此停駐下來,皇后是內宮的女人,出現在御門聽政的集議上已經讓人甚覺出格,她又叫住了幾位內閣大臣問話,這情形實在匪夷所思。 乾清門丹墀上的皇帝回身看到妻兒置身于階下的群臣之中,也大感震驚,周驛嚇了一大跳,忙請旨道:“奴才去請皇后娘娘回后宮?!?/br> 皇帝折身走到御座后方,撫著龍椅上雕刻的云龍紋理,繁雜繚亂的觸感在指尖綻放,心底被好奇誘惑,“朕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你覺得呢?” 他覺得呢?周驛已經傻了,他什么都來不及反應,皇后已經開口了,單薄的身影與朝中的一群大臣對峙著,“大人方才說的話,恕本宮愚昧無知,未能領悟,你讓我抽空勸勸萬歲爺?勸什么呢?勸萬歲爺實行海禁?據本宮所知,萬歲爺御下的朝堂氣氛和諧包容,并不會彈劾打壓跟他不和的意見,方才我在景運門上未見到大人發言,現在你卻讓我去勸說萬歲爺,敢問大人,你為何不發言呢?你為何不據理力爭說服萬歲爺實行海禁呢?” 被質問的那位大臣不想皇后會光明正大的同他議政,驚怔在了原地,結巴著說不出任何話來?;屎笪⑽⒄燮鹈?,又問,“大人既是讓我去勸說皇上,至少也請你把態度放尊重,你是覺得本宮區區一介婦人,面對東倭進犯就會怕是么?” 那位老臣被皇后反將一軍,忙俯身賠罪道:“臣……臣絕無此意??!臣絕不敢對皇后娘娘有半分不敬之心?!?/br> 郁兮恍然四顧,發現所有人都在望著她,她心中劇烈喘息著,不知道在哪一個時刻,她突然之間覺得自己無所畏懼,有種想要發泄的沖動,把這段時間的壓抑隱忍全都宣泄出來。 她咽了口唾沫,在腦子里驚出一聲回響,她望向乾清門,接收到了皇帝的注視,這次他的目光中沒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個旁觀者,默默看著她,看著她面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種暗示,一種鼓勵。 郁兮收回視線,在周圍大臣們的臉上劃過,把話語交給心神支配,“皇上親政五年……”她嘴唇微微發著顫道:“皇上親政這五年來,為你們這些在京職官加添食祿,外省大小官員皆給予養廉?!?/br> “這五年來,皇上關心農事收成,關心各地雨水糧價,各地的天氣,莊稼長勢,谷物商情,災情如何,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噬隙啻蔚角蹇?,高家堰這些河防要地勘察水情,親自部署整治河道,修建海塘,石塘,土塘。逢遇水旱災害,便蠲除當地賦稅,削減百姓疾苦?!?/br> “這五年來,皇上懲治貪污,澄清吏治,即使是要痛殺血脈手足,也要給律法一個公正的裁決?;噬隙啻斡H臨貢院,巡查號舍,為天下考生士子增錄仕途名額?!?/br> 皇后說著抬頭望向乾清門的殿檐,“這五年來,無間寒暑,皇上沒有曠過一次御門聽政。本宮倒是想問問諸位大臣,這五年,皇上可曾有過失體之處?包括這次反對海禁,他這樣做是為了垂范后世,圖個好名聲么?你們不知道,本宮知道,皇上這樣做,是為了這天下承平日久!” 她回身端正鳳冠,眸光威嚴,音調也沉穩下來,“本宮隨皇帝南巡時,曾跟江蘇巡撫談論過江寧造船司的一種戰船,名為火龍船,此船周圍以生牛革為障,剖竹為笆,用此二者以擋矢石上留銃眼,箭窗,看以擊賊。首尾設暗艙以通上下,中層鋪用刀板釘板。兩旁設飛槳,此船造成后必將乘風破浪,往來如飛。行軍打仗時左沖右突,勢不可擋,一座足抵常用戰船十座?!?/br> “當時本宮就想這樣的戰船造成后,機關重重,火炮兼容,該有多厲害。然后次年就建成了,這還僅僅是戰船的一種,近些年大邧國力強盛,槍炮火器不再是綏安十五年屯門一戰時的水平了?!?/br> “如今國力強盛又如何,怎奈外敵入侵,皇上首要的一件事,卻是平衡自己家的人心,安撫自己家人心里的懼怕,本宮認為實在是諷刺!” 最后皇后握緊身邊兩個孩子的手,抗起鳳冠,抑揚頓挫的道:“如果東倭膽敢再次前來,朝中無人敢應戰,本宮就帶著大阿哥,大格格跟著皇上一起前去迎敵,你們怕,本宮不怕!” 第92章 暢情 皇帝也是這兩年來才留意到她過耳不忘的本領, 他們相伴五年, 很多聞聽到的話語其實是共享的, 他卻未必完全記得。 她記得他講的那套天文的論調,在他焦頭爛額深受天象打擊時, 讓子彥傳話給他, 助他走出焦慮。江蘇巡撫講的火龍船, 什么牛革竹笆的建船材料啊, 什么箭窗, 銃眼,刀板釘板的機關啊, 她都記得分毫不差,如果把當年江寧造船司描述火龍船的奏折翻找出來跟她的敘說一一比照,想來也是無一字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