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而劉熾,是這世上他永不可能背叛的人,所以他舍棄了她,舍棄了自己。 僵立半晌的姬太后忽然發狠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幫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在劉康回程路上擊殺他!” “你瘋了吧?他哪里礙著你了?”陸吾像看個瘋子,嗤道,“你已經把他狠狠踩在腳下了,還想怎么樣?你知道他這次主動除藩對陛下意味著什么嗎?這個節骨眼上連陛下都不碰的人,你居然想要他死?” “太皇太后還在,說不定哪天他東山又起了呢,不把他解決掉我心難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次這么好的機會都沒有扳倒他,等他回了江夏就鞭長莫及了。阿吾,你再幫我一次?!?/br> 陸吾疲憊地按住眉心:“你另請高明吧,我不會再當你的劊子手?!?/br> 只一次就教他后悔終生。 第10章 魏無恙護送劉康回江陵的頭一晚,劉熾將他宣進宮,除了叮囑他沿途照看好劉康外,還給他指派了一個差事,要他協助劉康挑選一批家人子進京。劉熾拿出一只歧頭履,鄭重交代只有穿得進這只履的女子才有資格入選。 魏無恙從皇帝手里接過粉色歧頭履,端詳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恰好此時陸吾也進了宮,他盯著他手中的歧頭履一眨不眨,甚至忘了參拜皇帝。 “無恙,你先去吧,祝卿一路順風,我等你的好消息?!眲肷碜右晦D,出聲打斷陸吾沉思,也擋住了他探究的視線。 “臣無恙定不辱命?!?/br> 目送魏無恙離去背影,陸吾嘴角浮起苦笑,劉熾終究還是對他心存芥蒂。 “阿熾,”他像以前抵足而眠那樣喚皇帝名字,淺笑道,“你的事怎么不讓我去辦?” “大兄,殺雞焉用牛刀,些許小事讓魏無恙去做就好了,阿熾舍不得你勞累?!眲胍残?,只是那笑在他看來防備疏離,不達眼底。 陸吾的心跌到谷底,原來劉熾一直都介意他替劉嫮求情的事,以前他可以騙自己說他那是在意他,現如今他防備他到了這個地步,想騙也騙不下去了。 “阿熾,你聽我說,當年替她求情只是一時心軟,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哪樣?”劉熾突然打斷他的話,他目光如電,像只匍匐在草叢里的獸王,似乎只要對方開口說出不妥的話,就能一下子被咬住脖子。 陸吾不由自主地后腿一步,心上仿佛漏了個洞,涼氣一寸一寸灌進來,他卻無能為力。 他恨生母姬嬿,恨她的天子情夫,卻唯獨不恨他們的這個孩子。 還是太子的他,不知從哪里聽說自己在民間還有個同母兄長,居然敢背著所有人找到他并帶進宮,與他同起同臥、同飲同食,對他說愿意與他共享天下。 “除了阿母,大兄從不曾正眼瞧過哪個女子,為什么你獨獨對她心軟?” “我……”陸吾語塞,心中苦澀難當,如果當時他能早些明白,一切就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了。 “大兄知道我這些年最恨的是什么嗎?” 陸吾茫然抬頭。 “我最恨的就是沒有成為她的第一個男人!”他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是——你該慶幸你是我唯一的同母兄長。 陸吾陡然瞪大眼睛,震驚不已。 難道劉熾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可是自己明明沒有碰她,她在豐京三年也是潔身自好,怎么可能呢? 他忽然想起一件遙遠的往事,有一次她從馬上摔下來,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他問她哪里傷了,她始終沉默,也不準他去問侍醫。他那時對她只是逢場作戲,懶得真的管那么多,只是對王后和大翁主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記憶猶新。 “阿熾,你誤會……”他想跟劉熾解釋,卻在接觸到他鷹隼一般的目光后打住了,他不能看著他越陷越深。 “你找的那個術士方圓,一看就靠不住,阿母很擔心你,讓我來勸勸你,她怕你被人騙了?!?/br> 此“方圓”正是當初見到的方正,沒想到他居然混進了宮,還受到皇帝器重,他向他追問那天的未竟之語,他卻矢口否認見過他,這樣的人不是騙子是什么。 劉熾輕嗤一聲,不以為然:“她的話你也聽?難怪她總說你孝順!” * 魏無恙回府,將歧頭履置于案上,搜腸刮肚一番,還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忽然,一只長著薄繭的手從斜次里伸過來,帶著哭音急切問他:“冠軍侯,這只粉履是從哪里來的?” 他看見祝余嬤嬤淚流滿面,將翹頭履緊緊摟在懷里,像摟著失而復得的至寶。 魏無恙心中微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試探道:“這是陛下給我的,難道跟嬤嬤有什么淵源?” “這是我家翁主生前最喜歡的歧頭履啊,她進宮面圣那天穿的就是這一雙,鞋樣是我描的,鞋底是我納的,還有這上面的花紋也是我親手繡的,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弊S嗥怀陕?。 難怪,他就說怎么看著眼熟。他想起劉嫮下葬那天,腳上只穿了一只絲履,另外一只找了好久也沒找到。 魏無恙的眉心緊緊攏到一起,唇也抿成了一條線。 太反常了,皇帝手上為什么會有劉嫮的絲履,他又為什么非要找能穿得上這只絲履的女子?還有陸吾,他那異樣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祝余第一年哭瞎以后多虧魏無恙找的神醫醫好了她,近兩年遵醫囑不敢再哭,但劉嫮的舊物再度勾起傷心事,她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怎么都停不下來:“我對不起翁主,也對不起公主,腆著臉白活了這么多年,我該死啊,真該死!” 魏無恙心中再次一動,劉嫮走的第一年,她就是這樣早也哭晚也哭,一個勁地念叨“對不起翁主,對不起公主”。那時他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胡言亂語,沒太放在心上,今天反常的事這 么多,他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嬤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沒告訴我?你說的公主是誰?” “沒,沒有啊?!弊S嗖翜I的手頓住,眼神閃躲,不敢看魏無恙。 “嬤嬤,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你,不過——”魏無恙輕輕頓了頓,“若翁主還活著必不想再受人欺騙,我們是她唯二信任的人,說不定能幫她做些什么呢?!?/br> 祝余驚疑不定地望向魏無恙。 她張張嘴,欲言又止,想到魏無恙這些年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想到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付出的努力,心頭一軟,終究還是將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翁主生母并非前燕王后,而是……而是文帝最寵愛的幼女樂陽公主。當年公主和親車隊取道燕國北上,燕王劉全見到公主驚為天人,公主嫁去匈奴后,他也一直念念不忘,為了得到公主,將冶鐵術偷偷贈予匈奴,作為回報公主被烏朱單于抵給他三年?!?/br> “砰!”魏無恙大掌重重拍在案上,竟將案面震開一條裂縫。 “無恥之徒,豬狗不如!” 魏無恙突然問:?“燕王是翁主生父嗎?” “不是,她的生父另有其人?!?/br> 這還差不多,這樣的人怎配為人父!魏無恙雙眸噴火,俊臉黑沉,他終于明白劉全為什么要送劉嫮去豐京了,這樣的身世配上絕世容貌,可不就是送死的絕佳人選么。 他想起他每次去找前燕王后時,她那不屑的眼神跟輕蔑的話語:“她就是個災星,你總來打聽她干甚么?” 她恐怕早就忘了,若沒有這個災星替她擋著,她哪來現在安逸的生活。 “嬤嬤,你知道樂陽公主近況嗎?” 祝余又哭:“婢子不知,婢子一直都想去找她,想當面向她請罪,是我沒有照顧好翁主,我對不起她?!?/br> “嬤嬤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到樂陽公主。明天我要護送臨江王回江陵,你跟我一起走吧,他家的小翁主正好缺個嬤嬤?!?/br> 見祝余沉默不語,魏無恙又補充一句:“她跟嫮翁主一樣,從小就沒有阿母?!?/br> 祝余被他說得眼淚汪汪,心也軟了,終于點頭應下。魏無恙嘴角上揚,露出得逞的笑容。 ……三十天了,芳洲每天都要到江邊來等父親和魏無恙,她的木匣子被河卵石裝滿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今天,她又像往常一樣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忽聽身后有人喚她—— “腓腓,腓腓,阿翁回來了,阿翁回來了!” “哎!”她的失落一掃而空,臉上揚起明媚的笑,轉身提起裙子就朝水邊跑,直把船上的魏無恙看得皺眉。 江水那么深,她的個子那么小,掉到水里可不是好玩的。 他迅速跳下船,趟過齊腰深的江水,趕在芳洲下水前制止了她。 “翁主,沒有人陪在身邊的時候,不可以涉水?!?/br> “無恙阿兄,腓腓好想你??!”小翁主一點都不怕他的黑臉,笑嘻嘻地望著他,“你看,我都想瘦了?!?/br> 魏無恙果真去看她的臉,她臉上長rou了,鼓鼓的,像兩個紅果子,飽滿,紅潤,水靈。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可愛極了。 魏無恙的心都要被她融化了。 劉康也從船上下來,芳洲見了轉身投到他的懷抱,脆聲脆語:“阿翁,我好想你啊,你看我都想胖了?!?/br> 劉康“撲哧”一笑,接住女兒身子,掐著她的小臉,說道:“那就多想會兒,小女郎rou乎乎的才好看?!?/br> 芳洲抱著父親脖子嬌笑,從他肩頭看到祝余,忽然對一旁的魏無恙叫:“無恙阿兄,這個嬤嬤我在哪里見過?!?/br> 第11章 魏無恙被芳洲說得心驚rou跳,有心想追問兩句,她卻轉身摟著劉康脖子唧唧喳喳說起別的事,讓他只能在一旁干著急,半句話也插不進去。好不容易等到身邊無人,他將她帶到僻靜處,邊問邊觀察她的神色:“腓腓在哪里見過祝嬤嬤?” 芳洲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頭上雙髻垂下來兩個別致的小銀鈴,在半空中隨風搖擺,晃過來晃過去,一如魏無恙此刻的心情。只見她大眼撲閃,半響才嘻嘻笑道:“不記得了,就是看著面善?!?/br> 魏無恙心中一熱,手伸進胸口,頓了片刻從懷里掏出歧頭履,目光灼灼:“那腓腓認識這個嗎?” “不認識,”芳洲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看也不看一下,一把格開,皺眉道,“無恙阿兄為什么要把別人的絲履揣在身上?” 魏無恙疑慮叢生,聽到她的話連忙解釋:“這是陛下給我的,他讓我用這只絲履挑選家人子,他說只有穿得上這只絲履的才有資格參選?!?/br> “想不到陛下還有如此雅致,”芳洲突然冷了聲音,臉若寒星,“那么多正事不做,偏要學亡國之君行徑?!?/br> “翁主慎言!”魏無恙不防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心中突突直跳,趕緊四處張望一番,回過頭來一臉嚴肅。 “腓腓,禍從口出,這樣的話阿兄不想聽到第二次。你阿翁好不容易脫罪,你可千萬不能給他招禍?!?/br> 芳洲臉色蒼白,倔強地沉默著。她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見到這只絲履她就怒從心上起,憤懣,絕望,無助各種情緒交織幾要將她沒頂。 她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只能生自己的悶氣。 魏無恙也發現了芳洲的反常,黑眸微斂,若有所思。他剛想寬慰她兩句,卻見她“嗖”地起身,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徑自走了,而且她腳下生風,越走越快,眨眼間就將他遠遠拋在了身后。 魏無恙看著她逃命般的背影,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反常一定與這只絲履有關,確切地說與她以前的事有關。 她進宮那天到底經歷了什么? 魏無恙只覺得心頭酸澀難耐。有些苦,看得見,說得出口;有些疼,埋在心里,無法言語,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她才十歲,不該如此,他真希望自己能幫她更多。 無暇多想,第二天魏無恙和劉康就為選家人子忙活起來。古來澤國多美人,他原以為很快就能找到合適的人,誰知事情卻并不順利。應選的人雖多,符合要求的卻難找,穿得進歧頭履的容貌欠佳,容貌上乘的又穿不進歧頭履。眼看著半年時間一晃而過,事情卻毫無進展,劉康急得吃不下睡不好,嘴里長滿燎泡。 魏無恙只得給皇帝上書,提出離開江陵到別郡去尋訪合適的家人子,劉熾卻回復說只能在臨江國找,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回京。 魏無恙無法,只好擴大尋找范圍,一晃兩年過去,芳洲也長成十二歲的半大女郎,佳人卻依然難覓芳蹤。倒是芳洲,跟隨父親和魏無恙走遍臨江境內大小五十余城,她的眼界和見識越發開闊了。 建元十二年春末,在西陵江水邊一個叫桃花塢的地方,他們終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此女名叫文繁縷,年方十八,小字明月奴,人如其名如明月之姣姣,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大美人,連芳洲見了都忍不住暗贊一聲。 桃花塢里生活的全是當地土人,能歌善舞,熱情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