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明明一心都在想著走向對方,為何在短暫的相知相愛后,會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琴聲里,越走越遠的韓天遙用力地呼吸著,卻還似被千鈞巨石壓著胸口般悶痛著,怎么也透不過氣來。 眼見著已經離開太子陵的視線范圍,他忽然間運起輕功奔跑起來,迫不及待地要離開他一心依戀的那女子,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維兒。 耳邊,尚有于天賜語重心長的“好意”勸導。 “皇上并非薄情之人。他待貴妃如何,侯爺應該看得很清楚。這世間有幾個帝王,肯為心愛的女人做到這樣的地步,甚至不惜舍棄自己的江山和性命?” “此次侯爺救駕有功,更救了這大楚江山和他的后妃,皇上銘感于心,暫時雖不便褒賞,卻早已和臣說過,絕不會薄待韓氏族人和忠勇軍部將??v然侯爺視富貴如浮云,也可為親友部將多謀些前程?!?/br> “聶聽嵐之事,誠然與皇上有關。但貴妃知道又能怎樣?畢竟皇上本意并不是要取濟王性命,且如今皇上根基已穩,為她一心進取,重振朝綱,她和鳳衛也有諸多依賴之處,還能為此找皇上報仇?若因此左右為難,煎熬到最后,毀的還是她自己的身體?!?/br> “貴妃疾從心生,論起源頭,原與侯爺脫不開干系。如今她已經接納皇上,二人相親相愛,生死不棄,若侯爺再添她困擾,只怕這病……難愈了!” “侯爺是聰明人,怎樣對自己好,怎樣對貴妃好,難道還看不清楚?放手吧!忘了吧!” 搖頭而嘆的于天賜,尚不知還有一個維兒。 因生身父母的恩怨,一出世便身染重疾的維兒。 論源頭,也許一切都只能算是他自己造的孽。他的確無顏求得她的諒解,的確應該放手??上⒉恢涝撛鯓油鼌s,忘卻那個已經刻入他骨髓、輕觸便會痛不可耐的女人。 可以相愛,可以相恨,獨不能做到相忘。 那么,他可以做到相望嗎?遙遙相望,她摒棄他后,從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尋得她失落得太久的幸福。 一氣奔出數里,他踉蹌撲到西子湖畔,伏到岸邊,將頭淹入水中,讓湖水的涼意將他包圍,將那早就該聽不到的琴音遠遠隔絕。 可沒有用。 耳邊依然是《醉生夢死》,且是他和她一起彈奏的《醉生夢死》。 他持松風清韻,她持太古遺音,四目對視,天地間便只剩了彼此。 他忽然再耐不住,對著湖水里晃動的伊人身影,嘶啞地喊出了聲。 “十一……” 花濃別院,一枝獨艷,原來從來只是鏡花水月。 他早已失去了她。 ----------------- 太子陵前,彈奏琴曲的女子面色愈來愈白,連面頰細細敷過的胭脂都擋不住肌膚底里透出的慘淡。 回首往事,連《醉生夢死》的琴曲都無法再帶給她片刻歡娛。 或許,她的琴曲,從來只是為他人而彈。上天賦予她的才識,似乎從來不曾為她自己而存在。 琴曲早已奏完,她的手指搭于弦上,低低地咳,黏稠殷.紅的鮮血一縷縷地掛下,點點猩紅隨風飄落,落于琴弦和她如紙般蒼白失色的手背。 周圍很安靜,乳.母和侍女們仍出神站著,側耳聽著那早已不復存在的琴聲,一如她仍在彈奏;維兒渾不懂事,大約只覺那琴聲好聽,兀自眨巴著黑溜溜的大眼睛,間或小.嘴一咧,眼角雖有淚水,卻已笑得清亮。 十一向后靠了靠,便靠到了寧獻太子那冰冷的漢白玉墓碑。 她輕聲道:“詢哥哥,即便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我們還是命中注定,這一世無法得到尋常人的平安喜樂,對不對?” 江山如畫,孤墳岑寂,遠遠有西子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響傳來。聽不到笙簫聲,更聽不到當年少年少女們泛舟湖上的清澈笑聲。 于是,遠處的水聲也顯得如此寂寞。 十一手中的血觸到墓碑上,血跡慢慢浸漬入內,卻似正從潤白的漢白玉質地里緩緩地滲出.血來。 可她側耳細聽著,卻再聽不到誰來回答她。 也許,她也不需要誰的回答。 這人生便是一出戲,悲歡.愛恨是串連其中的調劑。若沒有那許多的調劑,白開水般的平淡一世,豈不等于白來這紅塵一遭?可調劑得太多,酸甜苦辣都煎到心口,又該怎樣奔離這一出無處可逃的悲慘戲目? 尚未領悟人間悲歡的維兒最先從那惑人的琴曲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又在陌生的乳.母懷抱中,不耐煩地哇哇大哭起來。 劇兒等恍然大悟,忙上前去扶十一,“郡主,該回去了!” 十一黯淡黑眸緩慢地轉動著,低低道:“嗯,回去,回去?!?/br> 宋與詢離世多年,宋與泓魂魄已遠,這太子灣在湖光山色里清冷得出奇。 可那個金雕玉砌氣勢非凡的皇宮,何嘗不清冷? 她伸出手來,伸向她大哭著的小家伙,“維兒給我!” 她的手腕有些抖,但抱住維兒時卻努力地穩住,小心地將他攬緊,只覺他幼小卻溫暖,熨在心口說不出的舒適。 而維兒到了娘.親熟悉的懷抱,立時不哭了,咧一咧唇,露出一個稚.嫩干凈到讓人心痛的笑容。 十一笑了笑,轉身往回走著,卻覺腳下陣陣浮軟,連心跳都似慢了許多。她欲將維兒交給乳.母時,眼前已迅速黑沉下去。 劇兒等驚呼著去扶時,十一已然暈倒,雙臂兀自緊緊護著維兒,并不曾讓他傷到分毫。 維兒有片刻的迷惑,然后迅速把那瞬間的失重理解為一個新的游戲,倍感有趣。 他揮舞著小小的手兒,張開沒牙的小.嘴,平生第一次,“咯咯”地笑出聲來。 ----------- 韓天遙很快帶趙池等人離京。 悄無聲息地離開,正如悄無聲息地到來,恍如不曾驚動任何人,不曾帶來任何波瀾。 朝中上下無人不知,帝后前往相府探病時遇刺,虧得柳貴妃抱病帶鳳衛前來相救,這才化險為夷。事后查明,是北魏相府門客被北魏人重金買通,欲置楚帝于死,令楚國大亂,才好解去如今北魏腹背受敵、朝不保夕的困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這場刺殺。 可相府里參與此事的知情人大多被殺,齊小觀所領鳳衛又得過囑咐,旁人再無法知曉,最緊要的關頭密室里曾出現過這么一個蒙面人,更猜不到他竟會是本該在疆場的南安侯。 既是相府的人引來了刺客,施銘遠自然有責任,不過治下不嚴的罪名,和謀逆弒君的抄家滅族之罪比起來便算不得什么了。 286 孽,青城興廢(一)【實體版】 于是,病重的施相未被追責,家眷亦安然住于府中,皇后謝璃華雖恨施銘遠心狠手辣,到底念著幾分養育之情,依然命太醫每日前去診治,良藥補品更不會吝惜,相府看起來雖不如以前風光,倒也沒有太過沒落。 可相府自管事以下,被殺被拘被流放的人不知凡幾,內部幾乎已完全被鳳衛掌控。 施銘遠的行動,平時和他來往密切的心腹大臣未必完全不知情。待忐忑觀望數日,確定皇帝暫時沒有誅連眾人之意,這些人雖為前程憂心,到底不敢輕舉妄動。便有一二人覺出皇帝可能另有居心,同黨顧忌身家性命不肯動手,他們獨木難支,全無勝算,也只得另想出路,再不敢與皇帝相抗。 近月北境與魏人僵持,雙方互有勝負,但推進力度不大。北方的東胡.派使者前來,愿聯楚滅魏,應允交還部分中原失地;而魏人亦遣使者請求罷兵,謂東胡虎狼之心,留魏國為屏障,可阻攔胡人南下步伐。 朝中原也有大臣建議暫止兵戈,養精蓄銳,坐山觀虎斗,不僅可節約持續戰爭帶來的龐大行軍開支,更免得百姓遭災,血流成河。但刺客受魏人指使的消息一出,舉朝嘩然,再無人敢諫阻對魏用兵。 十一病得厲害,自祭陵回來又高燒了數日,齊小觀等再不敢拿這些事驚擾她。待聽得消息時,已是半個月后。 問宋昀此事時,宋昀若無其事地逗弄維兒,悠悠道:“既已發兵,豈能空手而返?何況這的確是收復故土的大好機會,我不想錯過。償” 十一沉吟道:“其實那些大臣顧慮得倒也不是全無道理。東胡一路掃平北方,如今與大楚間只隔了魏國。所謂唇亡齒寒,若魏國被滅,東胡人的下一個目標,指不定便是咱們大楚了!” 宋昀道:“那又如何?這數十年來咱們大楚被那些靺鞨人欺負得還不夠慘?朕必定連本帶息討回來!” 眉眼間的依然秀逸寧謐,言語里卻有鋒芒閃動,——屬于帝王的那種強勢有力的鋒芒,甚至隱隱帶了和他容貌絕不相襯的王霸之氣。 十一凝視著他,“你早有打算?” 宋昀道:“大楚歷代帝王重文輕武,戰備松馳,武將常受打壓,真要打起仗來,朝廷統領的這些兵馬還遠不如忠勇軍悍勇能戰。如今與魏人交戰,正可令禁軍多受些磨礪,又可從中鍛煉出一批年輕將領,供日后選用。與東胡聯手滅魏后,雙方必有一段時間罷兵休戰,我會安排將士囤于江北修城筑池,繼續cao練兵馬,加強防范。魏國君臣昏憒,與其留著那江山百姓給他們治理,還不如攻占下來由我們治理,還可一雪前恥,免得朕和朕的兒孫繼續矮上一截,對著這些蠻人稱什么侄皇帝!想我們江南富庶,回歸大楚又是江北人心所向,只要將士勇猛,何愁邊疆不寧?” 說得興起時,他將兩個月的維兒舉高,讓十一看小家伙歡笑的面龐,說道:“朕希望到他們這一代,這大楚的天下,能真正做到穩如磐石,再無動搖!” 維兒的笑容明亮無邪,而抱他的男子亦是面含微笑,璀璨得似在發著光。 十一終于由衷說道:“皇上,我信?!?/br> 素日的燕居相處間二人極親近,十一對宋昀往往以名相呼,宋昀也極少以“朕”自稱。但此刻十一這一聲“皇上”,宋昀反而聽得滿心歡悅。 他低眸看著她,面色微泛潮.紅,“何況,當年柳相首級被送往魏國,若不能打回中京,又怎能圓你心愿,令柳相尸骨得全,九泉安寧?” 十一再不料他居然想到此事半日方道:“此事原沒那么要緊,皇上不需顧慮?!?/br> “是么?”宋昀笑了笑,“你派陳曠跟在南安侯身邊,難道不是為了找機會奪回柳相尸骨?他武藝高強,身邊將士又多,大約……不需要你特地安排人手保護吧?” 十一端過旁邊已經微涼的藥,閉著眼睛一氣飲盡,才道:“我的心愿與軍國大事相比,算不得什么?;噬项欀蟪奖愫??!?/br> 她原先極厭吃藥,但這些日子吃藥竟比吃飯喝水還多,難得竟不叫一聲苦,很是配合。習武之人筋骨血氣均異于常人,體質也好,刻意調養之下,太醫雖幾度說她病勢沉重難愈,如今倒也漸漸恢復了幾分生機。 失去的已然失去,尚能留住的便不能不留。 邊疆不寧,勝負未決,雖可推給眼前這位不動聲色運籌帷幄的少年帝王;獨維兒年幼病弱,則是她不可推脫的責任。 她用她瘦得骨節突出的蒼白手指抱起維兒,看著他虎頭虎腦的模樣,淡白的唇角浮起輕淺笑意,“皇上顧著天下大事,至于家事,我的維兒,我會來守護?!?/br> 宋昀看她蒼白淡漠的面容,低嘆道:“你和維兒,便是我的大事。莫非……你至今還認為,我不會武藝,便守護不了你們?” 他垂頭一想,便自嘲道:“嗯,的確守護不了你?!?/br> 他與皇后誤入虎xue,是她冒死沖入相救;而她面對奪命刀鋒,他愿舍身共死,而另一位卻能救她于絕境。做得再多,他也不會是她的英雄,不會是她心中的良人。 而十一眸深如潭,若無其事地將他掃過,“阿昀,你最該守護的,是這屬于你的大楚江山?!?/br> 宋昀眉眼沉了沉,拂袖走了出去。 太子陵前,韓天遙或十一的所言所行,早在他意料之中。 韓天遙已放棄。 從那日福寧殿密見宋昀,面對十一所受的傷害和維兒所患的弱疾,他已無顏再爭,只能退卻。 可隨后十一所思所想,卻始終難以捉摸?;蛟S她已放下韓天遙。醒來后她依然留著畫影劍,隨口令人將流光劍收入庫房,仿佛那真的只是她無意間的失落又尋回的劍,平平常常,再無半點格外的意義。 她冒死相救宋昀,宋昀也舍命護她,他們間應該比從前更加親密無間的??刹恢獮楹?,她對著他依然是最初的懶散淡漠,連入宮后好容易相處出的莫逆于心都似不覺間淡了。 自宋與泓遇害,某些無法言明的事似成了二人間看不見的銅墻鐵壁。宋昀試圖從旁側劈開一條通道,但似乎并未成功;可他偏偏沒有勇氣親自破開那道墻。 她是他的妃嬪;她病勢沉重,連愛子都不得不時常交給宋昀養育,卻依然是讓人無法看透的傳奇。他不知道硬生生推開那堵墻后,他究竟會看到她怎樣的眼神。 他竟不敢去賭。 ---------------- 仁明殿,宋昀終于喝得微醺。 謝璃華守在他旁邊,欲阻攔,又不忍,忽也倒也一杯酒,一飲而盡,紅著眼圈說道:“若喝得寂寞,我陪你喝下去?!?/br> 宋昀執住她的手,低低道:“學什么也別學著飲酒。有一個把自己身子喝壞了就算了,別再搭上一個?!?/br> 謝璃華微笑,卻哽咽,“若朝顏jiejie能好起來,皇上也能開懷,搭上我也不妨。算來皇上一心想娶的,原也只是朝顏jiejie。如今舅舅做出那樣的事來,險些害了你,我原也無顏再占著皇上想留給她的位置?!?/br> 宋昀側頭瞧著她睫上的淚珠,握住酒盅的手慢慢松了開來,柔聲道:“你舅舅是你舅舅,你是你。你待朕如何,朕不糊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