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始終沒有聽到嬰兒嘹亮的啼哭,甚至連產婦的痛喊都聽不到。 偶爾,有一聲兩聲的女子呻.吟傳出,待屋外之人豎起耳朵來,卻又聽不到了。 穩婆一次次隔著門扇報告里面情形,面色漸漸從原來的輕松轉作忐忑。 宋昀令人搬了張椅子,坐在廊下等著,尚能勉強維持鎮靜,只是他手中的茶早已涼了,連身子都已被夜風吹得冰冷,卻恍若未覺。 雁山卻已急得團團亂轉,穩婆再次說起尚未生下時,便忍不住,推開門一把將穩婆揪出來,低低喝問:“你們到底行不行?為什么這許久還生不下來?” 穩婆白了臉,戰戰兢兢道:“爺明鑒,貴人相召,我等敢不盡力?可夫人……好像不想生?!?/br> 雁山“呸”了一聲,“胡扯!夫人對這孩子期盼已久,怎會不想生?何況孩子到了出世的時候,生不生也不是她說了算的吧?若沒本事趁早說,我去尋更好的接生婆來!” 正說著時,半掩的門里探出了侍女的腦袋,“夫人說,傳雁山和陳曠二位爺入內見她?!?/br> 雁山不由松開了揪住穩婆的手。 宋昀眸光一閃,看向侍女。 陳曠已上前一步,低聲道:“傳我們?現在?” 侍女道:“那夫人是這么說?!?/br> 穩婆嘀咕道:“這不是胡鬧?產房里怎能見外客?” 她雖這般說著,卻垂頭讓到一邊,待雁山等進去,才踩著碎步跟著奔入。 屋內那女子和眼前這貴人的來頭大得嚇人,她隱隱猜到一星半點,再不敢絲毫違拗。 ------------------------- 進了屋子,雁山、陳曠隔著簾帷行禮,試圖看清十一的神色,卻只能隱隱瞧見她黑鴉鴉鋪于枕上的長發。 宋昀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們身后,更是緊緊盯著帷后那女子,黑亮的眼眸波瀾涌動,終于失去了原先的鎮定。 十一已經渾身脫力,面色慘白如紙,尖銳的痛楚仿若附骨之蛆牢牢地鎖著她,令她呼吸困難,那氣息便越發地微弱下去。 穩婆附到她耳邊,說道:“夫人,你要見的雁爺和陳爺已經進來了!” 十一低低應了一聲,好一會兒才似清醒了些,說道:“有水嗎?” “有!有!” 穩婆見她自己要水,忙不迭應了,將一盅熬得nongnong的參湯奉上。 十一喝了兩口,卻覺那參味沖鼻,再不能稍稍濕.潤她干涸的嗓子,反而胃部愈加翻涌。她胸中久久憋緊的硬團在翻涌里嗆咳出來。 見她咳到嘔吐,穩婆忙丟開參湯,拿帕子在她唇邊托著。 參湯盡數咳出,她的肩背抽.動未止,忽身體前傾,竟有一團殷.紅落于帕子上。 穩婆失色,一抖手差點將帕子扔了。 十一一眼看到,已再無一絲驚訝,隨手將唇角的血跡擦了,只啞著嗓子道:“我有話吩咐,你們先出去?!?/br> 穩婆、侍女不敢停留,只得退開。 走到宋昀跟前,穩婆悄悄將帕子托到他跟前,低低道:“貴人,夫人只怕身體有恙?!?/br> 宋昀倒吸了口涼氣,將那帕子接到手中,盯 著那團殷.紅,慢慢捏緊。 穩婆不敢停留,忙忙躬身退下,反手掩上門。 雁山、陳曠亦看清帕子的血跡,且眼見得是十一嘔出,一時相視失色,再不敢作聲。 木盆里騰出的熱氣夾著濃重的血腥味,臥房里的氣氛便格外地凝滯沉悶,只聽得女子細弱的喘息聲聲入耳。 但十一開口時,聲音雖低啞,卻清晰穩定:“外面可還平靜?” 雁山忙道:“郡主,外面一切安好。依皇上吩咐,濟王出事的消息已經封鎖,濟王府、湖州城一切如常。如今城門已閉,暫時不會再有變故??ぶ髦还鼙V刈约?,順利產下皇子要緊?!?/br> 十一問:“可曾追查到使臣下落?” 雁山頓了頓,到底不敢不回,“聽聞進了南安侯統領的軍營?!?/br> 十一捏著拳送到唇邊,竟未曾咳出聲來,只苦笑一聲,“矯旨賜死濟王之事,未必是南安侯主使,但他決計脫不了干系?!?/br> 陳曠急忙勸道:“前因后果,早晚會水落石出。何況又有皇上主持,郡主不必在此時憂心?!?/br> 十一腹中又在陣陣收縮,痛意侵骨蝕髓。 她勉強支起的身子便撐不住,捏緊墊褥伏在枕上喘息,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吐出字來,“你們……還有小觀,需帶鳳衛好好輔佐皇上,查清此事……不能……不能讓濟王死得……不明不白!” 陳曠道:“郡主放心,這本來就是我等分內之事?!?/br> 十一在劇痛里忍不住地顫抖地低低呻.吟,又掙扎了片刻,才艱難地說道:“若我死去,將我和濟王……都葬于太子灣附近。閑了時也好走動走動,沒那么遠……” 雁山、陳曠面面相覷,然后在驚悸中猛地悟出,十一竟似在交待身后之事,不失失聲驚叫,“郡主!” 十一聽若未聞,伏于榻上低嘆道:“說來我是不孝之人……明知自己生父是誰,竟一次不曾去拜祭……原想著,若有一日收復中京,或許能尋回他的首級,將他重新安葬,令他泉下安息,也不必因無法替他報仇而羞于見他。如今……我的墓碑上不必寫父姓,也不必冠夫姓,只寫朝顏二字即可?!?/br> 雁山等不敢作答。 殺柳翰舟的,是云太后和施銘遠。 一個是她養母,還有一個受養母、養父指使和庇護,十一注定報不了仇。 她極少提到自己生身父母,重新入宮后更是絕口不提,連柳翰舟的墳墓都是宋與泓悄悄派人重新修葺的。 她仿佛早已忘懷她是柳翰舟的女兒,除了會在不經意間提到自己姓柳。 誰也不知,她竟還懷著這樣一段心事;誰也不知,散漫冷淡的背后,她究竟還背負了多少不肯與人言說的苦楚。 后方,傳來了宋昀清淡平靜的聲音,“你們出去,朕和貴妃說幾句話?!?/br> 雁山、陳曠紅著眼圈,只得行禮告退。 十一精神雖差,卻也注意到二人身后似乎有人,猜得是宋昀,倒也不曾驚訝。 見他屏去眾人,踏入簾帷之內,她嘆道:“皇上,這樣的地方,不是你該來的?!?/br> 宋昀瞧著眼前這蒼白虛弱之極的女子,眼底已涌上淚光,卻很快沉寂下去,“這樣的湖州,才不是你該來的。我費了多少心力,換得你在我跟前平安喜樂;可來湖州才兩三日,你已變作什么模樣?” 十一笑了笑,“變作什么模樣,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有才智有主見,可以讓大楚江山鼎盛,百姓安居樂業?!?/br> 宋昀道:“若有你相伴,我還當為你誅除jian佞,收復河山。但凡你想要的,你想做的,我都愿替你辦到??煽傄心阍??!?/br> 他將她抱到懷里,抬袖擦著十一滿額的汗,小心替她將黏附在面上的濕發撥開,看她那張灰白的臉龐,“若沒有了你,你說我何必殫精竭慮,為你的大楚cao碎了心?” 十一氣息微微,倚于他并不算堅實的胸膛,已全然不見往日的張揚和冷淡,孱弱如一縷隨時會隨風散去的清煙,卻咳著輕笑,“阿昀,是你的大楚?!?/br> 宋昀道:“若沒有你,我要大楚何用?我所做一切,對也罷,錯也罷,我從不會去細想。我只記著,當年有一個女孩跟我說,要我把天地涂作彩色;從此,我一直走向 那個方向。我以為走到最絢麗的地方,便能與她相伴??稍瓉?,她早已身在雪原。不論你信不信,我所做的一切,只為把你灰暗下去的天空涂亮。我已經很努力……” 他低頭,瞧著自己白.皙的手指,似在對自己說,又似在告訴十一,“我不在乎雙手染血,也不在乎到底做了多少違背我本心的事。只要你還在,你不放棄,我便愿意這樣走下去,——哪怕被人說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晌以僭趺磁ψ?,你卻連一分回頭看我的念頭都沒有,只想圖著自己解脫,轉身走開?” 十一只聽得他胸腔內心跳得激烈,言語卻一反常態地染了冰寒氣息,抬頭看向他凝了霜雪般的面龐,嘆道:“阿昀,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蛟S……你便也解脫了呢?謝璃華真心待你,日后宮中也會有許多比我年輕貌美的妃嬪陪伴,豈不比記掛著我這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強太多?” 宋昀點頭,“你是為濟王之死?又或者……根本就是為那個已經恨你入骨、不顧你八.九個月身子還要欺負你的南安侯?” 他掌間一用力,已將十一松散的小衣拉脫,露出肌膚上不雅的青紫痕跡。 十一呻.吟,腹部疼痛又劇烈起來,指掌攥緊了宋昀的衣襟,幾乎從牙縫中迸出字來,“對不起,阿昀……” 她的唇色愈發青白,人也越發萎靡下去,痛得從宋昀懷中滑落,卻咬住牙再不叫出聲來。 宋昀的懷抱一空,便覺血液也冷了下去。 他沒有再去拉她,只盯著她,眸中若有血色火焰簌簌跳動,“你以為,我還是當日那個在若耶湖被你說棄就棄的少年嗎?說一句對不起,便完事了?” 他站起身,看著她在床榻上痛苦翻滾,緩緩道:“柳朝顏,你給我聽清了!若你敢讓我一無所有,我便敢讓你死不瞑目!你想解脫,是吧?好,等你解脫之后,我挖出你的孩子,燉了湯賜給韓天遙!你別想葬到太子灣,我會把你葬到回馬嶺的最高處,讓你看我怎樣把韓天遙挫骨揚灰,讓他的忠勇軍灰飛煙滅!沒他們,不能北伐又怎樣?勞心費力,何如活在當下,先享盡這一世富貴?施相老了,但還可代我處理幾年國事。柳翰舟剛愎自用,自取其禍,死了還要留下一個不省心的女兒,身首異處是輕的了,看我掘墳鞭尸,把他和宋與泓尸骨一齊丟東海喂魚!” ============================= 后天見!我會多更些! 256 瞻,四方是維(三)【5000】 “你……” 十一吸氣,伸手去捉宋昀衣角。 宋昀退后一步,聲音越發冷若冰泉,寒意沁骨,“若你死去,鳳衛未必甘心為我所用,我不會留著。好在齊小觀、陳曠他們不會防范我,對付他們易如反掌!至于濟王府這些人,既然濟王到死都放不下,便讓他們給濟王陪葬好了!所有你看重的,你想要的,我一樣都不會留!如若不信,柳朝顏,你盡可試試!醣” 十一掙扎著再要撲上前跟他說話時,人已從床上重重摔落,跌在地上咼。 宋昀冷冷看她一眼,竟再不理會,拂袖走了出去。 但聽他高聲吩咐道:“進去接生!天明前若生不出來,即刻把孩子給朕剖出來!” 外面,雁山大駭,“皇上,這……” 宋昀面色緋紅,捏著拳緩緩道:“她敢不生,朕便敢趁著她還沒閉眼,把孩子活活燉作湯給她看!” 雁山等頓時噤若寒蟬。 帝王之怒,原來真能雷霆萬鈞,疾若風雨。 任性的朝顏郡主,終于碰上了更任性的年輕帝王。 如今,他不再是鄉野間安靜隱忍的少年。 他已有足夠的資本去任性,——包括以帝王之威,去壓迫他一向仰視的心上人。 屋內,傳來十一不知是痛楚還是絕望的一聲嘶喊。 ------------------------ 寅時初刻,十一產下一子。 經歷了極致的痛苦,她本已意識糊涂,但聽得嬰兒一聲嘹亮的啼哭,那淚水忽然間傾涌而出。 掙扎著想積攢一點力氣,讓穩婆將孩子抱來瞧上一眼時,卻見那邊帷幕閃動,竟是宋昀沖了進來。 穩婆見到他,立刻無視十一的眼神,諂媚地笑著,將嬰兒遞了過去,“貴人快看,是個男娃兒,眉清目秀,跟貴人生得一模一樣呢!” 宋昀接過,小心地讓嬰兒平臥在自己臂腕間,細細地看著,唇邊已漾過素日的溫暖笑容,說道:“賞!” 兩名穩婆連忙爬到地上,磕頭跪謝,“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宋昀看那邊遞上金銀財帛,又道:“調理好夫人身子,還有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