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她動作雖輕捷,宋與泓已瞧出她腹部高隆,不自禁伸手扶了她一把 ,才輕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心存妄念,中了別人圈套,累你如此奔波?!?/br> 十一道:“是你心存妄念,還是尹如薇心存妄念?” 宋與泓盯了幾眼她的腹部,才將目光轉向她的面容,“這沒什么區別,總是濟王府的人所為罷了。幸虧你過得果然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十一雖日夜急奔,滿面塵灰,但面容柔白潤澤,眉眼頗見神采,一看便知調養得法,再不是分別時那個沉溺美酒中的枯槁美人。 這大半年來,他雖聽說宋昀待她極好,她信中也一再強調過得適意,但直到此刻相見,他才真正相信,她終于擁有了一個女人最想擁有的平安喜樂。 十一瞧著他的神色,卻愈發地焦灼,“誰告訴你沒區別?若你只是受人脅迫,便不是謀逆之罪,我和母后自會設法救你出局?!?/br> 宋與泓便凝神看向她,“你也知道……是局?” 十一便似有一把黃蓮被生生捏碎于心頭,苦水橫溢,卻再無出口。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中密函遞上,“尹如薇敢反,就是因為聞博的那兩萬兵馬吧?但目前領著那支兵馬逼近湖州的,是南安侯。他給皇上的密奏,是你欲聯合水寇謀反,他為保大楚江山才就近提兵前來湖州?!?/br> 于是,尹如薇一心倚賴的援兵,其實早已磨刀霍霍,等著他們鉆入圈套,才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宋與泓拿著密函的指尖有些顫抖,但神色還算鎮靜,甚至唇角還彎過一抹自嘲的笑意,淡然道:“罷了,當年只想著什么家國天下,不惜濫殺無辜,到底造下冤孽,惹來禍端。怨不得他,他只是想徹底報了當年花濃別院被滅之仇而已!” 他說最后一句話時,目光不由地瞥向十一,竟似有幾分緊張,——卻是怕十一不自在,言語間居然有為韓天遙開脫之意。 十一越發被什么壓住般透不過氣。但她對他笑得越發柔和,“不必管南安侯怎樣想。只需你脫開謀逆之罪,其余的事,我會處理,他的手還伸不到那么長?!?/br> 提到韓天遙的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說著完全與己無關的人或事。 宋與泓略略放松,低眸瞧了瞧十一的腹部,默算胎兒月份,輕嘆道:“朝顏,我……知你在想什么??蓮膶m變那日起,我便猜到自己的結局……” 十一握住他的手,手指微涼卻堅定,“泓,你要信我,也要信太后、皇上!我已聽路過說得明白,就事論事,此事委實與你本意無關。尹如薇雖是你妻子,但無論從國法還是家規,她都罪無可恕。讓她去承擔她該承擔的吧!” 指骨交握之際,手掌都已不似少年時柔軟溫暖。骨骼硌著彼此時,卻偏似有少時打斗嬉笑的光影交錯于眼前。 宋與泓恍惚片刻,輕笑道:“正因她是我妻子,我才不能讓她去承擔這些女人不該承受的。重重算計針對的從來不是她。只是她一心助我的心思被人利用了而已。把她推出去換取我的茍延殘喘,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朝顏,你會瞧得起這樣的男人嗎?” 十一只覺他的眼神柔和輕軟,卻比往日英氣勃發時敏銳百倍,竟似直直看到她心底,濾出她滿懷的酸楚。 明晃晃的陽光順著樹蔭篩下,扎得她越發受不住,淚光竟已涌上。 她道:“泓,你多慮了!我心中的英雄,首先要敢于面對,敢于活著……你要好端端地活著,等我輔助皇上安定大楚,便來湖州伴你游山賞水,覽盡這江南風光……” 她側臉,眸光在山林溪泉間掃過,趁勢將淚水逼回去,方繼續道:“罷了,若推出如薇,母后也難免傷心。只是攻州陷府的行止絕不能再繼續,還有,那些鼓動如薇謀逆的小人也不能留著?!?/br> 前方的樹蔭間忽有些異于尋常的晃動。 鳳衛在稍遠處瞧見,尚未及前去查看,十一已清了清嗓子,喚道:“路師兄,你既安排我與濟王相見,為何不過來一起敘敘?” 綠沉沉的松針間靜默片刻,便見一道灰影飛身掠下。 ================================ 有些不在狀態,待我收了歡樂過年的心思,仔細找找感覺。 246 馳,云遮霧蔽(三)【5000】 路過素衣布履,發髻蓬亂,雙目通紅,匆匆走上前向二人行禮,啞聲道:“我已離開鳳衛,若論軍國大事,原沒有我置喙余地。只是我在湖州也有一段時日,凡事看得應該要更清楚些。濟王妃雖有心助濟王復位,但行.事更以濟王殿下安危為重,本不可能如此行險?!?/br> “她原先只為籠絡人心,寬宥了幾名水寇。那水寇首領王述本是亡命之徒,被官兵追得流.亡于蘆葦蕩間,聽說濟王遭遇,便想著若能尋機扶立濟王登基,不但可洗脫從前罪過,還可借著那擁立之功得一場滔天富貴,故而在濟王妃跟前百般鼓動,又主動為她聯系可資利用的兵馬。據說,他開始還夸口與忠勇軍首領全立有交往,可以請全立相助。濟王妃便是受他們這些小人慫恿,方才決意行動?!?/br> 他的話無疑也在為尹如薇開脫。大約便是存了這心思,開始聽得十一打算讓尹如薇擔下罪責時,他便不肯出來相見酢。 十一卻已聽得怒意騰起,“師兄,你既知曉,為何不加阻攔,也不告訴我?便是尹如薇迷了心竅,你也跟著糊涂了不成?” 路過苦笑,“郡主,我早先便已勸過,只因勸得多了,許多事濟王妃便不肯與我商議。我原想著她再怎樣不甘,也不至于想著借助那群烏合之眾的力量圖謀大事,再不料她早與聞博暗中來往……牙” 無法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他是十一自小兒一起長大的師兄,縱然為尹如薇做得再多,尹如薇不敢肯定他究竟是不是肯幫自己。 ——她猜的原也沒錯,路過原受過十一囑咐,若尹如薇做些不自量力之事,或者路過覺得她不自量力時,必定會傳訊十一相阻。 十一無暇計較前情種種,只追問道:“聞博的確許諾過她,會領兵前來相助?” 路過點頭,“聞家偽裝得很像,連我后來聽說這消息,都覺得不像假的。自然,光憑聞家的力量,不可能安排得如此細致周密?!?/br> 言外之意,是背后主使之人籌謀得周到。 聞博、聞彥等人乃是武將之后,性情最是剛硬,對新繼位的皇帝都未必能心服口服。能令他們配合著演出這場好戲的,除了韓天遙,根本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十一低頭思忖半晌,才道:“如今既然中計,再無他策,只能盡快讓泓脫困,至少,必須脫開謀逆罪名?!?/br> 路過明知她再不會考慮推尹如薇出去頂罪,聞聲精神一振,“郡主已有計較?” 十一淡淡一笑,“方才你也說了,是那些水寇鼓動濟王妃行謀逆之事……而濟王被人設計灌醉,并不知情。若事后知曉,立刻誅除反賊并上表謝罪,雖也難免獲罪,可只要不是謀逆大罪,一切好說?!?/br> 本朝皇帝待臣下以寬容出名,除非謀逆之類的大罪,極少有處以極刑的。宋與泓雖然失勢,到底是皇兄之尊,且朝中有太后、十一的維護,只要不是謀逆之罪,頂多貶爵流放,若逢大赦,很可能重返京城。 宋與泓到底年輕,聞得一線希望,黑眸已亮了亮,只猶豫道:“可攻下湖州府衙的人里,當時也有濟王府的府兵在內。何況……那些水寇的確想擁我為君?!?/br> “從而擺脫他們自己的困境而已……何況他們是千真萬確的謀逆,難不成你還打算護著?”十一冷笑,又看向路過,“這事兒是尹如薇引起的,這殘局也該她來收拾吧?” 路過忙道:“此事我去和王妃商議處理。王妃并未料到會中計害了濟王,正在懊恨,必會小心行.事,盡量不露破綻。只是目前州府守衛由王述和涂風共同控制,韓天遙已兵臨城下,若他下令攻擊,他們必會率兵抵抗?!?/br> 一旦與朝廷兵馬正面為敵,坐實了謀逆大罪,真的是神仙難救了。 十一沉吟道:“我待會兒便去找韓天遙,請他暫時不要出兵?!?/br> 路過皺眉,“可他的目標便是濟王!而且你和他……他怎會就此罷手?” 十一凝望前方山林濃郁翠色,依稀記起去年暮春在安縣驛館和那男子執手相對、彼此傾情的情形。 那時,她并不知那已是她和他之間最后的美好時光。 她以為她終究從痛楚不堪的往事中走出,尋得了更恒遠的快樂,才能多少年來第一次留意到階下盛綻的芍藥花如此妍麗,才能用女兒家的心思,摘來其中最嫵媚的一朵,簪于鬢間去見那個走入她心中的男子。 隱于袖中的手指輕輕一勾,十一將一柄小小飛刀持于手中,反手在掌心輕輕一扎。 尖銳痛意里 ,往事終于抖開,她眉眼間的笑意便輕.盈明媚起來,“至少,我會攔住他,不讓他在今晚出兵。你們在天明之前將事情安排妥當即可。他對我很了解,但我更了解他?!?/br> 路過便放心不少,“那我即刻便回去和王妃商議!” 十一點頭,向宋與泓道:“我也得去韓天遙軍營了……你回去細想想如何請罪吧,這事兒也得好好斟酌,不可授人以柄。我應該還會在湖州待一兩日,你寫好奏表,先抄一份來給我瞧?!?/br> 宋與泓一直靜靜聽著十一和路過商議,竟再不曾插口,直到此時才應了一聲。 見十一快步走向馬匹,步履雖然還算輕捷,但上馬之際明顯不如往日利索,他忽問道:“朝顏,你出宮之事,皇上不知道吧?” 因著母親的劇烈動作,腹中胎兒似乎正惱火般蹬著腿腳。十一腹中疼痛,卻憶起宋昀每日叮囑她服藥的情形,心下一暖,卻已笑了起來,邊撥轉馬頭,邊高聲道:“嗯,我也得向他請罪。不過,他大約不會拿我怎樣……” 她說著這話時,人已帶著隨侍鳳衛策馬奔得遠了。 路過心頭略略一松,安慰宋與泓道:“皇上素來鐘情郡主,如今郡主又懷著龍胎,想來更對她百依百順,咱們倒不用為她擔憂。濟王殿下,咱們快回城去找王妃商議商議怎樣行動吧!” 宋與泓沒有應他,只是出神地看著十一離開的方向,許久才道:“路大哥,你認為,此事當真是韓天遙在暗中設計?” 路過怔了怔,“除了他,還能有誰?” 宋與泓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br> 路過急著回城,一邊替宋與泓牽馬,一邊順口問:“什么事?” 宋與泓依然有些神不守舍,低低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許是我多心……我忽然想起,當日我接到中毒垂危的朝顏,安頓她在毓秀小榭暫住時,曾請當時還是晉王世子的皇上轉告施相,施浩初多半是被聶聽嵐連累,并非朝顏所害。但皇上似乎沒有說,相府還是千方百計在針對朝顏?!?/br> “哦……說來便是先帝殯天前一兩日內的事,或許未及提起?!?/br> “我還想起,朝顏中姬煙蠱毒之事,似乎也是皇上那里走漏的消息。若宮變那晚他們不曾施放子午葉令她蠱毒發作,她未必不能脫身前往皇宮?!?/br> “這個……” “大約連朝顏也不知道,她被施相幽囚的那段時間,你潛入宮來找我,我又找皇上談過后,皇上覺得她處境著實危險,這才打算強行動手救人。他明明早知朝顏被囚,甚至能很快打探到她被囚的地點,卻不曾告訴韓天遙或鳳衛救人?!?/br> 路過只覺一道寒意從腳底升起,一時頭皮發麻,駭然看向宋與泓,“你……你想說什么?” 宋與泓接過馬韁,拍了拍馬兒的頭,低聲道:“沒什么。他不會武功,也算不上英雄。但他能在朝顏最慘的時候站在她身邊,他就是她的英雄?!?/br> 路過舌尖干燥得幾乎說不出話,“這個……與最近的事不相干吧?” 宋與泓道:“也許……不相干。不過朝顏并不是自愿嫁他為妃吧?她心里的英雄,一直是韓天遙那樣的。而那份先帝遺詔,想指婚的人是我!” 路過急急道:“濟下,此事不可再提了!” 宋與泓輕笑,“嗯,不提。你看我在她跟前一字也未提。想來是我酒喝得太多,有些糊涂了。韓天遙豈是由人擺布之人?何況如今忠勇軍正受倚重,便是皇上也干預不了他們行.事吧?” 路過道:“我也覺得是殿下多心了?!?/br> 宋與泓便不再說話,翻身躍上馬匹。 他的眼神冷淡,卻偏偏有種說不出的清明,迥然不同于往日的活躍灑脫。 路過怔忡半晌,才運起輕功,追了過去。 -------------------------- 湖州城外,忠勇軍大營內。 韓天遙并未住入主將的營帳。 他帶著幾名親兵住于在另一頂并不起眼的帳篷內,正跪坐于一張簡潔的書案前,沉默地盯著眼前的輿形圖。 聞博躬了身,正赤紅著臉跟他說話。大約說得久了,他的嗓音已微微嘶啞。 韓天遙頭也不抬,仿佛根本不曾在聽。 他的目光所凝,指尖所觸,都只在輿形圖的某處。 湖州,如此人杰地靈的江南城池,此刻卻既扎眼,又扎心。 他已到湖州城下,宋與泓就在湖州城內,而那位心甘情愿做了深宮貴妃的女子……應該也到了吧? 同在輿形圖的方寸之間,卻又分明隔了高大城墻,寬闊江河,以及隨時能掀起漫天血雨的千軍萬馬。 出身將門,他從領兵的第一日起,便知戰場之上注定人命如螻蟻,——不論是敵方還是我方,是小卒還是大將。 此刻,以湖州城的布防兵力,他只需一聲令下,太湖那些水寇,濟王府內外府兵,包括那女子視同手足兄弟的宋與泓,都將在一.夜間化為齏粉。 奉皇帝旨意,便宜行.事而已。 宋與泓再怎樣高貴無疇,如此境地被處置,絕無一人可以指摘他的不是。 于是,公私兩便,遠仇近恨可以一起在湖州府的血光里勾去,聽來何等爽利…… “侯爺,侯爺……” 聞博說了半日,完全聽不到韓天遙回答,只得悶著頭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