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宋昀道:“母后召南安侯入宮了!” 他一廂說著,一廂將手中茶盞交給十一。 十一正聽得一愣,隨手去接時,竟不曾接住,便見那茶盞倏地跌落,倒也不曾碎裂,只在雪地里溜溜地滾了兩滾。 熱茶化開了附近的雪水,便緩緩露出冷硬的地面。 宋昀恍若不曾留意,拉過十一的手,向劇兒吩咐道:“去給貴妃拿件斗篷來。嗯,上回做我這斗篷時,似乎也給貴妃做了一件,這時節穿正好?!?/br> 劇兒忙道:“有的!” 她急急取來時,宋昀接過,替十一披上,輕笑道:“這大雪天的,還不愛加衣,若是著涼,到時不許叫喚!” 十一睨他,“這一向照常習武練劍,身體還不錯,并不曾感冒著涼。卻不知是誰前天剛退了燒,至今還服著太醫開的藥?” 宋昀頓時紅了臉,咳了一聲,說道:“其實早就好了,只是怕好得不徹底,傳給你就麻煩了!” 二人一行說著,一行已踏著雪,向仁明殿走去。 宮女太監雖有一大群隨行的,但都知曉二人親密,絕不樂意旁人驚擾,故而遠遠避在數丈以外跟著。 此時天雖放晴,雪還未化。 宋昀明知十一喜愛雪景,只攜著十一從小道未曾有人踩踏處行著。 二人的鹿皮靴子在平滑的雪地里踩出齊整的腳印,一路咯吱咯吱地輕響,在二人的輕言細語間聽來格外地和諧悅耳。 又有雪塊在振動間從樹枝間跌落,這回卻是十一中招。大塊的雪剛好跌在她隨意綰起的發髻間,碎開,跌得滿脖滿襟。 十一嘖了一聲,彎腰先撣發髻上的雪塊。 宋昀笑得打跌,扶住她替她撣著,笑道:“悠著些兒,便是不怕發髻亂了,也得顧著些咱們的孩兒?!?/br> 十一道:“不妨事?!?/br> 也便牽著他衣襟,微微弓著腰 ,由他用手細心地替她撣拂發際和衣襟上的碎雪。 他的手很暖和。 她淺青的衣袍上,披著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雪白斗篷。斗篷的前襟和領口的風毛都出得極好,輕.盈細軟地挨到一處,隨風而動時說不出的清逸且親密。 融雪時的天氣雖寒冷,可此時看著他專注的側顏,她心下竟也能覺得暖意洋洋。 這輩子她算不得幸福,已不想再去奢望尋常女人那份簡單質樸的歡喜和快樂,更沒打算去追尋那早已支離破碎的男女情愛,但能有這么一個人始終不渝地守護愛惜,其實也是件該知足的事。 宋昀拂去雪花,順便替她整理著有些散亂的發髻,笑問:“在看什么?我臉上長花了?” 十一便摸了摸臉上傷痕處貼的梅花形翠鈿,說道:“便是你臉上長了花,也沒我臉上長的花好看!” 宋昀失笑,“嗯,柳兒自然是最好看的?!?/br> 他頓了頓,又道:“柳兒臉上的花,也可以時時提醒我,從前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多,才讓柳兒傷到。但終究會有一日,我會讓你再無顧忌地生活在我身邊,不必為大楚憂心,不必為家事煩難?!?/br> 十一憶著這幾個月來他的種種努力,仰面一笑,“我信你?!?/br> 宋昀大是歡喜,在她額上親了一親,才道:“咱們快進殿去,只怕璃華已來了好一會兒了!” 十一摸了摸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吧!” 宋昀見她并無抗拒之意,唇.間笑意更深,攬著她待要拐向大道、走入仁明殿時,卻在一抬頭時怔住。 韓天遙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階下的大道上,正淡淡地看著他們,再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身玄青色窄袖圓領公服,腰扣玉帶,腳踩一對黑色牛皮短靴,正在風口里立著。陽光灑下,他通身也似凝了霜雪般的冷意。 定定立著時,他如一尊在寒風里立了無數日夜的石雕,冷而硬。 他向來冷峻,卻很少會給人這種冰寒徹骨的感覺。他雙眸幽黑如深井,沉默地看著對面粉雕玉琢般的一雙璧人說笑著走來,并看不出井底的波瀾。 宋昀最先回過神來,攜十一踱到大道,笑道:“南安侯怎么站在外面?” 他幾乎已走到韓天遙跟前,韓天遙的眼睫才倏地一眨,迅速收回目光,退后一步行禮。 “臣,拜見皇上,貴妃娘娘!” 君臣之禮,并無錯訛。 除了拜宋昀,還得拜十一,他曾經的十一。 他的手按于冷硬的青石路面,手背上有青筋在跳動。 恍惚,又是那日山間,是誰笑意明媚卻出語如冰,“不懂禮數就算了!我便不信,改日在朝堂之上、眾臣之前,你還敢不拜!” 終于,一切如她所愿。 一切如她所愿。 他深深地吸氣,待宋昀扶起他時,神色已愈發沉靜,再無半分異色。 既已了斷徹底,再怎樣深入骨髓的刺,他也得自行設法拔.出。 愿賭服輸,痛徹心肺自然也是他一個人的事。 但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沒有人會是誰的全世界,除了他自己。 再度掃過十一面容時,他的唇角甚至揚起一抹譏嘲的冷笑。 十一并不回避,甚至正抱著肩懶散地打量他,似在欣賞他與眾不同的峻烈之氣。 宋昀更是一慣的雅淡溫潤,含笑問道:“雖說不下雪了,外面到底冷。怎么不進去?” 明明是云太后相召,便是此時云太后有事,也可到門內候著,斷沒有站到殿外大路上等著的道理。 韓天遙向殿內望了一眼,“臣……不大方便繼續留著,故而避了出來?!?/br> 宋昀聽他口吻,似乎是和云太后說話時臨時避了出來,不覺皺眉。 此時,他們終于也聽得殿中傳來云太后的斥責聲。 宋昀微微變色,松開攜著十一的手,快步向內行去。 ============== =============== 閱讀愉快!后天見! 239 梅,雪影素心(四) 他聞得云太后召見韓天遙,明知為著何事,遂先遣謝璃華過來請安,順便探探動靜,自己則到清宸宮約了十一同來。 瞧這模樣,當是謝璃華的玲瓏妙語也不曾解去云太后的怒意,竟當著韓天遙的面發作了圍。 韓天遙不欲令皇后尷尬,自然避開為妥??稍铺笙嗾僦律形磫柾?,他便只能在外相候了。 十一揉了揉不知為何突突突疼痛起來的太陽xue,舉步隨宋昀入內,正待與韓天遙擦肩走過,韓天遙忽一伸手,似又想拉她。 十一便不只太陽xue疼,連胸口都悶悶地疼起來羿。 剛要冷冷橫過去一眼,卻見韓天遙的手已經縮了回去。 她輕輕松松走了過去。 回頭看時,他似根本不曾動彈過,依然沉默地斂著手,如一株冷冷的孤松峭立,不合時宜地將周圍的陽光都凍作了清寒的冷霜。 愿賭服輸,果然還算是個男人。 十一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 陽光真的很好。 那樣的明亮,折射著黃色琉璃瓦上炫白的積雪,刺刺地扎著眼,讓她一時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走到階前,她趔趄了下,嚇得殿外迎候的小太監腿都軟了,急忙上前挽扶。 十一擺擺手,自己上了階,卻又走得很穩當。 小太監拭著驚出的汗,轉頭看向背對他們站著的南安侯,一時便有些疑惑。 那個像樹一樣“長”在那里的男子,剛剛真的伸出過手,打算攔住貴妃娘娘? 一定是他看錯了吧? 小太監揉揉眼,繼續垂手侍立于宮門,期待自己有一天能有南安侯那樣的氣度,即便不聲不響站成一顆樹,也能有種高徹冷峻的風采。 他自然不會曉得,那個冷硬得像石雕、像樹木的男子,其實也不過是尋常的血rou之軀。 一呼一吸間,都似有斷裂的冰棱猙獰刮過,痛意如此尖銳。 ------------------------------ 宋昀匆匆步向殿內時,正聽云太后在怒斥道:“素??茨氵€算懂事,總以為和你那舅舅到底不一樣,凡事知道些輕重,不想如此不賢!你舅舅要任用那兩個雜碎為將,當我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如今他比皇帝還少什么?無非那點兵權!如今把腦筋動到那上面,真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謝璃華跪在下方,叩首道:“母后明鑒,兒臣既嫁入皇家,心心念念,必以皇上為先。舅舅任命將領之事,兒臣并不知情。若皇上不愿任那二人為將,兒臣勸說舅舅改了主意便是?!?/br> 云太后怒道:“皇上愿不愿,還不是聽你們攛掇的?本就是個面軟心慈的,只顧念著扶立之情、念著夫妻之情,這是準備將大楚的江山拱手送人嗎?最可惡的,居然調唆顏兒跟著胡鬧,一個個都昏了頭了?” 謝璃華強忍著淚不肯失態,只哽咽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皇上更是一心只為江山社稷著想,怎會拿江山去報恩?” 云太后啐道:“不敢嗎?我怎么瞧著,就沒你和你舅舅不敢的事兒?” 宋昀連忙奔入殿中,叩首行禮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任命范成、莫則為將之事,施相的確曾與兒臣商議,但此事璃華并不知情?!?/br> 云太后也不叫他起來,沉著臉道:“她從前不知情,如今還不知情?敢情你們都拿我當猴耍著呢?昀兒,太祖皇帝打下這江山不容易,歷代守這江山也不容易,你可曉得輕重?” 宋昀道:“兒臣自然知曉??杀本持氯莶坏迷偃襄?,若不允施相所薦大臣領兵,他疑慮之下必會阻攔。令那兩位領兵,也是權宜之計?!?/br> 云太后冷笑道:“什么權宜之計?說到底,他只是要保他施家富貴齊天!皇帝只顧一時痛快,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到時愈發不可收拾。咱們母子被踩到腳底尚是小事,萬一保不住這大楚江山,到時拿什么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她和宋昀本非親生.母子,各有顧忌,彼此間便不得不多出幾分客套疏離,平時多壓著性子。 但云太后性情原就強硬,此時怒氣上來,便有些口不擇言,只差點沒指著宋昀鼻子訓斥。 宋昀垂頭聆訓時,十一在外聽了良久,也步入殿內行禮。 她腹部隆.起,容色雖比先前美貌豐澤了些,眉眼卻不復往日的鋒銳張揚,此時從陽光底下走來,眸底竟顯得格外幽黑。 云太后驀地想起死去的宋與詢和離開的宋與泓、尹如薇,頓時心底一痛,神色便和緩下來,忙令人挽起她,說道:“顏兒怎么也來了?太醫總跟我說,你需得好生靜養才行?!?/br> 十一道:“太醫倒不曾和我說什么,這個月飲食走動已與尋常無異,有時也練劍活動活動筋骨,身體比從前還要康健不少呢!話說,皇上時常到清宸宮走動,小觀也不時帶來朝中訊息,這北境之事,兒臣倒也覺得并無不妥?!?/br> 云太后面色便冷下來,“你不怕施銘遠動別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