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離開再久,相隔再遠,他們總是記得每月叫人送來她的日常應用之物,并不時送來她可能會喜歡的稀奇之物。 湖蝦肥美的季節,她在別處也吃過西湖炙蝦,但個頭和味道都不能和宮里送來的相比。 只因為她說了句喜歡,從五六歲上,后來每年地方官貢上湖蝦時,宮里都會先分兩簍送到她那邊。 皇宮就是她的家,皇宮里最至高無上的那兩位,便是她的父母。日積月累的舐犢情深,不論身處廟堂之高,還是人在江湖之遠,始終不曾忘卻,且無法割舍。 那一切從不是幻覺,卻的確是謊言。 于十一是,于至高無上的那兩位,更是。 眼前的福寧殿乃是楚帝寢宮,她少時回宮便常被領來玩耍。 盤龍柱,水晶簾,云母扇,琉璃屏,俱是她熟悉的陳設。 自然,更熟悉的,是那個日漸蒼老卻始終溫和慈愛的老人。 真的……已經是老人。 那么冷的凌晨,殿門居然大開。宮中燃著兩座高大的銅質連枝燈,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愈發顯出殿內那人的焦灼和蒼老。 他并未坐于他的寶座,也沒有那日接見韓天遙時的和藹慈煦,正負著手在殿內來回走動,不時拿手掩著唇咳嗽幾聲,那清瘦的身軀便顯得有些佝僂。 十一在殿外遠遠看到,便頓下了身。 宋與泓也已看到,緊鎖的眉峰一松,低低向十一道:“朝顏,是父皇在等你,母后還沒到?!?/br> 宋昀在旁聽聞,亦輕聲道:“皇后近年時常失眠,每日起床很早,只怕也快得到消息了!” 宋與泓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那邊郭原已干笑道:“其實皇后娘娘也掛念郡主,只是娘娘性子要強,不大提起……且容老奴先進去通稟?!?/br> 殿內,楚帝聞得外面動靜,已一迭聲地問道:“郭原呢,郭原回來沒?” 郭原忙道:“老奴在,老奴在!” 急急奔了進去。 十一手足冰涼,面上卻不肯露出一星半點,正緩緩踏向前時,忽聞韓天遙在后喚道:“十一?!?/br> 十一回頭,正看到韓天遙深邃卻閃亮的眸。 他笑了笑,“沒事?!?/br> 不過是想讓她知道,她一回頭,便能看到他。 她可以不顧一切露面,救他和鳳衛于危困,他同樣可以不顧一切站到她前方,為她擋那風刀雪劍。 他并未及細細分說,也不擅于細細分說,但十一定睛瞧他一眼,本來沉黯的目光便似輕盈了些,璀璨里若有明媚光華閃動,如春日里悠揚飄舞的桃杏紛紛。 *** 殿內楚帝得稟,正向外凝望,聲聲喚道:“顏兒!顏兒!” 十一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踏了進去,跪地,叩首。 “不孝兒朝顏,叩見父皇!父皇……” 她的聲音忽然間哽住,卻是因為楚帝分不出悲喜的哭喚。 “顏兒,顏兒,你這糊涂的孩子!”那位漸入暮年的大楚帝王,去挽扶她時,竟連站都站不住,一晃身坐倒在地,扶著十一的肩,竟然淚水縱橫,哭得站不起身。 十一抬頭,正見楚帝在這兩年間不知深邃幾許的如刻皺紋,再也忍耐不住,亦是淚落紛紛。她執著養父的手,哽咽著一時竟再說不出話。 楚帝見狀愈發傷懷,撫著十一的背,且哭且嘆道:“傻孩子啊,天大的事,不是還有父皇嗎?就這么走了,走了……父皇日日夜夜都在擔心,怕你一時看不穿,跟著詢兒去了……又擔心你若只是孤身走了,嬌貴了半世,又怎經得住外面的風雨……” 宋與泓早已紅了眼圈,急忙先去扶楚帝,低聲勸道:“父皇,冬日地上冷,小心傷著了身子,便是朝顏meimei也會過意不去?!?/br> 宋昀早令人關了殿門,將暖盆添了炭挪到近前,才上前道:“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ぶ髟僭趺绰敾垤`巧,在皇上、皇后眼底,始終還是自己沒長大的孩子罷了!” ==================================== 閱讀愉快!明天見! 諫郡主歸來(一) 楚帝本已顫巍巍站起,聞言又是大慟,握緊十一的手道:“可不是么……朕時常一閉眼,便見你和詢兒、泓兒調皮打鬧的模樣兒……便是你母后,又何嘗不掛念你!她喂奶喂到了你九個月大,才舍得交給**母去帶,當真是滿心滿懷地疼你!郎” 十一掩著唇,好久才忍淚道:“是……是朝顏不孝,累父皇憂心……” 楚帝在說云皇后掛念十一,但十一卻道累父皇憂心…… 宋昀微可不察地皺了皺眉,便覺一道目光轉到自己身上。 抬眼看時,正見韓天遙緩緩轉過目光,依然凝注于那對久別的父女身上。 傳說,朝顏郡主是云皇后的義女,并因為云皇后得寵的緣故,亦受到楚帝的關注。但就眼前看來,顯然她與楚帝的父女之情,更勝過皇后的哺育之恩锎。 施銘遠在旁冷眼看了許久,此時方上前行禮道:“皇上近來屢受風寒,龍體欠安,萬不可太過傷神。何況郡主回歸,于皇上也是件喜事啊” 楚帝這才坐回龍榻前,接過郭原遞上的毯子搭于膝上,令人搬來凳子,讓朝顏坐到自己跟前,方道:“你們也都坐吧!原都不是外人,也不是上朝議事,不必拘束?!?/br> 于楚帝而言,施銘遠是心腹重臣,宋昀已過繼給弟.弟晉王,宋與泓、十一更是在身邊長大的兒女,的確都不是外人。但韓天遙卻入京未久,難得楚帝竟也待之親切溫煦,同樣不曾當作外人。 施銘遠坐定,掃了一眼宋昀,方道:“今日之事,想來皇上也已聽說。鳳衛三千,如今最少已有兩千回京,如今正聚于鳳凰山北麓?!?/br> 宮城位于鳳凰山東麓,且駐扎在皇宮附近的禁衛軍人數并不多,這兩千名戰斗力極強的鳳衛若有他心,無疑會對皇宮構成威脅。且一夕間就能秘密往京城調入這許多精兵,這能耐不能不惹人疑心。 宋與泓眉尖挑了挑,已笑道:“三千鳳衛隨朝顏郡主一起回京,大楚宮城必定愈加固若金湯,無可動搖!” 施銘遠明知宋與泓與朝顏郡主情誼深厚,竟不肯流露半絲不滿,只笑道:“聽聞郡主已有兩年不曾和鳳衛聯系過,難得鳳衛如今還肯聽命于郡主……不過此事也奇了,為何鳳衛會由南安侯率領,前去小隱園劫人?” 眾人聞言看向韓天遙時,韓天遙黑衣閃動,不急不緩走上前稟道:“回皇上,先前韓家被匪人設計,差點萬劫不復,虧得鳳衛援手,臣才逃過大難。聽聞便是因為此事,路統領方才被人設計擒回京中。臣受齊三公子之恩,且素日聽聞朝顏郡主和鳳衛忠義之名,這才斗膽出手相助!臣幼稟庭訓,于大楚忠心不二,也著實想弄清,為何鳳衛救臣會連累路統領身陷囹圄?難道這朝中有人不愿臣得救?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韓家就此覆滅,因為鳳衛救我,轉而決定將鳳衛鏟除?” 施銘遠不過微微皺眉,“南安侯,路過因縱容部屬侵擾百姓、毀壞百姓屋宇,方才被皇后下旨緝拿,何嘗與韓家有關?” 韓天遙怔了怔,一時難辨真假。路過向來持重,難道真會做出擾民之事?又或者,只是中了施浩初的圈套?施浩初前段時間托病未朝,現在看來應該就是出京安排擒拿路過之事,故而十一剛剛對施浩初出手才會又狠又重,毫不容情。 果然,那廂十一已冷笑起來,“施相說笑了!你派施浩初秘密捉人,還不帶路師兄還手?便是擾了百姓,壞了屋宇,按咱們大宋律令,也該主動傷人者賠補,還能算到路過頭上?堂堂宰相,處事如此不公,果然欺我鳳衛無人,人人都可踩上一腳?” 施銘遠拂袖道:“臣處事是否不公,自有皇上評判!郡主和鳳衛是否別有居心,想必郡主也是心中有數!再者,劫持微臣兒孫為質,難道就是堂堂郡主所為?” 坐下才不過好好說了幾句話,殿下竟已箭拔弩張,針鋒相對。 楚帝卻似早已習慣,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容易坐下來說幾句話,你們……你們心平氣和些又何妨?咳咳!” 他掩胸咳嗽,苦惱不已。 宋昀忙起身端過茶來奉上,微笑道:“施相憂心國事,郡主直率坦誠,于朝政之事有所分歧也是人之常情。好在一忠一孝,由皇上、皇后居中調停,再無解不開的死結?!?/br> 話未了,連宋與泓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個與寧獻太子相似的晉王世子。 今夜之事鬧得如此大,卻被宋昀輕輕歸入雙方對政事的分歧,再扣上忠孝二字,更是將天大的矛盾納入皇帝可以容忍的范疇內,——一個倚重的忠臣,一個疼愛的孝女,只要不是心存謀逆,欲對大楚或皇室不利,似乎沒什么不可原諒。 施銘遠瞥見宋昀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憶起他提起楚帝因朝顏之事對他不滿等語,以及此刻楚帝對朝顏的親近態度,不覺沉吟。 這時,殿外忽傳來內侍的通傳:“皇后娘娘到!” 掩住的殿門驀地洞開,淺淡的晨光里,數名宮女擁著一中年婦人匆匆步入。 那婦人并不像韓天遙那日見到時那般珠環翠繞,甚至未曾戴珠冠或穿翟衣,只簡簡單單地綰了個髻,穿著件家常的織金纏枝牡丹大袖襦衫,系一條深青色百褶裙,那樣急急地走了進來。 因未施脂粉,那松馳的皮膚更顯晦暗,縱然五官周正,也無法和當年傾動君心、從寒微宮婢步步走到中宮皇后的絕色美人聯系起來。 她的神情亦是難言的悲喜,甚至失去了母儀天下該有的雍容,——卻分明有著屬于尋常母親的那種焦灼和渴盼。 眾人見禮時,云皇后視若無睹,卻只一步步走向十一。 十一早已站起身,卻沒有行禮,只定定地看著步步行來的云皇后,眼底漸漸蓄滿了淚。 竟再無小隱園上笑傲風云的煞氣和霸氣。 云皇后竟然也一個字也沒說,走到她跟前,同樣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張臂將她抱住,這才痛哭失聲:“顏兒啊……” 十一滿蓄的淚水頓時滑落,順著細白如瓷的面龐跌下,撲在云皇后的頸中。 楚帝終于露出一絲欣慰,嘆道:“朕一向就說,咱們養大的,就是咱們養大的,別的事……畢竟都過去多少年了,不是嗎?” 可云皇后和十一顯然都不曾因楚帝的話有所釋懷。兩人的身形甚至都微微地僵了僵,然后慢慢放開了彼此。 十一側過臉,將淚水拭盡,方向云皇后勉強一笑,“聞得母后安康如昔,兒心甚慰!” 云皇后退到楚帝跟前坐定,神色也漸漸鎮靜下來,點頭道:“看你平安歸來,母后也就放心了!” 聲音聽來有幾分寡淡,竟不復方才的激動和傷感。 楚帝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云皇后,“桂兒,這事你也聽說了吧?左不過是朝顏那孩子和施相又有了點誤會,說到底,都是些小事而已?!?/br> 云皇后的目光便逐一掃過下面諸人,眸中氤氳淚意消逝,漸恢復素常的顧盼從容。 她道:“聽聞施相的兒孫都被朝顏抓了?” 楚帝道:“既然誤會說開了去,顏兒自然會把他們放了?!?/br> 他抬眼看向十一,“顏兒,既然你那個師兄已經沒事了,趕緊傳令下去,快把人都放了吧!” 十一面色雪白,竟也恢復沉靜,答道:“施家兄弟我早已放了。至于施相的兒媳和小孫子,只要施相不再為難鳳衛,我扣著他們做甚?” 她隨手取出一柄小小飛刀,纖白指尖靈巧轉動,很快將柄上流蘇打了一個圓圓的結,遞給郭原,說道:“轉交小觀,讓他放人?!?/br> 郭原明知那結扣必是他們師門間約定的表記,連忙取來一個黑漆填金托盤,小心地托過,奔到殿外吩咐可靠內侍送出。 施銘遠悄無聲息地吐了口氣,嘆道:“多謝皇上主持公道!浩初雖被打成重傷,得聞妻兒無事,大約也可稍稍安心些了!” ================================ 閱讀愉快!明天見! 諫郡主歸來(二) 宋與泓笑道:“施相放心,朝顏meimei素來這性子,打人就愛打頭,看著頭破血流的嚇人,其實不妨事。別的不說,就說我當年和朝顏打架,多少次打得滿臉是血,如今不是還好端端的?” 十一秀眉微挑,淺笑道:“你信不信?便是如今,敢動我的人,我一樣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宋與泓撫額道:“我信,我信……” 楚帝已笑起來,指點著說道:“果然三歲看到老!這性子,看來再也改不了了!” 云皇后不答,轉頭吩咐人傳太醫,命立刻帶往小隱園替施浩初診治。 施銘遠見狀,明知十一毫無退讓之心,帝后及濟王又是一心維護,也不便再生事端。 十一私調鳳衛入京,劫持打傷大臣,恐嚇當朝宰執,任憑哪條都是可能抄家滅族的死罪锎。 但帝后二人擺明了不打算追究此事,竟一如宋與泓、宋昀所愿,把這滔天罪行輕輕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