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的聲音尖厲,施銘遠雖遠遠站在安全距離,竟也聽到,立刻喝命道:“韓天遙身為朝廷命官,竟鼓動鳳衛聚眾謀反,罪在不赦,所有人當場斬殺,不許留一個活口!” 下方禁衛軍齊齊應諾,本來尚在留幾分余地的刀槍立刻兇狠,招招致命。 韓天遙他們所帶勇士雖經精挑細選,但敵我懸殊得太厲害,且宮中禁衛身手矯健,也非尋常禁軍可比。 火把下,原本一鼓氣奮力突圍到假山前的鳳衛接連被傷,即便留在園外的武士冒死接應,也被逼得連連后退,四處都聽到以命相搏時的嘶吼和慘叫,眼見得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當真可能被一網打盡于此了。 施銘遠一手拈須,一手負于身后,細長的眼睛已向上揚起,顯然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齊小觀到底是當年酈清江的弟子,鳳衛更是云皇后曾經的親信衛隊,施銘遠便是有心將他們連根拔起,也得顧及云皇后那份舊情,至少得稍作表示,他是有心放他們生路,是齊小觀冥頑不靈,他才被迫格殺。 可如果是韓天遙,那似乎便沒什么情面好講了。 于公于私,他都是一個絕對的禍害。 大楚歷代君王講究以仁治國,罕有誅殺大臣之事,但謀反顯然不在此列。鳳衛矯旨救人尚情有可原,韓天遙與路過毫無關聯,完全可以說成謀反。 若鳳衛受他蠱惑,那么,誅殺齊小觀和鳳衛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韓天遙明知今日敗局已定,暗自嘆息一聲,低聲道:“小觀,抓穩我!” 竟仗著一身輕功躍身而起,欲破開敵手重圍,先帶齊小觀離開。 那邊他們部屬瞧見,更是排作人墻,奮力抵擋厲奇人等高手。 齊小觀伏于韓天遙背上,聽得慘叫聲起,竟是心痛如絞,邊握劍對敵,邊啞聲道:“韓兄,你放下我!我不會離開我弟兄!” 韓天遙道:“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 齊小觀神智便有些迷離,“哦,從前好像有誰跟我說過這話……” *** 依稀,又是年少氣盛時。 師父酈清江帶他們離開京畿,一路往北。 站在高高的峰頂,他指點給他們看,那邊,那邊,還有那邊,原先都是他們大楚的國土。先帝駕崩,數月后才傳至江北,依然家家嚎泣。 不為別的,就為骨血里流傳了多少代的漢家血統,就為靺鞨人鐵蹄下曾蜿蜒無盡的鮮血,以及靺鞨人看待漢人看待俘虜或牲畜般的歧視目光。 朝顏和齊小觀都親眼看到了魏國兵馬對北境百姓的滋擾,甚至屠殺。 他們僥幸救出一名少年時,那少年依然要撲向自己燃燒的家園,以及火中的親人。 那時,是十四五歲的朝顏惡狠狠地拉住了那少年。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宛若刀鋒凌銳,“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 *** 那夜的月亮很紅,紅得像在淌血。 今晚的月色卻還瑩澈,美麗得像師姐清澈的微笑。 可不知哪里的鮮血飛來,恰濺上眼睫,那月亮便也紅了起來。 韓天遙再度躍起時,身體沉了一沉,分明被人阻截住。 重重圍困,加上暗伏高手,韓天遙想帶著傷重的齊小觀突圍難如登天。 齊小觀便嘆道:“韓兄,放下我吧,設法替我報仇便是?!?/br> 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這話應該還給韓天遙。 放下他,以韓天遙的身手,加上部屬的掩護,并不是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韓天遙淡淡地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放下他的意思,龍淵劍再度化作雪瀑,激射向追襲而至的一名高手,自己則趁刀劍交激時的反彈的力道飛身掠了出去,縱身躍上假山。 他正待奔向那邊小亭,尋敵人稀少處突圍,冷不防假山內亦鉆出一名高手,揚手向他飛出一刀。 韓天遙急忙閃躲之際,腳下山石陡峭,再也無從立足,立時和齊小觀一起摔落在地。 眼見下方敵人重重圍至,他再不及背起齊小觀,只單膝跪地連連運招,才勉強將齊小觀護住。 他們部下被分割圍困于內外兩處,一時根本不及救護,他以一己之力與數十人交鋒,且其中不乏高手,頓時芨芨可危。 這時,外面忽傳來一陣喧嘩,竟是外面的宮廷禁衛紛紛向內撤來,原先被圍困的鳳衛部屬卻在遲疑之后快步向外奔去,卻未奔出園門。 外面已見火把沖天,快將半邊天空燎亮,伴著誰聲如洪鐘的通報:“濟王殿下到!朝顏郡主到!” 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在月夜的山間久久回響,那人卻惟恐旁人聽不到,又在重復高叫道:“朝顏郡主到!朝顏郡主……帶鳳衛回京了!” 最后一句話嗓音有些沙啞,卻足以震憾得讓兩邊的人一齊呆住。 鳳衛,三千鳳衛回京了! 這兩年鳳衛雖散居各地,卻從未解散。路過出事,齊小觀即刻分頭通知各路鳳衛趕到京畿商議救人之事。但真要說起到小隱園救人,到底不敢用這三千鳳衛強攻。云皇后對鳳衛一向寬容,可真要有這么大的動作,憑他怎樣心胸寬廣的帝王,只怕也忍受不了。 可如今帶三千鳳衛出現在這里的,不是與皇家關系不大的齊小觀,而是皇后的義女朝顏郡主,以及當今的皇子濟王宋與泓。 即便施銘遠一手遮天,權傾朝野,也無法將帝后兩名至親都說成意圖謀反,——朝顏郡主雖然失蹤兩年,但除了極少數的幾個要緊人物,有誰知道內情? 眾人眼里,她依然曾有過救駕之功的天之驕女,大楚郡主,鳳衛之首。 更別說宋與泓當今皇嗣,地位與太子無異。 韓天遙早已趁勢掃開敵手刀鋒,站直了身,卻也不由驚駭。 他的十一,曾經的朝顏郡主,當真可以卷入此事嗎? 齊小觀傷勢不算重,但中毒已深,本已四肢無力,神智昏沉,此時聽得通報,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從地上爬起,扶了韓天遙的手臂站穩,高聲喚道:“師姐!師姐!” 眼底竟有淚水滾了下來。 *** 四周已安靜下來,外面緩緩分開一條道,便見身著素藍鎧甲的一隊鳳衛奔入園中,當行一人騎著錦衣駿馬,容貌俊秀,英氣勃勃,正是濟王宋與泓。 他神色凝重,卻在見到被人簇擁出的施銘遠時璨然而笑,“大半夜的,沒想到這么偏僻的小隱園還能如此熱鬧!” 施銘遠已上前見禮,“微臣奉旨在此誘捕賊人,卻不知殿下何以深夜到此?” 宋與泓笑道:“郡主歸來,說請孤到這邊看熱鬧,孤自然不得不來!” 施銘遠目光掃過宋與泓的身后,便已看出其中只有兩名是宋與泓親信隨侍,其他竟都是鳳衛。 未必三千鳳衛全至,但此時鳳衛人數顯然已經控制局面,且由濟王領來,宮中禁衛誰還敢動手? 周圍一時靜寂如死,偶有一兩聲傷者的呻.吟傳出,哆嗦如風中落葉。 但施銘遠更顧忌著另一個人。他找了半日不見身影,遂問道:“朝顏郡主……何在?” 話音剛落,便見那邊高樓上有人懶懶道:“我兩年沒在朝中,施相這是掛念得厲害了?” 高樓之內,有人如受電擊,猛從椅子上站起,看向屋頂。 黑暗里,連藻井天花都看不清晰,更別說屋頂的人了。 ================================= 閱讀愉快!明天見! 謀長纓在手(一) 碧綠琉璃瓦簇出的屋脊之上,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一名女子。 雨過天青色襦裙,淺緋色披帛,簡潔卻精致的靈蛇髻上單單只簪一根碧玉蘭花簪,清素到極致,卻在那張如玉容顏的映照下,意外地張揚著不動聲色的奢華。 銀白月光染著裙裳,夜風高高拂起衣袂披帛,都成了她最天然大氣的點綴。 韓天遙一雙黑眸不由地燦亮異常,連原先冷肅緊抿的唇角都已溫柔揚起锎。 出府與十相別前,他曾道:“我想看看你穿著雨過天青色襦裙,淺緋色披帛,盤著靈蛇髻,單單只簪一根碧玉蘭花簪,便已清艷逼人的模樣?!?/br> 如今,他的十一果然這樣的裝束出現在所有人跟前,居高臨下提劍立于整座小隱園的最高處,長發飛揚,倨傲地俯視眾人。 施銘遠看著那消失兩年卻張狂依舊的女子,卻有些透不過氣,高聲道:“郡主既然久不在朝中,必定不知朝中之事。如今韓天遙、齊小觀聚眾謀反,證據確鑿,微臣奉旨抓人,還請郡主不要干涉!” 十一已坐到屋脊之上,隨手提起手中酒壺飲了一口,聽他說完了,才嘲諷道:“施銘遠,你老糊涂了吧?哪有人聚眾造反跑這荒山野嶺來造反的?還奉旨抓人?圣旨何在,你倒是給一份我看看!” 施銘遠笑道:“微臣奉的是皇后口諭……郡主若是不信,隨微臣入宮一問便知!” 十一笑道:“我若要回宮見我父皇母后,還需隨你入宮?也忒給自己臉了!當你的宰相管好你份內的朝政之事便罷了,什么時候手這么長,連皇上家事也要管?” 施銘遠負手道:“郡主當真確定,你的事是皇上家事?柳……郡主!” 韓天遙眸光一閃。 十一的確說過她姓柳,宋昀方才一直喚她“柳姑娘”。 十一當年被迫離宮,顯然得算上施銘遠一份。 十一殊不介意,“好吧,不算皇上家事。但路過、齊小觀卻是我的家人。施銘遠,你管了我的家事?!?/br> 施銘遠掃過占了絕對優勢的鳳衛,“于是,你打算重整旗鼓,用皇后曾經最依賴的鳳衛,斬殺奉旨前來拿賊的宮中禁衛?” 十一繼續飲酒,微飏眉眼似微有醉意,愈發笑得瑰姿艷逸,“我斬殺皇家禁衛,坐實領著鳳衛造反的罪名嗎?不好意思,你太高看我,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謀反啊,我頂多……” 她忽抬手,竟從屋脊的另一面拎上一個被捆縛得結結實實的人來,悠悠說道:“你管我的家事,所以我也順路管了管你的家事。我說施家兄弟,有沒有什么要跟你爹交待的?” 那人嘴里塞的破布被取出,立時嘶聲叫道:“爹,殺了這妖女……” 話未了,十一隨手抓過他的發髻,將他的腦袋在屋脊上一磕,便聽慘叫聲立時堵住了他后面的詛咒和毒罵。 十一眼都沒眨,提著他的發,逼著他的臉對著下方的施銘遠,讓施銘遠看到兒子瞬間爬了滿臉的鮮血,若無其事地問:“施相爺,你看如何?” 施銘遠怒道:“你……你竟敢抓朝廷命官!” 十一道:“為何不敢?你敢抓我的人,我就敢抓你的人!何況本郡主親自抓他,已經給他天大的臉了!你敢……給臉不要臉?” “啪”的又一聲,伴著施浩初的慘叫,竟是十一再次將他的頭重重磕向屋脊。 又快又狠,全無半分遲疑。 施銘遠駭然,叫道:“朝顏郡主,你先放開小兒,其他的事,待微臣請示過皇上,必會給郡主一個交待!” 韓天遙見齊小觀愈發不支,一時再顧不得其他,向上喚道:“郡主,小觀中毒了,毒勢不輕!” 下方火把通明,十一早已察覺齊小觀似乎受傷,此時聽得韓天遙說起,如畫秀眉微微一挑,便看向施銘遠,“我數到三,不交出解藥我割了令郎的腦袋!” 施銘遠怒道:“你敢!” 十一將純鈞劍持于手中,對著月光細細欣賞,散漫道:“我敢不敢,你心里大約很清楚。我脾氣一向不好,對你更犯不著裝什么賢德扮什么善良。你兒子只是順手抓來而已,砍了他腦袋還有你兒媳和你兩個庶孫可以慢慢砍呢,只是嫌他們吵,一時沒帶這邊來。我們慢慢玩,不急?!?/br> “你……”施銘遠大駭,再不想十一竟早有準備,趁著他不在府中時,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兒孫盡數抓了,一時再不敢觸怒于她,只得忍下口氣道,“齊小觀并非我所傷,我哪來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