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一刻,她的腳步絲毫未曾停頓,卻似有鞭子狠狠抽在心上。 抽裂的傷口,極疼。 疼得直到兩年后的今天,十一依然不敢觸碰心傷的那一處。 碰一碰,鮮血淋漓。 更有熱淚沾襟。 *** 傍晚,韓天遙正與聞彥坐于花廳,正議著當下之事。 聞彥道:“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自然是施氏所為無疑。杭都那邊雖還不曾查到實證,但我大哥的密信,的確提起施相對韓家和忠勇軍不滿已久?!?/br> 韓天遙眼底還在突突地疼痛。他闔目,以手輕壓雙目,低嘆道:“施銘遠及其黨羽已多次上書,說全立和他的忠勇軍只知有韓氏,不知有君王……此事我也聽說過。只想著忠勇軍有可用之處,有自保之力,韓氏當可置身事外……” 聞彥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何況當年韓大人之死,老王爺和公子雖然隱忍下來,施相自己也該心虛了吧?再加上聶家之事……” 他忽然住口,小心看向韓天遙臉色。 聶家,聶聽嵐…… 韓天遙默然,手指上移,輕輕扶住額,眼底已有蕭索之意。 外面忽一陣喧嚷。 聞彥隱隱聽出meimei聞小雅的聲音,苦笑道:“小雅又在鬧什么?這府里,都快被她橫著走了!” 韓天遙定了定神,輕笑道:“年少氣盛,也是常事。何況自己家里,橫著走大約不妨?!?/br> 扶著額的手忽然間頓了頓。 這的確是在聞小雅自己家里。不過,今日聞府似乎有點不一樣。 不僅多了他韓天遙,更多了個喜怒無常的十一夫人。 剝開那層偽裝,她有一把隨時會削人的寶劍…… 總算十一不好事,不惹事,應該不會輕易拔劍。 不過,他還是覺得哪里不對。 所以,他緊跟著聞彥走了出去。 *** 聞小雅正把宋昀攔在通往后院的石橋上。 她冷笑道:“都說了有什么要送進去的,我會代你送進去!后院都是女眷,你一個男人家,往里闖什么闖?多少年的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旁邊尚有七八名侍仆,有送宋昀入內的,有跟聞小雅的,也有聞訊趕來的,聽自家小.姐怒氣勃發,無不面面相覷,再不敢出言相阻。 宋昀被辱罵得臉色發白,眉眼卻依然溫文沉凝,素白衣帶蕭蕭落落飄向橋欄外,似沾了石橋下明凈的水色。 他和和氣氣地向聞小雅道:“聞姑娘,我既然答應柳姑娘會親手交給她,便不能假手于人。聞姑娘如果有所猜疑,何不入內向柳姑娘求證?” 聞小雅怒道:“什么柳姑娘花姑娘?今日聞府入住的客人,只有韓公子和他的十一夫人,哪里來的什么姑娘?” 溪柳舞寒碧(四) 宋昀臉色愈不好看,卻依然爾雅答道:“聞姑娘既然不容在下相見,在下告辭便是!只是若柳姑娘問起時,尚祈聞姑娘和她說明,是聞姑娘相阻,而非在下失信!” 聞小雅冷笑道:“你這是恐嚇我嗎?聽聞十一夫人說得明白,誰若阻你,便削了誰呢!” 只她身邊的人知道,正是十一傳出去的那句話,惹怒了這位聞府的小祖宗。 韓天遙身份尊貴,理應敬重;可十一不過妾室而已,比奴婢好不了多少,尊稱一聲“十一夫人”便已過了,憑什么在聞府耀武揚威?就憑那不修邊幅的懶散模樣?還是憑那副丟人堆里便找不出來的尋常容貌? 宋昀卻不知十一曾說過這樣的言語。他低頭瞧一眼手中包袱,嘆道:“既如此,姑娘請隨意罷!在下問心無愧便好!” 他言畢,轉身便欲往外行去。 石橋的另一邊,聞彥和韓天遙剛剛趕到,正立于桂影下觀望,一時摸不著頭腦,宋昀為何堅持要見十一,而聞小雅又為何堅持攔阻。 眼見宋昀離去,聞彥見韓天遙皺眉,忙要奔出喝阻時,忽聞另一邊有女子清清朗朗說道:“看來,真的有人找削了!” 橋頭之上,十一披了件細布衫子,松松綰著個傾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近前;她后面跟著的,是戰戰兢兢的小瓏兒。 十一面上猶有病容,唇色極淡,一雙眸子不如以往璀璨灼亮,卻清明依舊,轉動之際若有冰晶閃動。 聞小雅見她扶病而出,縱然心中不屑,也需看著韓天遙臉面,便道:“十一夫人不是病著么?不好好躺著,出來見了風,回頭高燒不退,只怕韓大哥會怪責我等招待不周!” 十一懶懶道:“大小.姐裝什么裝!你連我的客人都趕逐,不是招待不周,是根本沒打算招待吧?” 聞小雅聞言亦怒,遂道:“十一夫人有夫之婦,卻在后院偷會陌生男子,難道也要我家招待不成?” 話未了,那邊聞彥已然失色,連忙高喝道:“住口!” 聞小雅見兄長奔出,后來還跟著眉眼冷峻的韓天遙,心頭一驚,再不敢出言不遜,忙道:“大哥,韓大哥,你看,這位宋公子堅持要闖進去見十一夫人,十一夫人還處處維護他,說誰敢攔就削了誰!” 聞彥怒道:“她既說了這話,你焉能再說什么偷會不偷會?這是你女孩兒家該說的話嗎?這樣隨意敗壞他人名節,豈是你一個大家閨秀該做的事兒!” 聞小雅撅嘴道:“難道客人和外面的男子私相授受,我都過問不得嗎?那我才是枉為聞家的女兒!” 聞彥怔了怔,才道:“既知是客人,便該先和我們說才對?!?/br> 這話語卻比先前柔緩許多。 他們父母早逝,長兄幼妹,素來寵愛,嬌縱包容習慣成自然。 溪柳舞寒碧(五) 韓天遙默默打量著十一的氣色,此時才道:“聞兄,宋公子不是陌生男子。他救過我和十一?!?/br> 聞彥忙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只是小雅誤會……” “聞彥!” 未待聞彥順勢將此事揭過不提,十一忽連名帶姓清冷叱喝,生生打斷了他下面的話語。 聞彥卻知這女子于韓天遙十分特別,雖是不悅,也只得堆上笑臉,正要代任性妹子賠禮時,十一看也不看,從宋昀手中接過那包袱,問道:“想不想知道我和宋昀私相授受的是什么好東西?” 未等聞彥回答,十一已打開包袱,正見里面端端正正包了三包藥。 聞小雅正看得發愣時,腰間忽然一輕,竟是佩劍被十一拔.出奪去。 她也算出身將門,自幼習武防身,身手說不上多高,也不是尋常粗笨武夫可比,卻在瞬間被生病發燒中的十一奪走佩劍,不覺傻眼。 下一刻,她更傻眼。 十一將那藥擲向曲欄外,揚劍。 宋昀堅持要親手交給十一的那三包藥,頓時化作為碎屑紛紛,散落于秋日清寒的溪水里,在零落殘荷間浮浮沉沉,慢慢順著碧玉般的流水飄開。 十一滿意地收劍,向聞彥道:“韓家、聞家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看不上我為韓天遙準備的藥,你們自己去找大夫預備吧!只不過,我提醒一句,如果短期內找不到對癥的藥,韓天遙的眼睛所受傷害無法逆轉,便永遠只能這樣了……不至于完全瞎掉,卻難免終身眼疾!” 聞小雅失色,“什么?那……那是治韓大哥眼睛的藥?” 她急撲到石欄邊向下觀望時,十一抬腿便是一腳。 驚叫聲中,眾目睽睽之下,聞家小.姐被十一踹下了河…… “小雅!” 聞彥驚呼著撲向石欄時,那邊已有三四個隨侍奔過來,縱身便要跳下河去相救。 十一眉目一凝,長袖揮灑,便見石橋上銀虹縱橫,殺機騰騰。慘叫聲中,幾溜血珠飄過,欲救人的隨侍竟紛紛摔倒于地,扶著腿一時站不起身。 聞彥猶未反應過來,銳利鋒刃已如毒蛇般侵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到他脖頸。 幾乎所有人都傻住,只余了聞小雅在溪水中撲騰著呼救。 十一輕松控制住場面,還探頭往橋下瞧了一眼,說道:“看在聞大人好歹招待了我大半天的份上,我就不削聞姑娘了!不過好歹讓她喝幾口水,長點記性吧!誰敢擅自救人,攔我代她爹娘教訓她,我只能削了他雙腳了!” 韓天遙皺眉道:“十一!” 十一道:“放心,我記得你是客人,絕不讓你為難!等她還剩一口氣時,我必定放聞彥下去救人!” 溪柳舞寒碧(六) 聞彥此時才曉得這女子何等厲害,甚至遠非韓天遙掌控之內。聞小雅有眼無珠,竟拿她當尋常侍妾欺負,難免要遭罪。 他又是驚駭,又是心疼,只連聲道:“十一夫人,舍妹無禮,多有得罪,尚祈看到她年少無知份上,多加海涵!她不會水,自幼嬌生慣養,只怕……” 話未了,旁邊一道素影躍下,“撲通”一聲跳入水中,飛快游向聞小雅。 十一左手指尖拈起一柄小小飛刀,待要教訓那個敢于公然與她對抗的家伙時,才發現竟是宋昀跳入水中救人。 她默默收了飛刀,搖頭嘆了口氣,“無趣!” 她寧可拖著病體出手,也不肯輕易饒過聞小雅,本就有為宋昀出頭之意。但宋昀若不計較,她又有什么可說的? *** 聞小雅被救了上來,吐出幾碗水和兩條小魚、三根水草后,才“哇”地哭出聲來;而那邊已有人恭恭敬敬帶了宋昀去換衣裳。 十一發作一回,出了口惡氣,心里舒爽了,面色卻愈發不好。 小瓏兒看她擲下佩劍,才小心翼翼上前說道:“十一夫人,外面風大,還是先回臥房吧?” 十一道:“我等宋昀?!?/br> 小瓏兒道:“等宋公子換了衣裳,可以請他進去說話……” 她回想方才十一震懾眾人的一幕,又覺痛快淋漓,連脊背都格外挺直,悄聲笑道:“這下……應該沒人敢攔著吧?” 十一走到金桂下的石凳上坐了,淡淡道:“攔不攔無所謂,橫豎這里已經住不得了……” 正說著時,眼前忽然一暗。 韓天遙走到她們跟前,高大的背影擋住了夕陽最后一點余輝。背著光,他的輪廓俊挺深邃,凝望十一的眼眸同樣幽深如潭。忽地,他微微地一笑,眼底若有淺淺漣漪漾過,將他那身不容親近的冷峻蕩滌得干干凈凈。。 他解了自己外衣,輕輕披到十一身上,低低道:“十一,若我住得,你便住得?!?/br> 十一睨他,“你住得,所以你的妾也住得?” 韓天遙靜了片刻,說道:“我住得,你便住得。不論你是我的妾,還是……我的妻?!?/br> 他說得平淡無波,卻有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十一盯他看了片刻,便笑了起來,“也罷,且看……你的能耐吧!” 分明輕柔笑語,卻嶙峋如瘦硬山石,硬生生地把人噎得無言以對。 韓天遙卻神色自若,坐到她身畔,閉了眼靜靜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