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十一惋惜地搖頭,將自己酒壺灌滿,剩余的亦謹慎地封存好,才回閣樓上去慢慢品嘗自己的新釀。 她笑著向窗外一舉酒壺,曼聲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來,一起醉倒花中,醉死花前!” 已經陳舊變色的窗欞外,一株百年老桂清清冷冷立于院中。風過,粟米般的金黃碎瓣飄零而下,跌在久未打理的庭院中,在鋪地青磚和磚縫間的雜草里翻翻滾滾。貍花貓站于桂枝上,頂著一身落瓣,衡量著桂樹和窗欞之間的距離,然后縱身一躍…… “喵——” 重重摔落在地的聲響,伴著一聲貓的慘叫。 顯然目測有誤。 十一啞然失笑,“近來偷吃了多少條魚?你不該看輕了自己的份量……” 果不其然,份量越沉,越容易摔到自己。 人和畜生,果然是一樣的。 剛泛出清明之色的一對黑眸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抬手,繼續喝酒。 嘆光陰,如流水。區區終日,何苦枉用心機。不如醉里生,夢里死,縱然一生虛過,也算不負人,不負己。 ------------恨無人,解心結------------ 朦朧里,又有斯人如玉,笑意清淺。 “朝顏,待你長大,我便說與母后,娶了你可好?” 彼時,是誰年少氣盛,行止猖狂。 “不好。我朝顏若嫁,必嫁當世英豪,與他攜手并肩,光復大楚萬里河山!” 那如玉少年便蹙眉清愁,“朝顏,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不雪家國之恥,枉為皇家之人!” “……” ------------那時年少不解愁------------ 十一夢里呻.吟,似已滿面涼濕,卻又有熱意在臉龐上一下下地膩來膩去。 她側了側身子,才聽到了貍花貓喉間“咕嚕咕?!钡穆曧?。它正用舌頭舔著她,動作頗有幾分急躁。 角落里有什么動靜傳來。 十一指間一閃,一縷淡淡銀光在黑暗里飛閃而出,那邊便聽得老鼠吱吱的慘叫。 貍花貓立刻興奮地撲了過去。 十一嘆道:“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訴老荊,其實你已經胖得捉不著老鼠了……懶成你這樣的貓,還真不多?!?/br> 貍花貓片時即回,果然叼回了一只大老鼠,獻寶似的送到十一跟前。 十一從老鼠身上拔出一柄小小的飛刀,向它揮揮手,“你自個兒留著吧!” 貍花貓不依,嗚嗚地蹭著十一,嘴里的死老鼠差點蹭到十一臉上。 十一爬起,拍拍它的頭,“知恩圖報的貓是一只好貓!可我不愛吃這個??煜胂?,誰給你魚最多,趕緊送他老鼠!” 酒醉生夢死(五) 貍花貓碧綠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她。 “魚!魚!拿你的老鼠換魚去!” 十一努力地指點著她的貓,看老鼠血跡滴到了榻上,終于忍不可忍地起身抓起它,將它丟出屋子。 眼見貍花貓恍然大悟,以倨傲之姿雄糾糾走向那邊峻麗屋宇,十一心滿意足地關上門。 “必定是晚上在哪里吃魚吃撐了,不想吃老鼠……呵!” 她像貓兒般舒了個懶腰,細細白白的五指靈巧地擺弄著手中的飛刀。 兩年,飛刀也寂寞。 若當年苦心教她成才之人,聽聞這一手絕好飛刀,只用在替貓兒捉老鼠的份上,不知會不會氣得死過去又活過來。 黯淡的月光下,十一唇邊的笑意凝固,漸漸蒼涼如雪。 淡淡銀光閃過,那飛刀倏忽不見。 -------------愛你,所以送你老鼠------------- 片刻后,七夫人的臥房里,忽然傳出一聲尖厲的慘叫。 七夫人幾乎連滾帶爬從房中滾出,氣色不是氣色地尖叫道:“死貓!又是那只死貓!十一干嘛不把它拴著,天天出來嚇人!” 韓天遙持著一卷書從另一側的屋子徐步踏出,淡淡掃過她,“怎么了?” 他個子很高,眉眼深邃俊秀,一身玄衣如墨,自有種冷峻沉靜的氣度。 七夫人便不敢再叫,低了嗓門道:“是……是十一那只貓,叼了只老鼠竄我床上來了……” 她委屈地看向韓天遙,幾乎要落下淚來,“十一就算了,難道她的一只貓也要爬到我頭上來?晚上蒸的魚,又被它半路上給打翻叼走了……誰家受得了這樣的貓???” 說到最后一句,她的語調里的憤恨再也掩飾不住。 其實不是十一的貓,而是當年奪她寵愛的九夫人的貓。人都死了,還這么陰魂不散! 那邊貍花貓并未逃去,甚至“喵”地一聲叫,縱身跳到韓天遙腳下,將老鼠放到他鞋邊,豎著尾巴溫順在韓天遙腿邊挨挨蹭蹭,叫聲十分柔和。 七夫人看著那死老鼠,忍不住又一陣惡心,白著臉道:“看,看……這貓太邪門了!” 韓天遙低頭看了半晌,說道:“的確邪門?!?/br> 七夫人道:“那……叫人處理了吧?” 韓天遙抬頭,“去問問,花花最愛吃什么魚,明天繼續給它做。知恩圖報的貓是一只好貓?!?/br> 雖然回報的是一只死老鼠,但這可能是貍花貓所能拿出來的全部。這份心意似乎不得不收下。 大丈夫恩怨分明,賞它魚自然是應該的。 七夫人目瞪口呆。 而韓天遙已不緊不慢地返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貍花貓得意地將高高翹起的尾巴左右搖擺數下,才高傲縱上墻頭,以勝利的姿態睨視著七夫人,然后再一縱,躍上屋檐。 偶然間轉頭看時,不遠處似有火光撞到眼底。 廝殺聲響起的瞬間,貍花貓腳底一滑,差點從屋檐摔下。 它幾乎來不及站穩,便像閃電一樣竄了出去,竄回秋雁閣躲避。 它已隱隱感覺到,韓天遙答應它的魚可能不會再有了。 而它所不能感覺到的是,這一方的清靜天地,自今夜起徹底坍塌了。 從此那些怨恨,嫉妒,不平,憤怒,淡漠……都將連同那些人,徹底煙消云散。 酒醉生夢死(六) 貍花貓驚竄而回,十一才聽到外面的喊殺聲,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些年北方雖不太平,但此間距離隨州、光州等地甚遠,不可能出現戰事;以韓家地位,尋常毛賊也不敢跑來輕捋虎須。 但真若來了厲害的對頭,這花濃別院建于山腰,便是百余條性命被人殺光,都不可能驚動山下之人相援。 韓天遙雖有才識有名望,但花濃別院不過是他風花雪月之地,住的多是他所納的美貌姬妾,根本沒什么高手防衛,這結局…… 十一俯身于秋雁閣的屋脊之上,眺望著一棟接一棟燃燒起來的屋宇,傾聽著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廝殺,飲了一口酒,拍拍貍花貓緊張弓起的背脊,苦笑道:“花花,這地兒沒法待了!咱們……以后去哪里呢?” 她抬頭看看天。 不見半個星子,本來黯淡的月色似被血光沖成了氤氳的淡紅,朦朦朧朧,如誰家離人垂淚的眼。 貍花貓茫然地“喵”了一聲,也抬頭看看天。 十一抱起花花,嘆道:“咱們收拾收拾,走罷!” 雁詞本就是個清冷的人,所居的秋雁閣也偏在一隅。待她死去,秋雁閣只剩了酒囊飯袋的十一,終日無人打掃,更是門庭零落。那些賊人只沖著庭宇軒敞處追殺,這邊暫時倒還清靜。 十一取了個大褡褳,取過妝臺上的鏡匣,也不看里面有多少簪釵珠飾,隨手倒入褡褳,又從衣箱里摸出兩錠黃金和一包銀子,掂了一掂,也隨手丟了進去。 貍花貓跳在衣箱里,嗅著衣物的味道,“喵”的一聲,聽來有幾分哀傷。 十一頓了頓,摸了摸它的頭,低嘆道:“花花,雁詞已經死了,死了…… 雁詞死了,卻至死不放心她,不但將她鄭重托付給韓天遙,還將自己的體己也盡數留給她。 十一曾經什么都有。但雁詞給的是她所能給的全部,那份心意遠比貍花貍奉給韓天遙的死老鼠更要珍貴。 十一伸手,亦在雁詞當年穿過的衣物上溫柔撫過,方才快步奔到木梯口,扶著那欄桿輕輕一滑,人已悄無聲息地落到樓下。而貍花貓在她落地后才拖著肥胖的身體縱到她腳邊。 她提起褡褳舉步欲行,忽聞門外驀地傳來一聲少女的驚呼,把貍花貓驚嚇得縱身而起,一下子跳到了另一邊。 而那少女的驚呼很快變成了驚嚇的求救和慘叫。 十一走到門口向外窺視時,卻是白天在短坡上見過的小瓏兒。 小瓏兒剛剛來別院沒幾天,驟遇驚變,披了件褙子沖了出來,也不知出路在何方,只顧往偏僻處逃去,卻被人盯上,眼見秋雁閣門半掩著,慌不擇路沖了進來。 ====================== 褡褳是一種中間開口而兩端裝東西的口袋,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掛在腰帶上。女主目前活得粗糙,就用褡褳吧! 酒醉生夢死(七) 十一眼見那追上來的賊人舉起刀來,向她的貓低低嘆道:“其實……也不關咱們事,對不對?” 貍花貓緊張地追隨在她的腳邊,不解地仰頭看她。 十一轉身走向酒窖,卻聽得外面少女的叫聲驀然凄厲,伴著男子喉間猙獰的低笑。 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追小瓏兒的兩名男子發現獵物是個十四五歲的秀麗少女,對視一眼,便默契地收起刀,反剪了她雙手,撕向她的衣襟…… 深秋的風有些冷,尤其是夜里。 小瓏兒的慘叫聲里,有風過樹枝,將樹枝“嘎”地折斷的兩聲輕響。 反剪她的雙手頓時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