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方氏到嘴的話,頓時噎住了。 “若滿滿那日沒抗住呢?”他緩緩抬起了眼睛,一雙黑如墨玉的雙眸閃著幽幽的光,隱約可見其中戾氣:“若她沒抗住,今日便沒有母親在此可憐謝氏?!?/br> 周公子站起來,淡聲道:“母親,與人為善并非這么這么與人的,兒子自問對謝氏仁至義盡?!?/br> 方氏仰頭看著面前一臉冷漠的兒子,久久不知說什么。 不可否認,周博雅的話是十分有道理的。謝四有此遭遇,全賴她心生惡念起先害了自家兒媳,兒子所作所為不過以牙還牙。方氏無聲張了張口,想說她此番質問并非拎不清,不分好歹,只不過一時想差了。但見周博雅不悅,她只能作罷。 “……罷了,”方氏知自己今日做了件多余的事,“母親所言,并非在可憐謝氏,只是不希望你行事太過狠辣。滿滿看著溫軟好欺,實則是個極有底線的孩子。想來她也希望自己有個磊落的夫君?!?/br> 周博雅眼睛閃了閃,行禮告退。 方氏看著他背影走遠,幽幽地嘆了口氣。她這兒子長至這么年歲,似乎到了今日方才叫她發覺,他與她期盼中的為人冷淡卻光明磊落相去太遠。 辭別了方氏,周博雅徑自回西風園。 因著身負重傷,周博雅這段時日一直告假在家修養。大理寺或者東宮雖不至于太過打擾,但時常也會為了棘手的事,寫信遞來周家詢問意見。郭滿怕他來回走動扯動了傷口,便做主把他的外書房搬空了,東西全挪到西風園正屋來。 正巧他才回了屋,外院的小廝便匆匆遞來一張加急的密件。 周博雅接過來,信件上并未蓋印官方的印鑒,只在封頁上注了他的名字。筆跡十分陌生,是西南苗疆那邊來的信件。周公子不由得心中一凜,立即拆開來。 一目十行地看完,周公子的眉頭擰了起來,沐長風出事了。 信中寫得極簡,只寥寥數語便交代了前因后果。沐長風自去歲請旨南下,去南疆也待了有一年半。南疆地處偏遠,百姓尚未教化,野蠻之風盛行。在這短短的一年半里,南疆駐軍與當地悍匪時常交手,發動的大型兵禍少說也有兩手之數。 沐長風就是在最近的一場兵禍里,陰差陽錯地招惹了南疆一個苗寨。這寨子里有一擅使蠱蟲的女子,給沐長風種了蠱。如今他躺在駐軍營地,生死不知。 郭滿不知何時趴到周公子的背上,伸著脖子偷看。 溫熱的呼吸撲在脖子上,周公子手縮得飛快。信件折起,他刷地回頭,便看到了瞪大了一雙眼睛的郭滿。然而這丫頭被抓包了絲毫不覺羞愧,反而梗著脖子看著他,一臉的無辜無畏。周博雅撫了撫額,只覺得頭疼。 “滿滿你……” 別的她都沒看到,就光一閃而逝地看到‘蠱蟲’兩個字。雖然不知道這世界為什么會有蠱蟲,但原諒她作為一個曾經整日不做正事??垂费≌f的美少女,看到蠱蟲,她腦中下意識就冒出‘情蠱’兩個字。 郭滿眨了眨眼睛,擺手表示:“我什么都沒看到?!?/br>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日子一晃兒就到了七月。烈日如火爐一般炙烤大地, 滿園的花木都仿佛被抽干了精氣神般蔫巴巴的低垂著枝條。穿堂的風跟在灶下烤過似的,吹得人一身一腦的熱汗。趙煜接到西南邊的信件來周家已是第二日的事兒。 這日下午, 趙煜駕了一匹黑馬匆匆來周家。 周博雅的箭傷委實拖了太久。傷口反復撕裂再重新長合, 從四月折騰到七月,總算是好了大半。不過鑒于蘇太醫特意交代周博雅傷了底子, 務必要好好將養。周太傅心疼長孫, 親自為他向惠明帝告了三個月的假期。 因著周博雅在, 趙煜進了周府便被人引進了西風園。周公子重傷這些時日,郭滿看他看得很緊,早把他的書房搬空了。如今他議事,多半是在西風園。 西風園是周博雅自七歲起便獨居的院子, 離外院近, 往日趙煜跟沐長風也是常來的。不說熟門熟路,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幾乎熟得跟自家院子一般,十來年沒個變化。今日他方發現,不過一年半光景, 西風園似乎變了樣子。 周博雅那廝寶貝得不得了的那些個奇木, 一股腦兒地全換了普通品種的花樹。 沿著西風園的院墻栽種了一圈, 過了花開時季,花樹只剩下蒼翠的葉子。郁郁蔥蔥的,落地便是大片的綠蔭,瞧著十分喜人。院子南面那棵百年的榕樹倒是沒拔, 不過枝兒上架了秋千。秋千旁還設了石凳石桌, 石桌上似乎擺著棋局。 此時的周博雅正墨發半束, 端坐在葡萄架下笑看著他的小妻子霍霍東西。 眉目溫柔得能擠出水,趙煜愣了愣,周博雅這廝,竟還有這般柔情蜜意的時候? 自從周博雅與郭家女成婚后,為了避嫌,這院子不大方便外男進來的。不過以趙煜與周博雅的關系,他不算外人,況且周博雅人就在,偶爾來個一二回,倒也不妨事兒。 虛虛一掃院子,趙小王爺收回了視線。 他今兒是為了沐長風的事兒來,長風中了蠱生死不知,他特意趕來跟周博雅商量營救事宜。只是郭滿也在,他在抬起頭,眼睛正巧對上郭滿那的側臉。明媚的陽光下,郭滿一晃而逝的唇紅得可愛,他腳下的步伐倏地一頓。 須臾后,好似方才的停頓不過是錯覺,他復邁起懶散的步伐往兩人那邊走過去。 七月的天氣炎熱,今年的暑氣尤其厲害。方氏一大早打發了人往西風園送了好些莊子上的時鮮果子。郭滿閑來無事,想著周公子難得大病初愈,做些好吃的甜食來犒勞犒勞他,這才搗鼓起了她的‘冰鎮夏日飲品’。 趙小王爺走過來,郭滿就瞧見他了。不過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與這汝陽王府的小王爺雖說見面的次數不多,次次碰到一起,都要撞出了些叫人說不上來的桃色來。一次兩次的,不免叫人心生尷尬。 郭滿埋頭搗著果子,等趙煜走到跟前,客氣地與他見了禮。而后不等他回禮復又垂下頭,一臉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繼續搗她的果子。 趙煜摸了摸鼻子,沒看郭滿而是抬下巴去瞥了下周博雅,示意倆人去旁邊談。 周博雅看了眼瓷翁里一指節來深的果子汁水,點了點頭起身。他雖說與趙煜親厚,但這樣的姿態到底不適合。況且郭滿在這兒,要說什么也確實不方便。于是指了指正對著葡萄架的他的書房,兩人便一同去了書房說話。 周公子起身,順手把手里的書就擱在桌上。 郭滿瞧了一眼,指使雙喜去把后廚的李旺家的叫來。順便瞧瞧她吩咐后廚冰鎮的煮羊奶可冰鎮好了,若是好了便一并端來。雙喜一走,雙葉正好尋管蓉嬤嬤拿了冰過來。郭滿指著周博雅放書的位子,叫她挪開了只管放那兒。 大熱的天兒,冰塊的寒氣兒絲絲縷縷的,風吹過便是一陣陣冰涼。 怕寒氣重了傷郭滿的身子,雙葉特意放遠些。郭滿也沒在意,搗鼓了好半天的果子,她兩條胳膊都要斷了。雙葉看她忙得一腦袋的汗,便想替她搗。郭滿手沒雙葉的巧,也沒她的手勁兒大。想了想,便起身讓開叫她來。 雙葉手快,接過去便利索地干起活來。 書房里,周博雅與趙煜面對面坐在窗邊,偏偏頭便能看到葡萄架下臉紅撲撲的郭滿。趙煜看他眼里都是淺淺碎碎的光,嘖了一聲,不免心生羨慕。 說來他們三個人里,看著最沒心沒肺的沐長風實則最重情。最是文雅溫柔的周博雅,其實面熱心冷,對誰都冷眼旁觀。只有他折中了兩人,不多情亦不冷情,將將好。 趙煜原以為像周博雅這樣的性子,注定了一輩子沒法跟人交心,更別提會心悅誰。誰成想這人居然還快了沐長風那傻子一步,先得了個心愛的小妻子。這般滿心滿眼都是那人,旁人都不看一眼的模樣,看得他牙酸不已。 趙小王爺心里翻白眼,被這倆人夾在中間,倒是襯得他趙煜真成了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盡會風流輕浮地招惹女子傷心了。 不過這時候倆人也沒心思聊這些,長風那小子還在西南那疙瘩里頭躺尸呢。 趙煜這段時期怕是沒法隨周博雅南下的。風滿樓雖說也接些官員的私單,賺點外快。但風滿樓論性質,其實還是偏向于江湖中的刺客勢力。趙煜不愛摻和朝堂之事,不代表他是個安分守己的紈绔。換個身份,他卻是在江湖中混得風生水起。 風滿樓的名聲越響,招來的是非便越多。 前段時候,風滿樓的人誤殺了蜀中的一個名喚唐門的暗殺世家的子弟。唐門在江湖上名聲十分響亮,蓋因此門中人行事卑鄙卻十分護短,通常惹了一個就招來一群。趙煜遠在京城,下面人一來二去的,鬧得個不可開交結仇的結果。 趙煜不日便要啟程去蜀中,親自去處理此事。奈何西南那頭來信倉促,一時間分身乏術,此時只能交于周博雅去。 周博雅的傷如今才將將養好,雖不耽擱走動,但尚不能動武。此次南下西南苗疆,危機重重。沐長風才出了事,周博雅又病弱,他等閑放不下心。匆匆趕來周家,親自將風滿樓的信物交給周博雅手上,方便他南下時調動風滿樓的勢力。 兩人的商議剛告一段落,雙葉端了兩碗果汁奶冰沙過來,敲了敲書房的門。 趙煜抬眼,正對上了對面的周博雅。只見這廝一雙淡漠的雙眼蹭地一下亮了,偏還裝模作樣地頓了一頓才淡聲道:“進來?!?/br> 雙葉垂頭斂目地進來,手里端著的東西,尤其的醒目。 只見晶瑩的冰沙上澆了色澤鮮亮的果醬,十分喜人。雙葉的人還尚未靠近,那股子清涼的奶香果子味兒便跟長了腿似的撲鼻而來。 果醬是郭滿方才純手工搗的,里面還澆了冰鎮甜羊奶。古代工具有限,但也不是沒法子。這兩碗冰沙都是李旺家的拿小刨子一點點刮下來的,特別細。果子醬的味兒與羊奶.交融在一起,蓋了羊奶的腥膻味兒,直勾得兩個嗜甜狂魔眼珠子不知該怎么轉了。 雙葉將兩碗冰沙擱到桌上,擺好了餐具,行禮告退。 倆人垂眸,先是矜持地看了看,而后才拿起了勺子。 那股酸酸甜甜的奶味兒混合冰沙在口中化開,一口下去透心的涼。大熱的天,吃下去,一身暑氣便降下去。盡管甚少吃這類冰倒牙的東西頗有些受不住,但短暫適應過后,這新奇的口味,教倆狂魔欲罷不能。 趙煜吃著口里的看著周博雅碗里的,心里不由地十分嫉妒。 周家這小媳婦相貌生得可人心,手藝更可人心,周博雅這沒心肝的當真走得好狗屎運。想著方才驚鴻一瞥的郭滿粉嫩的臉唇,趙煜倒是想起近來聽說的周家小媳婦兒的事。 看了眼周博雅,他實在不好提的,畢竟不是什么好事兒。 擱下勺子,趙煜于是單手撐著膝蓋,懶懶地拖著下巴。 周博雅這窗邊的書房里,素來擱的都是坐墊。擺著矮榻,若是有客來,他這人都是叫人來去都是盤腿坐。趙煜坐不慣軟墊,每回來都是歪歪栽栽的,沒個正行。 此時歪著腦袋,不好往窗外看,自然扭過頭看屋里。周博雅的書房說是書房,其實不過是在正屋隔出來,掛個珠簾權當是個遮蔽的門罷了。都說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趙煜武藝高強得夜里能視物,輕易便將珠簾之外的納入眼底。 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趙小王爺饒有興味。不僅院子里變了,屋里更變了個徹底。往日冷清的仿佛這不是個人常住的屋子,如今卻塞滿了有趣味兒的小物件。既不累贅,又顯得十分活潑有人氣,趙小王爺心里驀地有些酸。 ……是不是他也該娶妻了? 心里想著,他眼睛不經意地掃到屏風后頭的妝奩。 正屋內室的屏風都是薄紗的,材質輕薄,展開來看有些透明。不過這類材質的屏風素來都是擺內室里。畢竟若有佳人從后頭經過,窈窕身形隱隱綽綽,多有意趣? 趙小王爺眼睛好,一眼便看到郭滿開著的妝奩盒子里放了個折成魚狀的符。趙小王爺私下事務繁忙,早把自己撿了周公子一個符的事兒忘到天邊去。此時看著,覺得這小東西頗有幾分眼熟,心想似乎在哪兒見過。 然而想半天,暗道,這類小玩意兒每年廟會上多了去。怕是周博雅帶小妻子出去,隨手在哪個手藝人的攤子上買來哄他家小姑娘的。 趙小王爺于是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對面拿了水經注在看的周博雅,突然覺得好笑,沒想到被人捧上天的周公子也有哄人的一天啊…… 周公子不知他腦子里遐想什么,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有事?” 而后再看他一眼,眼神問他‘還不走’? 趙小王爺頓時就不高興了。他才坐這么一會兒! “本王覺得這冰沙頗有幾分意趣,不若叫弟妹再做一碗?” 周博雅看了眼窗外,葡萄架下,郭滿瞇著眼睛一手拿勺一手捧碗地吃著冰。rou爪子還沒他手心大,捏了個老大的勺子,懷里也捧了老大一碗。一口一口,吃得她縮著脖子直打寒顫。他的眉頭皺了皺,抬起手,食指與中指蜷在一起敲了敲桌子。 窗外落下一個黑衣人,恭敬地行禮。 趙煜早知道周博雅身邊有人,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去,沒收少夫人的冰沙?!?/br> 沒一會兒,窗外便響起了郭滿憤怒的咆哮聲兒:“周博雅你敢從我口里搶食,信不信我以后毛都不做給你吃——” 分一碗給趙煜的周公子后脊梁一僵。 趙煜挖了一勺塞嘴里,看著他,突然咧嘴笑得跟偷了油吃的老鼠。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沐長風出事之后, 接連又有幾位副將重傷。南疆的駐兵勢力大大削弱,胡霍一人難以支撐,連夜加急發了求助函上京。南疆的密函呈到惠明帝跟前已是三日后,比周博雅趙煜得到消息要晚上幾日。接到密函的當場,惠明帝便砸了手里的杯子。 大召的麻煩事兒一件接著一件沒個消停!當真半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留給他?;菝鞯叟t了雙眼, 急火攻心, 只覺得今年就沒一件叫他順心的事。 然而即便他心里怒極,惱恨南疆駐兵無能,胡霍求援之事卻不能放任不管。南蠻乃大召的西南第一道防線, 與西北邊防同等重要。 既然重要, 自然必須派人前去支援。 可南疆地處大召最南邊,與京城相去甚遠??祚R加鞭的話,至少得兩個月。一來一回, 怕是沒個三月半載的難周轉開。舟車勞頓不說, 此地窮山惡水民風野蠻。百姓未得教化,巫蠱之術與悍匪搶掠之事盛行, 危機四伏。大召多少英才良將都折在這里, 惠明帝早朝之時提起此時, 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 竟無一人愿意領旨。 周公子便是在這時候請旨南下。 他身上的傷口養了三個月有余,如今只要不大動, 已經能走動自如。周太傅為他告的假期期限已至, 這日正巧他銷了假上朝?;菝鞯劭粗鴿M堂朝臣, 只有周博雅一人站出來, 怒極之余又別無他選,只能順著臺階準了周博雅。 且不提惠明帝事后為此大發雷霆,看誰都不順眼,滿朝文武只好幾個月來夾著尾巴做人。 事急從權,沐長風的身體狀況不明,怕拖太久了易生變故。周博雅得了惠明帝準許,便將啟程日定在三日后。 考慮到周公子不過一介文人,查案能力再是出類拔萃,也并無武將的強健體魄。如今愿意孤身入南蠻之地,已經是膽識過人,當真是青年人難得一腔的的忠君報國情懷?;菝鞯坌闹蓄H為感動,臨行前,難得慷慨地賜下一塊金牌,以供周博雅事急之時調動兵馬。 周博雅謝過了惠明帝,回了府便開始準備南下事宜。 南蠻之地物資匱乏,有些地方瘴氣頗重,蛇蟲鼠蟻更是毒得厲害,衣食住行要格外小心。好在周公子奔走大召各地不是一回兩回,下人準備起來,該帶什么不該帶什么頗為周全自如。郭滿一聲不吭地看下人來來去去地替周公子備行李,心里總有些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