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可容景謙這樣說, 卻又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了吳若彤。 吳若彤面色慘白,卻不敢出言反駁, 她此時仿若立在懸崖旁的細繩之上, 腳下是萬丈深淵,無論是往前或推后, 都很可能將自己或是容景祺都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皇帝盯著容景謙看了片刻,并未評價他的說法, 只看著容景祺:“你無話要說嗎?” 容景祺此時已恢復鎮定, 他看著容景謙, 扯了扯嘴角,竟忽然鼓起掌來:“七皇弟好手段……父皇,不錯, 兒臣確然與吳若彤心意相通,然我與她早已說好, 待丹雪嫁給我半年后,便將她納為側室,她心滿意足, 從不曾怨憎,更無從提起要為此謀害兒臣或丹雪?!?/br> 這番出人意表的發言讓吳若彤瞬間又一次哭了出來,她捂住口鼻,淚流不止, 極為深情地看著容景祺的側臉。 容常曦也很是驚訝。 容景祺此人向來沒心沒肺,連之前吳丹雪死了,他那撕心裂肺的樣子如今看來也都大半是裝出來的,可事到關頭,他居然沒將吳若彤推出來定罪,反倒要為吳若彤脫罪——但,這也并非代表他對吳若彤有情有義。 若容景祺順著容景謙的話往下說,自然眼下可以脫困,但難保吳若彤傷心之下會說出什么,更何況父皇不是傻子,怎可能完全不懷疑容景祺? 容景祺對著皇帝拱手:“父皇,兒臣所召,皆是淳樸之人,且有玉佩為證,而七皇弟所召,皆為刁奴,話不可盡信,雖有雀眼,卻也不足為證?!?/br> 皇帝閉了閉眼:“一樁兩樁是巧合,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讓人如何全然不信?” 容景祺鎮定地道:“兒臣還有一證,并未呈上?!?/br> 皇帝道:“哦?” 容景祺深吸一口氣,沉穩地轉身,看著容景謙:“容景謙,我再問你一次——那曼舌花水,當真不在你那里?” 容景謙頷首:“不在?!?/br> “好?!比菥办骼湫σ宦?,對外鄧喜招了招手,鄧喜會意,立刻往外跑了幾步,沒一會兒,一個小太監低著頭走進了岳秋殿。 那小太監身著宮服,皮膚頗為白皙,面色惴惴,一雙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圈,卻不敢打量在座眾人。 容常曦盯著他,慢慢睜大了眼。 是振英。 容常曦慌張地看向容景謙,卻見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振英就收回了目光。 他在殿中站立后,霧依已被帶下去,振英小心地磕著頭行禮:“奴才是允泰殿的內監振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見過諸位殿下、大人?!?/br> 皇帝道:“允泰殿?” 容景謙在一旁拱手:“回稟父皇,這確實是兒臣殿內的內監?!?/br> 聽見容景謙的聲音,振英下意識抖了抖,容景祺安撫道:“不必害怕。你知道什么,發現了什么,一一從實招來?!?/br> 振英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三日前,看見七殿下匆忙回殿,在書房里翻出了一個錦盒,那錦盒是紅色的,鎖卻是玉制的,要三把鎖才能解開,十分珍稀,他屏退了下人,自己想要打開看……” 振英頓了頓,看了一眼容景謙,又道:“奴才覺著二皇妃殿下慘死之死十分可憐,也想知道此事與七殿下是否有關系,便躲在書房里悄悄觀看,誰知看見七殿下打開那個錦盒,里頭是個瓷瓶,瓷瓶上繪著喜鵲報春圖……七殿下確認瓶子還在后,便重新將錦盒給關上了。奴才左思右想,覺得不大對勁,便,便將此事告訴了鄧公公……奴才所知,不過也就是這些罷了?!?/br> 容景祺立刻道:“父皇,兒臣之前同您所說的那個裝著曼舌花水的瓷瓶,上頭便是喜鵲報春圖,兒臣詳細詢問過振英,那瓷瓶應當就是被福泉所拿走的那個?!?/br> 他說的十分含糊,在場眾人聽著也很茫然,但大都明白一件事——容景謙口口聲聲說曼舌花水不在自己那里,實質上卻并非如此。 皇帝疲憊不堪地擺了擺手,何公公趕緊湊上來,皇帝道:“去允泰殿,將那七竅九曲環錦盒搜出來?!?/br> 說來也巧,容景謙此人生性節儉,對奇珍異寶毫無興趣,皇帝的賞賜,大多偶爾才用,比較有名的,除了那個馬紋玉佩,便是這個七竅九曲環錦盒,這是一個能工巧匠去世前留下的鎖,那鎖如其名,七竅九曲,有三把鎖,還要加以扭轉,才能打開鏡盒。 也就是說,那里頭如果當真有曼舌花水,只可能是容景謙自己放進去的,不可能是他人陷害。 不愛奢華的容景謙,偏偏被少有的兩件珍寶,給狠狠地坑了一道。 下人去允泰殿搜那七竅九曲錦盒,一時間內岳秋殿內寂然無聲,除了吳夫人仍以衣袖遮面,低聲哭泣,其他的人都滿面沉思。 接二連三有人證出現,還有似乎已將迎來的決定性的物證,都讓大家不敢輕易下判斷。 容常曦死死地盯著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讓張公公派去容景謙那里學武的振英,怎么會一夕之間變成了容景祺的人? 容景謙會怎么看這件事?他定然會認為,振英是自己派去的jian細…… 像是感受到容常曦的目光,振英回頭,悄悄往容常曦這邊看了一眼。 沒有想象中的羞愧與慌張,振英竟是非常明媚陽光,甚至可以說充滿邀功意味地對容常曦笑了笑。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后,宮人終于從允泰殿找出了那個七竅九曲盒,呈至皇帝面前。 不需他人多說,容景謙很自覺地將系在腰間的三枚鑰匙給交了出來,容景祺盯著容景謙,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驚慌,可容景謙面上只是略有遺憾,卻不見分毫緊張。 當著皇帝的面,容景謙將那七竅九曲盒打開,里頭以紅色絨布精細地包裹著整個盒子內部,中間凹陷,正嵌著一個瓷瓶,那瓷瓶上有幾只喜鵲栩栩如生地撲棱著翅膀,飛在綠芽新冒的樹梢旁,瓶底一汪春水,確然是一副春意融融的喜鵲報春圖。 容景祺此前的疑慮頓時散去,他立刻道:“父皇,正是此瓷瓶?!?/br>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將那瓷瓶舉起來,放在桌上,眾人的目光都凝在這小小的瓷瓶之上。 它意味著太多東西。 容常曦看到那瓷瓶,心里也咯噔一下,當時容景祺拿這瓶子抵在她嘴邊,她記得十分清楚……確實是它沒錯。 容景謙還要如何辯解? 場內所有人的視線,緩緩從那瓷瓶移到了容景謙臉上,然而容景謙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突然上前兩步,猛地從何公公手中一把奪過了瓷瓶! 更驚人的是,他將瓷瓶瓶塞一拔,仰頭,瓶中透明的液體潺潺流出,容景謙一口將之飲盡。 容常曦猛然站了起來,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竟是連步子都邁不開了,同時容常凝驚呼一聲,顧不得什么禮儀,上前三兩步,道:“景謙!你不要胡來!” 到底是晚了,那一整瓶曼舌花水,容景謙已盡數喝下,就連皇帝也不由起身,道:“景謙!” 容常凝抓著容景謙的手臂,幾乎要哭出來,轉頭看著皇帝,道:“父皇,景謙如何可能是殺害二皇嫂的兇手……二皇兄這般血口噴人,胡亂指證,還在景謙的殿內安插細作,逼的景謙只能以死明志,這實在是,實在是……嗚……” 她捂住臉,低聲哭了起來,容景祺厲聲道:“常凝,休得胡亂說話,我的指證皆非胡言,至于細作更是聞所未聞,這小太監,可是常曦送去允泰殿的!” 容常凝不可置信地看了容常曦一眼,容景興也十分意外地看向容常曦,容常曦卻一無所查,只愣愣地看著容景謙。 他要死了嗎? 自己千方百計想弄死他,最后甚至認為他是天命之子,都轉而與他交好了……可他卻要死了? 容常曦緊緊咬著下唇,手狠狠扣住身側的木椅扶手,最初的那一片空白逐漸消失,可仍是頭暈眼花,連站也站不穩,耳邊只聽得周圍一片嘈雜,有容常凝的哭聲,有容景祺故作正直,說容景謙這是畏罪自盡,還有何公公喊御醫的聲音…… 那曼舌花水見血封喉,無藥可醫…… 容常曦一怔,逐漸回過神來,重新看向站在殿中央的容景謙。 卻見他面色如常,甚至一向蒼白的臉上,還略浮了一絲血色,像是……飲了酒一般。 方才罕見的有些驚慌的皇帝也鎮定下來,道:“景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景謙將那瓷瓶重新放回皇帝面前,道:“這是兒臣前些日子,從馬市買回的胡女酒,與咱們的女兒紅十分相似,有女子誕生時,父母便釀酒埋入土中,出嫁后方開壇。運酒之人的女兒要在今年冬至成親,兒臣曾隨手幫過他在馬市定下一個攤位,為表謝意,他提前分出一些胡女酒,贈予兒臣。兒臣將其防止在七竅九曲盒內,本想著冬至時飲用,今日只能提前飲下?!?/br> 皇帝顯然已聞到了酒香味,搖了搖頭,往后一靠,容景祺緩緩長大了嘴,也顧不上許多,一把將那瓷瓶拿起來,一嗅——酒香濃厚,撲鼻而來。 容景祺目眥欲裂:“這不可能……這怎可能!” 容景謙不理會他,對皇帝道:“父皇,那瓶從二皇兄手中所得曼舌花水,早在今年年初,兒臣隨父皇上西靈山時,便交予陳先生保管。曼舌花水稀世罕見,且為兇物,兒臣并不敢擅自放在身側,只是礙于二皇兄情面,沒有向父皇稟報?!?/br> 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氣:“景謙,此番委屈你了?!?/br> 皇帝又讓何公公將云浣的父母給帶上來,直接讓狄簡厲色詢問那玉佩究竟從何處而來,此時云浣的父母又換了一種說法,只指著吳若彤,連聲道是吳若彤給他們的,讓他們只管污蔑七皇子便是。 殿內局勢之詭譎,場面之波折,簡直讓人猝不及防,吳若彤茍延殘喘地喊出自己被冤枉了,狄簡一拍桌子,還要詢問,那邊容景祺忽然上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吳若彤。 容景祺的語氣和眼神都變得極其冰冷,絲毫看不出他前一刻還在為吳若彤說話:“吳若彤,我真心待你,真心待丹雪,已向你允諾,一定會納你為側室,你竟人心不足蛇吞象……說什么謀害我,實質上隨便誰死了都行吧?我死了,丹雪變成了寡婦,丹雪死了,你便可以成為二皇妃,毒婦!” 吳若彤不可置信地看著容景祺,她搖了搖頭,張嘴要說話,容景祺卻已一揮手,轉身對皇帝單膝跪下,道:“父皇,無論如何,此事因兒臣而起,千錯萬錯,都怪兒臣不應與此等毒婦私相授受!” 說罷,他又朝著吳孟然的方向,深深行禮,吳孟然和吳夫人此時已面色鐵青,但仍不敢受二皇子一拜,只得站起來,微微避讓,但兩人并不看容景祺。 敬嬪恰到好處地站起來,淚水漣漣地跪到了容景祺身邊,道:“圣上,臣妾身為景祺之母,卻沒有教導好他,沒有發現他與吳姑娘之事,是臣妾的錯,是臣妾之錯??!” 母子兩人一唱一和,最后容景祺道:“父皇,此事與母后無關!皆因兒臣處事不當,無論何種懲罰,兒臣愿一概受之!只是這吳若彤畢竟是吳家女兒,兒臣認為,此事或許應當,再由吳大人吳夫人商討,究竟應當如何處置……” 吳大人和吳夫人還能如何處置?他們還能拿著大喇叭,敲鑼打鼓走街串巷地告訴所有人,自家的庶女和二皇子暗通款曲,害死了嫡女?這可是天家秘事!說了只怕連性命都保不??! 兩人沉默不語,吳夫人盯著吳若彤,思索著如何將她千刀萬剮。 皇帝望著容景祺,道:“你是何意?” 容景祺道:“兒臣認為,或許可以將吳若彤暫時收押至靜思園,或關押至吳府,待我們商討出如何處置,再做打算?!?/br> 皇帝半闔著眼,道:“狄卿、華卿、你們如何看?” 狄簡與華景策極有默契地道:“但聽皇上吩咐?!?/br> 此次會議,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會審,地點設在岳秋殿就可見一斑,狄簡和華景策雖都覺得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兩人無論如何也能察覺到一些,此事茲事體大,絕非只是個投毒案這樣簡單,皇帝不表達,那是怎么也輪不到他們插手的。 皇帝好笑地看了兩人一眼,最終看向容景謙,道:“景謙,你覺得呢?” 容景謙回頭,看了一眼容景祺與吳若彤。 這很難說是怎樣的一眼,輕飄飄的,沒有什么情緒,但好像他已將所有事情看透了——不光是之前發生的事情,還包括之后將要發生的事情。 容景祺額上滲出一滴冷汗,只覺得不久前還在洋洋自得的自己,實在是蠢得可憐。 容景謙現在有一萬種手段將容景祺重新拉下水——那玉佩是誰給吳若彤的?曼舌花水是誰給吳若彤的?吳若彤要殺容景祺和吳丹雪,為何要陷害絲毫不熟悉的七皇子? 在場無人提出這些疑惑,因為皇帝沒有提,而皇帝沒有提,是因為容景謙沒有提。 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容景謙淡淡地道:“便按二皇兄說的辦吧?!?/br> ☆、遺言 “狗奴才, 你究竟是何人派來的!”容常曦一腳踢在振英的胸膛前。 振英跪在地上,雙手被反捆著, 臉上卻只有惶恐和委屈, 而沒有陰謀失敗的悔恨,他道:“殿下!奴才一切都是聽張公公的吩咐???!” 容常曦愣了愣, 指著他道:“一派胡言!張公公怎么會讓你去陷害容景謙!” “奴才并未陷害七殿下!”振英卻振振有詞, “張公公讓奴才監視他,奴才便監視他, 要奴才偷了個玉佩,奴才也偷了, 僅此而已……奴才只是忠于殿下, 忠于張公公??!奴才說過了, 奴才永遠對殿下您忠心耿耿!” 容常曦站在岳秋殿旁,看著面前跪在冰冷地面上,一臉真摯和委屈的振英, 身邊是不斷吹拂的冬日寒風,手心卻漸漸沁出汗來。 振英沒有撒謊。 到了現在, 他根本就沒有撒謊的必要。 最重要的是,振英這個人,本就是張公公選的。如果他是容景祺的人, 張公公一開始就不會選來…… 可若他說的都是真的,那張公公究竟想做什么? 容常曦微微抖了抖,想要立刻回昭陽宮,又想等被父皇留下的容景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