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你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帶著暗啞。 她知道怎么說都是不對,他說的也沒錯,可她自己的觀點也是對的。猶豫半天,低聲嘟噥,「真要是想轟轟烈烈地一腔熱血報效朝廷,大可以不娶妻生子。一人死了也就死了,何必連累他人跟著受苦?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 她只覺壓力一松,再抬頭時,他已退開幾步之遠。 「我看你是好的不學,就嘴皮子利索。按你這樣說,上陣殺敵的男人都得是無牽無掛的,那他一旦戰死,就是絕后,這才是真的不孝!」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況是重子嗣的古代??墒悄腥巳羰巧狭藨饒?,那便是隨時會送命的。 做為他們的妻子孩子,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在他們死后,又要承受漫長的痛苦悲傷,何等的不幸? 「若照侯爺說的,匡家男人都是英雄,可是他們當英雄了,他們家的女人可沒有得到好處??锛遗藗儤O少在京中露面,匡家日漸沒落,誰還記得匡家男人曾為朝廷做出的貢獻?您知不知道,上次我去匡家時,匡家給我的感覺是什么嗎?是壓抑,是死氣沉沉,是毫無生機!這就是英雄的家眷,她們為何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雖然她與匡家交情不深,但一想到那種壓抑,她就渾身不舒服。 她仰著臉,不懼地看著他。 他眸色暗下來,手緊緊地合成拳。烏沉沉的眼眸中聚起黑壓壓的暗涌,翻滾著,奔騰著,卻又深不見底。 有什么東西想要沖出心里,被他死死地壓著。 「出去!」 她立馬抱著錦盒跑出書房,走到外面被風一吹,腦子清明起來。暗罵自己剛才都說了什么?怎么能為匡家女人鳴不平而與他爭辯呢? 他應該不會因此而遷怒于她吧? 而書房中的景修玄則慢慢地坐下,他的視線定在兵書上。腦海中不?;叵胨f過的話,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指責他們不顧家人,枉為男人。 男人志在千里,若不能報效國家,如何立于天地間? 他從不曾后悔過,匡家的那些男兒也沒有后悔過。 他清楚地記得臨死前的那一刻,他揮劍斬下南羌太子的首級。然后數十支箭射中他的身體,連痛都感覺不到。 在沖過去之前,他已料到自己的生死。 但他義無反顧! 沒有匡家男兒灑在邊城的熱血,何來今日天下的國泰民安。天下大義,為民者最重。他們匡家祖訓有記,寧可戰死沙場,不能龜縮人后。 是的,他沒有錯,匡家所有男兒都沒有錯! 可是她有些話說對了,匡家真的如她所說。在這幾十年中,沒落到幾乎無人提及。他不是不知道是因為家中沒有頂梁的男人,所以才會有如此局面。 古往今來,將門世家哪個不是如此。 從輝煌到沉寂,再由沉寂到爆發。周而復始,靠的是先祖們的遺訓和鞭策,靠的是心中那不屈的武學之魂。 為何到了她的嘴里,就成了讓女人受苦的人? 他眸底森冷,按她所說,自己倒還算是不錯的。畢竟他并未娶妻生子,孑然一人。便是戰死,亦沒有什么牽掛。 功過后世評,他真沒想到會有人這么評價他們。 桌子上的兵書翻開著,里面的內容于他而言差不多是滾瓜爛熟??墒悄切┳执藭r卻模糊起來,他竟是一個都看不真切。 修長的手慢慢伸過去,「叭」地一聲合上。 最后,他的大手按在上面,沉默良久。 第38章 訓斥 次日清晨,郁云慈無精打采地坐在鏡子前,望著鏡子里愁眉耷眼的自己,半閉著眼掩嘴打了一個哈欠。 夜里胡思亂想著,沒有睡踏實,做了一夜古怪荒誕的夢。 「夫人…舅…少爺來了?!箓鳟嬤M來,盡量簡要地說明情況。 她一聽,半天才反應過來,傳畫口中的舅少爺是自己的便宜弟弟,郁全勝。 「他可是送我娘的嫁妝來了?」 「是?!?/br> 她微微一笑,眉眼開始有了神采。 梳妝打扮好,帶著采青與傳畫一起去到前院。 郁全勝被安排在廳堂,院子里擺著十來口箱子,應該就是補齊的嫁妝。其實說是一半,當然是不準確的,像什么布料家具的,她不可能讓將軍府吐出來。 若是那樣,她的名聲也會受損,別人會說她太過刻薄。 郁全勝的臉色也不好,很是沒精神。 不光是他,整個將軍府里都沒有一個臉色好的。方氏丟了這么大的臉,都鬧到陛下跟前。雖然陛下沒說什么,暗地底方太后和良妃都派人連夜出宮訓斥她。 她不敢再貪那些東西,縱使心在滴血,rou疼得要死,也還是把東西整理出來。 郁全勝望向郁云慈的眼神充滿遣責和不滿,這個二姐,嫁人后真像變了個人,和他們將軍離心離德,就跟仇人似的。 「你們去點點,看東西齊了沒?」 郁云慈懶得看他,一邊派人去成國公府請那老嬤嬤。然后把單子遞給府中的一個管事,讓他照著單子清點東西。 「二姐,東西都在這里,一件都不會少你的?!?/br> 郁全勝本就有書生意氣,見她半點情分都不顧,只讓人清點東西,心里逾發不滿。言語中便帶著怨氣,還有賭氣的成分。 她笑了一笑,「少與不少,清點過后才知道?!?/br> 說完,她閑閑地坐在凳子上,看著院子里的人忙活。 「二姐,你姓郁,何必做得如此絕情?」 「我是姓郁沒錯,但這些東西可不姓郁。我不過是拿回我娘的嫁妝,怎么就絕情了?」 郁全勝深吸一口氣,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他自小讀圣賢書,明知女子嫁妝歸自己支配,死后留給親生兒女的律法。 可他還是很不舒服,因為湊齊這些東西,娘連夜帶人整理,熬得雙眼通紅。而且爹還說,那些鋪子田產過去十年的利潤全部都要還給二姐。 若真是那樣,將軍府就真的掏空了。 「二姐,大姐不日就要出嫁。如此一來,她怎么嫁進鐘山伯府?沒有象樣的嫁妝,她以后如何在吳家抬得起頭?」 郁云慈被他這歪理氣得快笑了,不愧是方氏養出來的兒子??v使裝出文人的清高,骨子里還是一樣的自私自利。 「我娘的嫁妝,理應留給我一人。至于你們,有父有母,無論是嫁人還是娶妻,皆由你們的父母cao心,與我娘何干?與我這個外嫁女何干?」 「你是姓郁的,你總不能看著郁家為了你一個人,我們全家都跟著受苦吧?!褂羧珓俸苁菒琅?,幾乎都是吼出來的。 她冷冷一笑,站起來,看著他。 「父親的俸祿既然養不起閑人,為何還要納妾?他納的妾,當然是他養,以前我娘活著的時候替他養,后來我娘死了,他又用我娘的嫁妝養著你們母子仨人。當男人當到他那個份上,真夠窩囊的。莫說是別人,我都瞧不起他!還有你們,你們有親娘,你們婚嫁當然是由自己的親娘cao持。你一個男子,心心念念我娘的嫁妝,還好意思如此大言不慚!」 他被她的言語一激,頓時覺得無地自容。 她眼神淡淡地睨著,雖然她不是原主。但一想到郁亮和方氏做過的事情,她就替原主和成氏不值。 一個大男人,靠著女人的嫁妝養著小妾庶出子女,半點不臉紅。沒那個本事,裝什么風流將軍,還想享齊人之福?還有方氏,占著別人的財產,居然一心想著謀害原主,好獨吞那些東西。 一對狗男女,都不是好東西。 「這樣的道理三歲孩子都明白,枉你讀了多年書,竟然全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居然還敢來指責我不顧你們的死活!說白了,要怪就怪你的好爹,他一個沒本事的男人,自己都是靠發妻養著,竟然有臉納妾。再說你娘,只管生不管養,有本事生孩子,那就有本事自己養。占著我娘的嫁妝,還千方百計想弄死原配的女兒,圖財害命,堪比蛇蝎!」 郁全勝被她突然發難,弄得發懵,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在他的印象中,二姐永遠都是跟在大姐后面的,不愛說話,極聽母親的話。 他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就像不認識她一般。印象中又蠢又懦弱的二姐怎么像是變了一個人,難道真如母親和大姐說的,二姐以前全都是裝的。 「你…居然出言不遜,肆意詆毀父親和母親…簡直是大不孝!」 「父不慈,怎么孝順?至于方氏,那是你們的娘,在我的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妾室,哪里配稱為母親。今日我話說到這里,就不怕你回去告狀!」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郁全勝說著,憤極就想離開。 「慢著,東西還沒有清點完,你若是現在走了。再少些什么就說不清楚,恐怕你娘還會抵賴說東西全齊了…再者還未驗過,這些東西是真是假還不好說…這樣的事情她不是做不出來?!?/br> 郁全勝到底自詡讀書人,好面子,聽她這樣說,就停住了腳步。也不再進屋子,就那樣站在院子里,瞪著清點東西的管事。 她倒是隨他,慢慢地坐下,品著茶水。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那老嬤嬤到了。朝她行過禮后,便開始檢驗那些東西。 其實她心里有數,經過這兩天的事情,方氏應該不敢再用贗品來糊弄人。否則再傳出去,只怕宮里的方太后和良妃都要丟盡臉面。 事實正如她所想,此次送來的都是真品。 她再三向老嬤嬤道著辛苦,讓傳畫帶著對方下去吃茶。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郁全勝昂著頭,青著臉相問。 她接過管事遞過來的單子,微微一笑,挑了一下眉,「東西沒齊,布料家具什么的我就不提,權當是我娘可憐你們的。只照單子上來看,應該還有一塊羊脂白玉雙蝙紋玉佩以及兩方上好的端硯。煩請你回去后,讓人盡快送來。另外你爹曾夸下???,要補齊過去十年間我娘鋪子田產的出息,希望你回去轉告,莫讓我久等?!?/br> 郁全勝聽完,冷哼了一聲,怒氣沖沖地走了。 那玉佩和硯臺都在他那里,原本他還想著送東西來時順便提一句,二姐必不會抹自己的面子,自己也不用把東西交出來。 哪里想到,她冷嘲熱諷的一頓訓,連父母都不放在眼里,自己哪還有臉提這茬。心想著做人要有骨氣,等下回去就讓人把東西送過來。 他一回到將軍府,就把郁云慈的話原原本本地倒出來,只把方氏氣得直呼胸口痛,臉色蒼白,一副要暈倒的模樣。而郁亮則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就要離開。 方氏見狀,忙掙扎著起身,「將軍,您可不能把府里的錢財全部填上去…」 「不填進去,難不成讓天下人恥笑我是靠婦人嫁妝養的?」他粗聲粗氣的,因為氣憤,聲音大得嚇人。 「都怪妾身,妾身為何要做妾?不光是自己受盡白眼,還連累自己一雙兒女。清姐兒馬上就要出嫁…勝哥兒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可是將軍,妾身從來沒有后悔過…哪怕是別人都罵妾身,妾身也要和將軍在一起…」 她拖著郁亮的袖擺,眼眶泛紅,面容哀傷卻深情滿滿。 郁亮見她這副模樣,心軟了一些,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被人嘲笑,臉色又難看起來。 郁霜清就坐在一邊,陰著臉。自打知道自己要嫁去鐘山伯府,她就天天擺著臉色,不知道是怨父母還是怨別人。 「爹,你不能不管女兒…女兒命苦,要嫁給那個無能的庶子,也不知以后會過什么樣的日子?若是連象樣的嫁妝都置辦不出來,伯府會怎么看女兒?」 她哭著,與方氏一起,拉著郁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