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老頭漸漸回過神,這可是他在這個世界最后一點的留戀了。要是他不撐下去的話,這么小的孩子該怎么辦,都是作孽哦! 他將目光放在孩子身上,如樹根般的手珍重地摸上人細嫩的臉,猛然抱住了孩子,如稚兒般嚎啕大哭,歇斯底里,透著濃重的絕望和不知所措。 這段時日見慣了別人的家破人亡,這一舉動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姜明月喉嚨里像是被一大團的異物堵住,心里難受得緊。 她也不是什么善人,可當你真正見夠無數的人在你面前犧牲,無數的尸體躺在你曾經走過的路上。他們都不是什么大jian大惡之人,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可能做過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和鄰里拌個嘴。 可是他們卻被迫失去家鄉,失去親人,一生顛沛流離不得其所,活下去就要用盡他們所有的力氣。 那種震撼和難受是沒有辦法用任何語言來描述,它就像是最劣質的熏香,彌散在空氣里,時時刻刻讓你沒有辦法喘過氣來。在這個時候,你才能明白,一個人的生命究竟能有多脆弱。 她起了想要救助的心思,只是想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能夠拉上一把,讓他們能夠撐過這段最最艱難的時光。 可要是救助的話就不止這一個人,所要消耗的銀錢和精力都是不計其數的。她現在還住在二叔的府上,行事不如在家里方便。 怕人家礙著面子在銀錢上虧損了,她借口和周放一起出去逛逛,找了黑水城中最大的糧商。 一聽他們要購買大量的白米,店里的掌柜有些為難了,將他們請到了屋子里面,奉上清茶,“這么大筆的生意,我也做不了主。這樣吧,我現在立即將東家請過來,夫人在這里稍等片刻可好?” 姜明月和周放等了快半個時辰,一個白胖富態的中年男子的走了進來。 東家聽說了他們的來意之后,四平八穩地坐在黃花梨木椅子上,轉動大拇指上的玉扳手,吐出兩個字,“不賣?!?/br> “我可以加錢的,只要價格……” 姜明月還沒有說完,東家就沒好氣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缺錢,你若是要個一二百斤的,我們還能商量。這么多的話,沒有!” “您說笑了,這黑水城只有您家可是最大的糧商,您家若是沒有這個數豈不是笑話?做生意我也懂,只要價格合適,都好商量?!?/br> “你懂什么?就是有的話的我也不會賣的?!睎|家叫了一聲掌柜,不耐煩地說:“來人啊,送客?!?/br> 周放是誰,當年在盛京城內橫著走,想要什么是沒有的,現在還能仍由人這樣挑釁? 一腳蹬在凳子上,灰塵無數,周放利落地抽出一把匕首就插在桌上,匪氣十足,“你再說一遍試試?!?/br> 掌柜進來就見到這一幕,伸著手示意人別亂來,抖著聲音,“東家要是有事,我們就是要報官的!” “報官?你們倒是去看看,誰敢管?!敝芊趴戳艘谎蹡|家,仍舊不痛快,“我今天就要買你的米了,有多少我都要了?!?/br> 東家眼皮子都不抬,“說了不賣就是不賣,你將我殺了都沒用。黑水城這么多的人等著吃飯,我若是賣于你們,讓這數萬民眾如何?” “我們就是為了賑濟災民,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 “死了又如何?” 東家剛開口,周放就將刀子抵著人的脖子,“你再說一遍試試?那些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死了又如何?”東家抬頭看他,“你可知道這黑水城有多少人,十二萬人,家家做的就是轉手胡人物件的生意?,F在打仗,貿易不通,許多人的日子過得本就是捉襟見肘。連雨天災,這黑水城可是靠著余糧過日子,我若是將糧食賣于你們,米價上漲,你讓他們怎么活?” “肅州城的是人命,黑水城的就不是?”他嗤笑一聲,諷刺至極,并著手指推開周放的匕首,對掌柜吩咐著,“送這兩位貴人出去?!?/br> 周放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姜明月倒是能理解他,身在亂世,單憑著這份見地和氣度,已經是難得了??墒沁@些人她卻不得不救,“那就算是我向你借的可否?我在春寧陂有一糧店,來回需七八日之久,我書信一封過去調糧,借你多少原數奉還再加上五分的利息如何?” 東家聞言,倒是難得抬頭正視了后面的女子一眼。他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了女子的身份不凡,面上笑了一聲,“夫人,你可知這在商言商的道理?” “我以盛京敬親王府的名義立下字據?!苯髟轮苯訌难g扯下玉佩扔過去,玉佩上有一只鳳紋,“這城中流民甚多,人為了活下去可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來,到時候黑水城可也久亂了?!?/br> 鳳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起的,能有的都是皇室嫡親正室。聯系到之前聽說安遠世子妃也來了肅州,和女子口中說的敬親王府,瞬間就能知道來人的身份。 掌柜彎著腰上前,在東家耳旁說了幾句話,東家看向姜明月的眼神都變了。 “夫人好膽識?!彼⒓凑酒鹕?,不見先前的散漫,“您可允了糧食在十日之內送來?” “當然?!?/br> “蒼某人別的不求,只愿夫人記得今日的承諾?!?/br> 糧食的事情這才算是敲定下來。 回去的時候將這件事情告訴了二叔一家人,姜修文說要多加八百兩銀子,從公中出。 在黑水城,八百兩銀子都可以夠得上哥兒家成親的所有費用,兩個哥兒的臉色不大好,但還是笑著的。 姜明月回絕了,“這糧食是原先我從別人那里低價收購的,數量還挺多,到了明年也是陳米用不上了,不如現在就救濟百姓了。我現在身邊沒有可用的人手,不如二叔派幾個人,替我往春寧陂走一趟?!?/br> 姜修文安排人過去,將銀票給姜明月之后,姜明月的不肯收下。 糧店東家的手腳快,第二日就在城中各處支起了各處施粥施米的鋪子。姜二爺也在府中附近支了一個施粥的鋪子。 肅州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幾乎每日姜明月都能聽見外面傳來城破的消息,日日在睡夢中驚醒。后來讓自己不胡思亂想,和范氏一起去施粥。 每日忙活起來,胡思亂想的機會倒是少了許多,臉上漸漸的有些活色。 姜明蘭回來是五日后,丈夫一起陪同的。雖然是表姐妹,但是姜明蘭和姜明月的樣子不太像,更多的是像范氏。脾氣倒是個好的,見到將明月就給了一對手鐲。 “我也沒什么好的,你不嫌棄了就成?!?/br> 姜明月有些意外,送了人一只平安鎖,當作是給未見面的外甥的見面禮物。 “還早著呢,你可千萬別像她們一樣,以為懷孕就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把我當成了怪物一樣?!苯魈m吐著舌頭,露出女兒家的嬌態來,倒是讓姜明月覺得有幾分親切。 “你還說,都是當娘的人了,一點察覺都沒有,還跟著人一起去騎馬!”范氏呵斥。 “我又不是故意的?!?/br> 姜明蘭還在和范氏抬杠,到底是自己的女兒,范氏也是心疼的,一點點地將要注意的地方都叮囑一遍。 最后她有些不耐煩了,聽說姜明月要去施粥,就鬧著說要一起。 范氏無奈,只好允諾了。 她和姜明月一起出去,看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卻時時刻刻注意著自己的肚子,沒讓人有一點沖撞的可能。 見到姜明月的目光,靦腆一笑,“你不知道我家那位格外在乎這個孩子,要是磕著碰著,又不知道要怎樣找我鬧騰呢?!?/br> 說這些時,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歡,想來兩個人的感情不錯。 姜明月有些羨慕,想到在肅州城的時光,忍不住去想,會不會自己的肚子里也會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樣貌應該都是不差。 來領粥的都是吃不上飯的人,身上穿著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姜明蘭卻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主動在前頭盛粥。 有個中年女子臉上起了癩子,也沒有錢醫治,化出的膿水沾著灰塵將頭發都黏住了,樣子有些可怕。 姜明蘭懷著孕,見不得這些,胃里有些難受,秀眉死死地擰在了一起。 這極大刺激到這位中年女子的自尊心,她猛然將粥往姜明蘭的身上一潑,上來就要揪頭發,“怎么,瞧見我這樣救覺得惡心了?我讓你這賤蹄子惡心?!?/br> 姜明月快速將人護在身后,爭執中忽然覺得手背上一疼。 她冷著臉,朝著四周喊著,“還不快將人拉開!” 很快就有護衛將這個瘋女人拉下去,姜明月擔心姜明蘭有事情,趕忙將人護著進了府里,去請了大夫,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這件事情和姜明月沒有半毛錢的關系,要是說起來,還是她護著姜明蘭出來了??沙丝山?,姜明月和潘氏,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范氏甚至紅著眼睛,罵了姜明蘭一句,“那么多的人,你沖在最前頭干什么?!?/br> 姜明月冷笑著想,自己的身份還是有些用的,最起碼這些人不敢當著自己的面翻臉。 她覺得沒什么意思,準備回房間的時候,被將二叔強勢地攔了下來,“你身上可有受傷的地方?一并讓大夫瞧瞧看,別嚇著了?!?/br> “沒有多大的事?!?/br> 姜明月還沒有說完,姜修文已經將大夫都叫過來,她沒法子只好伸出了手,白皙的手背上有三道血痕。 姜修文赤紅了眼,英俊的臉上皆是一片風雨欲來之色,“這樣都說是沒事的嗎!” 屋子里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姜修文愣是盯著人給自己的侄女上完藥,派人送她回院子里休息。 眾人心里皆是疑惑,二郎偷偷問了范氏,“這堂妹究竟是怎樣的來頭,我瞧著爹對她不一般啊?!?/br> 他們家三個孩子,就算是最受寵的姜明蘭,他也沒見過爹這么緊張過。在人還沒有過來的時候,就早早收拾了最暖和的院子,還叮囑他們一定不能和人起沖突。 他心里隱隱有個背德的想法,如墜深淵,小心翼翼地問,“爹不會是對她?” 范氏一愣,明白之后對著人的頭上就是一巴掌,“你在想些什么!她是你的堂妹,對她好些不是應當的嗎?下次若是聽見你在亂說,我非讓你爹打死你不成!” 說完就離開了,留下二郎站在原地瞎琢磨著,他爹到底是為了什么,對這個遠方來的表妹格外照顧? 別說他不知道,就是姜明月自己都是一頭霧水的。 宛秋正拿了玉肌膏在她的傷口處抹著,姜明月忽然想到她娘老子都是定遠侯府的老管事了,問她,“你可知道我二叔家為什么一直在黑水城嗎?這些年也沒有見他回過盛京,該不會是和我們這房不和吧?” “不知道的,但是侯府里面很少人提及到二爺,奴婢也沒有聽見誰說過?!?/br> “你爹娘都沒有提起過?” “應該沒有吧?!蓖鹎镒屑氃谀X海里過了一遍,忽然想一件事情來,“奴婢七八歲的時候像是聽誰提起過,好像是老爺和二爺之間有什么過節,中間還涉及到一個女子?!?/br>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是姜明月還是忍不住想,該不會是她的樣子剛好長得像爹和二叔以前歡喜過的女子,所以他們兩個對自己格外好了。 想到這種可能,她心里就覺得有些惡心。 “你可還記得具體是些什么?” 宛秋努力回憶了一番,但是當時的年歲太小了,她能夠記起的東西不多。最后只能搖搖頭,“奴婢不記得了?!?/br> 她準備明日去找周放,托人將這個事情查清楚,真要是這樣的話,姜府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晚上心里藏著事情,她也睡得不安穩,莫名夢見了前世和顧允之的初見。 那時她才十歲,從小被嬌慣著,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穿著一身粉嫩的衣裙,背著的嬤嬤和丫鬟,在岸邊去勾荷塘的蓮葉,手卻短了一點,怎么都夠不著,最后跪在了帕子上,整個身子都不穩。觸及到荷葉的時候,突然前傾,就要往池塘里栽去。 忽然覺得腰上傳來一道力量,她被人的鞭子卷著拉了起來,去跌坐在地上,釵發亂起八糟,整就一個小瘋子。 抬頭先看見的就是繡著金色云紋的錦靴,然后是一身赭紅色的袍子,還沒有看見人的臉,就被笑話了一聲,“真蠢!” 她被罵得頓住了,活了這么大,誰不是說她好看得。 水靈靈的眼睛里很快聚起了一層霧氣,她咬著牙站起來推了人一把就走開了。 那時候的她覺得這個人真是討厭,就算后來男孩再怎么黏上來,她都覺得人討厭。 醒過來之后想想,若是沒有這個小插曲的話,上一世她應該也會喜歡上這個男孩的吧。 準備叫人進來服侍洗漱的時候,姜明月忽然覺得頭昏昏沉沉,身子使不上一點力氣。自己摸了一下頭,發現燙手的很。 宛秋進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連忙讓人去請了大夫過來。 大夫隔著一層絹紗摸上人的脈搏,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夫人可否換另一只手,小人怕診斷錯了?!?/br> 在場人的心因為這么一句話被重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