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她在林間的行動本就極快,追出不足二十米就趕上了。 兩名黑袍男子正拖著一個衛隊武卒拔足狂奔。 沐青霜二話不說,雙臂一揮,左手的雁翎刀直直砍向套著衛隊武卒的繩索,右手的那一把準確沒入一名黑袍男子的后背。 那人應聲撲地,而得救的衛隊武卒就地一滾,往她這方退了回來,側躺在地捂著脖子劇烈咳嗽。 隨后趕來的慕映璉驚白了臉,帶著人上前小心翼翼探查了中刀撲地那人的情形。 他還沒死,卻因中刀失血而抽搐低嚎。強烈的血腥味讓慕映璉再也忍不住,略有些踉蹌地扶住旁邊的樹干嘔吐起來。 她是自幼習武,卻從沒有上過戰場,也沒有真正動手殺過人。她這樣的情形在新兵里最為常見,哪怕明知對方與自己的關系是你死我活,初見有人在面前當場斃命,還是容易有強烈不適。 而沐青霜也不是個天生就殺人不眨眼的姑娘,方才毫不猶豫出手的那份狠辣,無非是在利州的金鳳山中無數與敵短兵相接中趟出來的。 被解救的那名武卒原是賀氏門下府兵,是上過戰場的老兵了。他咳嗽著站起身來,笑著對沐青霜豎了個大拇指:“多謝沐典正救命之恩?!?/br> “如今你我同袍,生死都該一起扛,有什么好謝的,”沐青霜笑笑,不動聲色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腔,回身對眾人道,“逃了一個。但我總覺這山上氣味不對,怕不止三五人,你們各自警醒著點?!?/br> 那頭慕映璉吐得膽汁都快干凈了,這才回到沐青霜身旁。 “璉姐你還行么?”沐青霜想了想,“若你實在……” 慕映璉以手背抹了抹唇角,咬牙道:“方才是我初次見這種場面,沒經驗。多見兩回就能習慣的,你別擔心我?!?/br> 見她撐得住,沐青霜便未多話,命了所有人盡量往深草中去,貓著腰順著方才那人逃竄的方向慢慢前行,寸寸搜索。 雁鳴山南面有一條無名溪,方才那人便是往南面去的。 沐青霜腦中回憶著無名溪附近的地形地貌,腳下不自覺地就快了起來。 她想得太過專注入神,一時竟忘記了此刻跟在她后頭的并非在山間訓練有素、與她默契非凡的沐家暗部府兵。 雁鳴山的衛隊是前兩日才被賀征與趙昂送來的,又是集賀氏府兵、執金吾名下北軍、皇城司武卒、成王府兵為一鍋亂燉的新隊伍,沐青霜根本還沒來得及對他們做過整軍訓練,他們都還沒適應在山間行動,當她卯足了腳力奔跑如風時,他們壓根兒就跟不上她。 等她察覺自己與大部隊已經徹底失聯時,更糟糕的情況是,她手腳逐漸沒了力氣,眼前愈發模糊。 她撐著奔向溪邊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后藏好,耳旁依稀聽得左近有人交談,卻根本辨不出是敵是友,更無法判斷對方的位置與距離。 她略略起急,心跳愈快,感覺仿佛有人在不停從四肢抽走她周身的力氣。 沒多會兒,她便再支撐不住,虛軟歪了身軀,偎倒在巨石旁。 她眼前一片黑暗,可腦子卻是清醒的。 她聽到雜亂足音漸近,心懷僥幸地期待著是慕映璉帶著自己的人趕上來了。 可是很快她就知道歇菜了。 陰冷冷的猖狂笑音,伴著鐵索撞擊的聲響,近在耳畔—— “有了這個餌,你們猜賀征死不死?一箭雙雕?!?/br> 不是趙旻那犢子又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我快要餓死了qaq,先去吃飯,晚點來發紅包 第88章 此時的沐青霜頭腦昏沉,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拼命拖曳著她的三魂七魄,要將她帶往神識盡喪的黑甜境地。 她已能確認趙絮的擔憂不是疑神疑鬼,皇后那里是真的有問題,她顯然很不幸地中招了。 身體的每一處仿佛都在發出蠱惑叫囂:逃不過的,別撐了,睡過去吧,睡過去會很舒服的! 可她是經歷過戰場生死的沐小將軍,見過殘酷壯烈的犧牲,便更懂得活著的可貴。 賀征已在趕來的路上,慕映璉也一定會想辦法帶著人找她,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她絕不放棄。 要活下去,才能弄明白趙旻這混蛋到底在做什么勾搭;要活下去,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要活下去,才能親眼見證這無數人用命奪回來的故國山河重生為璀璨盛世。 還有太多事沒有做,要活下去,不能睡。撐得再難也不能睡。 好在她雖四肢無力、五感大損,卻并非毫無知覺。 她是側身倒地的,此刻荷囊中不知有什么東西若有似無地硌著她的腰,她便默默將渾身僅有的力氣全部壓向身側,盡量使那不知名的小物件能帶給她痛感,幫助她保下腦中微弱的清明。 “退下!別亂了規矩!我手中這位么,她最后是死是活,我都行;不過你們既想用她‘活祭’,我愿成人之美。但我說過的,須得拿賀征人頭來換。要不是為了親眼見證賀征死無葬身之地,本王今日也不必紆尊降貴親自跑這一趟,別叫本王失望啊?!?/br> 趙旻陰冷冷的笑音里帶著一絲警告,聲音近在咫尺,沐青霜在艱難對抗混沌神識中還是能聽得個大概。 他在和什么人講話?他為什么想要賀征的命?與他對話的人又為什么想要她用來“活祭”? 沐青霜心中有無數疑問。 聽起來,趙旻是想要借對方之手殺掉賀征,而對方又欲置用她去“活祭”什么人,他們雙方就達成了狼狽為jian的交易。 沐青霜自忖雖稱不上廣結善緣之人,卻也不曾惹過什么讓人對自己恨到要拿去“活祭”的仇怨。要說與人有過節,好像就是與趙旻的兩次沖突? 可趙旻自己也說了,他并不一定非要她死不可。 那與趙旻對話的是誰?是什么人非要她死? 她長這么大,唯獨就在金鳳山中手刃過不少紅發鬼這件事算得上與人結下的血海深仇。 可是紅發鬼國與一山之隔的利州人都言語不通,想來也沒法子與趙旻勾連吧? 到底是誰呢…… 正當她思緒紛繁時,有一個急喘的聲音道:“賀……賀征帶人進入雁鳴山西麓小道后不知所蹤;慕映璉已率衛隊開始大肆搜山;沐、沐武岱也來了!” “慕映璉那隊人不過兩三百,賀征從南郊臨時趕來的,手頭的人絕不會超過一百,這兩路人馬加起來都不足為懼。倒是沐武岱……唔,他領了多少人來?” 沐青霜總覺得,此刻趙旻的幽冷笑音里,莫名有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涼薄。 “不、不清楚,沐武岱和他的人從山下武科講堂后門的上山道進林子之后,也與賀征那隊人一樣,不知所蹤?!?/br> 趙旻似乎笑了:“都聽到了?沐武岱這個攪局的變數與本王可沒有關系,都是你們的命,自求多福吧。你們趕緊的,別耽誤工夫。雖說這女人中的毒在尋常人身上能管十二個時辰,可她到底年少躍馬,皮糙rou厚的,說不得比旁人耐藥。若她突然醒來不受控,本王無奈之下怕就給不了你們活口了?!?/br>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沐青霜對他這段話里最為不滿的首要一點,居然是他說自己“皮糙rou厚”,這讓她自己也覺得很荒唐。 “甘陵郡王這是打定主意借刀殺人,卻只管坐山觀虎斗?”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道。 “噫,這不是事前講好的?在這筆交易里,動手的始終都只能是你們,有問題?本王要賀征死,手上卻不能沾他的血;而你們需要用沐青霜來祭奠那個倒霉催的宗政浩。本王已幫你們將沐青霜引到此處,你們解決了賀征就能將她帶走,咱們也算是‘銀貨兩訖’?!?/br> 宗政浩?!沐青霜太陽xue一突,頓時明白趙旻干了件多么混賬的事。 趙家在前朝便是世襲異姓王,前朝亡國后朔南王府更是成為江右各州復國的領軍者,如今又是天下之主,趙旻這個生于亂世中的趙家六公子說起來也算是天之驕子,吃不得虧、受不得氣,這倒也不算太離奇。 若趙旻只是為了與她之間的兩樁私怨而睚眥必報,生出過激的報復之心,她雖會唾棄鄙視,卻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可他通敵!身為堂堂一個郡王,在他趙家名下的國土上,他居然通敵! 無論他出于什么理由要借偽盛軍之手殺掉賀征,就憑通敵這一條,其罪當誅!不可??! 那個蒼老的聲音哽了哽:“在下見甘陵郡王今日領府兵千人抵達此地,原以為……” “本王帶府兵前來,并不是為了要助你們一臂之力,而是防你們反水對本王不利啊,”趙旻低聲冷笑,“去吧,偽盛朝勇士。你手上可有八百人,又是守株待兔的局面,一切盡在掌握,怕什么?哦,待本王將來坐穩大位,你們想要的紀君正,本王也是會給的?!?/br> “再說了,賀征在戰場上殺你們的人可不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本來就很想要他的命。這么算起來,這筆交易還是你們賺得多些啊?!?/br> **** 正如趙旻方才對偽盛軍的人所言,沐青霜年少躍馬,自比嬌養深閨的軟姑娘們耐得摔打,似乎也更耐得藥性。 雖五感受損、困囿于無力黑暗使她沒法準確判斷時間的流逝,但她依稀感覺大約是過去了一個時辰左右,她身上的虛軟之感開始慢慢減弱。 雖還不至于立刻就全然恢復,但已不同于早前那種完全無能為力的狀態。 眼皮仍舊熱燙,卻遠不如方才那般沉重。但她沒有貿然睜眼,也沒有動彈,靜靜地聽著周遭動靜,感受著身旁的一切。 她的雙手合綁在身前,腕間觸感冰涼沉重,似是鐵索而非尋常的繩子,任是她天生怪力,只怕一時三刻也掙脫不得。 她所躺的地方有些潮濕,四周很安靜,偶爾有水滴撞擊山巖的響動,蕩起清淺回音。 隱約有蟲鳴與驚鳥振翅的聲音,像是從十步開外的地方傳來。 山洞? 她回想著雁鳴山的地形,猜測著自己眼下所在的這個山洞處于哪個方位。 頃刻,有嘈雜的腳步聲退入山洞中。 有人邊走急聲道:“……以往只知賀征擅長整軍攻防,并沒聽誰說過他擅山林戰的!且戰史上也講他用兵大開大合,是剛正的打法,沒料到他竟也會如此雞賊!” “少說廢話!眼下究竟是個什么形勢?!”趙旻有些急怒了。 “賀征從南面山道過來后,便帶著整隊人消失。偽盛軍的府兵原以為他會直接順著山道旁的密林上來,哪知他像是開了天眼知道有埋伏似地,繞了將近一里的峭壁窄徑,直接潛到伏兵后頭將他們一鍋端了!” 趙旻似是踹翻了一個人:“見活鬼了!南面設伏的偽盛軍有將近四百人之數,他賀征手上不過就七八十個人,怎么才一個時辰就一鍋端了!” “他將人分了四、五小隊,從不同方向沖擊伏兵陣型,三進三出,就將他們的陣破得七零八碎……全殲了?!?/br> “那老頭不是說在那里埋了黑火嗎!” “好似、好似負責點引線的人才掏出火折子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他長刀劈飛半個身子……”都死無全尸了,還點個屁的黑火。 沐青霜聽得有點想笑,為了不被趙旻的人看出端倪,她偷偷咬住舌尖,拼命壓住想要上翹的嘴角。 戰史只記史官看到的東西,有時并不全面。就像她和她家暗部府兵在金鳳山里的一切,因無史官見證便不為世人所知。 趙旻的人從戰史判斷賀征的用兵之道,自然只能看到這些年他在中原戰場上那些戰例。其實他們若想法子從利州州府存檔里調取當年赫山講武堂的學子記檔,就會發現,作為當年的赫山講武堂毫無爭議的百人榜首—— 賀征用兵,沒有短板。 根本不受地形拘束。甚至不受手上兵力拘束。而且也并非永遠板正剛毅,該不要臉的時候,他也是可以不要臉到出人意料的。 以少勝多什么的,她征哥在講武堂做學子時就很在行了。 “那過了南面伏擊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又、又不見了……方才探子去伏擊圈那里瞧過了……被全殲的偽盛軍尸體……全都未著外衫……” 若不是形勢不允許,沐青霜真想捶地大笑。 她征哥一定是故意將那些被剝去外衫的尸體留在顯眼處,就是要讓敵方得到這個消息自然亂陣腳。 如今已入夜,黑暗中本來就只能憑衣著判斷敵我,如此一來對方難免疑神疑鬼,自相殘殺都不是沒可能的。 賀大將軍狠起來,真是一波接一波不會讓對方喘氣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