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賀征環住她的手紋絲不動,有些委屈地將下頜抵在她的肩上:“不是不要我了嗎?還來做什么?” 他身上還是燙的,氣息熨在她耳畔灼人得很。 “躺下捂好,”沐青霜伸手去掰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沒好氣地隨口道,“你若不想我來,我這就走,行了吧?” 此言一出,他的手收得更緊了,附在她耳旁,虛弱卻決絕地低聲道:“你敢走!我說了,只找你說那一回的?!?/br> “我憑什么不敢走?怕你???” 沐青霜嘴硬地嘟囔兩句后,稍稍用力扯開了他的手臂,站起身來彎腰將他按回被子里去躺下,細細將他裹好。 她不知他心中的焦慮與不安所為何來,只覺他今日為著逼自己開口認下婚事的種種言行都匪夷所思。 不過念在他病中糊涂,她也不打算和他斤斤計較,等他病好了再慢慢說吧。 賀征怔怔望了她片刻,忽然開口:“沐伯父的事,我已經大致查明。若你親自拿庚帖來找我換,我就說?!?/br> 他此言一出,沐青霜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軟簡直多余,還不如扔去喂狗! 這白眼狼,還留了一手在這兒等著吃定她呢! 她爹怕會連累他惹火燒身,才好意松口說不叫他再查這件事;可這白眼狼倒好,明明已查到卻不肯說,還拿來這來做條件與她強換庚帖?! “先前還只是討個名分的意思,這會兒直接坐地起價要庚帖合婚,還得我親自送到你面前?!” 她兇巴巴與他那較勁般的目光相持。 知道他病著是一回事,可心中氣不過卻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鬧那么大動靜她都不計較了,他居然還敢蹬鼻子上臉,威脅她一個姑娘家自己上門送庚帖來?沐大小姐不要面子的???! 兩人是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不服,當下俱都神色不善地瞪著對方。 良久,沐青霜咬牙冷笑:“聽你這意思,若我不肯拿著庚帖來找你低頭,咱倆就此分道揚鑣?!” 雖明知他病著說話不過腦,可沐大小姐從來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激不得的。 她站起身來,取出賀征的令牌放到他枕邊,轉身離去。 白眼狼,看誰先低頭! **** 賀征在國子學門口鬧那么大個動靜,這消息自然是瞞不住的,沒兩天就傳得個滿城風雨。 不過,在那日從鷹揚將軍府出來后,沐青霜全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與同僚們一道將武科名單的事協商敲定。 六月二十日,武科考選如期放榜。 郭攀體諒沐青霜等人多日忙碌,放了他們各自五日休沐。 下午沐青霜回家后,累得飯也不吃了,喝了半碗湯羹后就回房蒙頭大睡。 沉沉睡到酉時黃昏,她被外頭嘈雜喧鬧的聲響吵醒,火大地強撐著惺忪睡眼拉開房門。 “紅姐,家里這是吵什么呢?” 說著,她煩躁躁刨著稍顯凌亂的長發。 桃紅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輕聲囁嚅:“鷹揚大將軍府……來下聘?!?/br> 什!么!玩!意!兒! 沐青霜猛地瞪大眼,嬌聲怒喝:“誰同意的?!” “賀大將軍執御賜金令而來,”桃紅低下頭,縮著肩膀,委委屈屈地道,“說,不需誰同意,不接就算抗旨……” “我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兒??!”沐青霜忍不住破口大罵。 這白眼狼,到底是想結親還是想結仇?! 作者有話要說:我最近是空有一顆想二更的心,實在太忙了,對不住大家。 第78章 莫怪沐青霜氣到破口大罵,實在是利州與中原有許多舊俗觀念差異極大,關于婚姻尤甚。 利州人在婚事上向來“情”字走在前,血親父母也無權強行為他人決定婚事。 在利州人看來,男女雙方確認心意、互贈定情禮后,“向對方主事長者提親議婚”只是表達尊重敬意的最后一步,即便主事長者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也不會當真強拆姻緣,最終仍以當事雙方的心意為準繩。 想當年沐家在利州那般勢大,對賀征又有救扶之恩,沐青霜都從未想過挾自家威勢與恩義強令他與自己成婚,便是由于這個緣故。 而中原在過去的幾百年間,婚姻之事上多推崇“宗族之利為先”,至于兩位當事者是否真正兩情相悅,對一樁婚姻來說并非必須考慮的條件。 按中原舊俗,兩家主事尊長全權掌控議婚合婚儀程,再以兩家名義共同報呈官府,這婚事就塵埃落定。若婚后實在過不下去想要和離,也需由經由兩家主事尊長首肯—— 提出和離要求的人通常會被家族認為悖逆,想得到允準難如登天。 這種風俗導致大量“盲婚啞嫁”,不僅實質上剝奪了年輕男女自行擇定伴侶的權利,更嚴重的是還為不少“人口販賣”披上了合情合理的堂皇盔甲。 前朝中后期民生日漸凋敝,借此陋習婚俗賣兒鬻女以求利益交換的事時有發生,奈何律法與此相關的規制不夠完善,并無明確的禁止與約束,即便部分年輕人有心反抗也求告無門,只能麻木地聽之任之。 到了前朝末期,賀楚推行新政時有心破此積弊,在新法中明確婚姻相關條例,嚴禁以宗族名義強迫他人成婚,一應有關婚姻的舊約全部作廢,違者重處十年以上勞役并罰沒家產充公。 這條新法觸動了許多中下層家族的利益,特別是大量指望以販賣兒女婚姻謀求錢財或利益的破落戶。這些人由此對新政心生怨恨憤懣,是亡國后煽動暴民、同時親自投身其間沖擊灃南賀氏的主力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拍板沿用了賀楚新政時期的這條律法,明令“婚姻之事需雙方情出自愿,任何人無權強行干涉”。 但他也吸取了當年賀楚新政“冒進貪快一刀切”的教訓,適當留下緩沖余地,給出了“凡屬武德元年以前既有的婚姻之約定,需遵照舊俗履約”的補充條款。 沐青霜不知現時的中原人對這條律法觀感如何,在她這個土生土長的利州女兒看來,“婚姻需情出自愿”是天經地義,這條律法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德政,那條折中的補充條款更是瞎胡鬧。 她本想著等賀征從淮南回來,自己也忙完手頭公務,就抽空與他說說自己與她姑姑的那場沖突,商量一下看這事要怎么化解。 之前賀征都愿意耐著性子去安撫她父親的心結,她對賀蓮自然也可以適當退步,只要對方肯為失言攻訐她父親認個錯,她也能為自己發脾氣恐嚇對方的事賠禮。 畢竟賀氏主家活下來的人不多,沐青霜猜想賀征大約還是很看重賀蓮這個親姑姑,她也不想將來當真鬧個家宅不寧讓賀征為難的。 待處理好這些瑣碎小事,自就是互換定情禮,好生生談下婚期。 之前她心中的種種不甘不平,在與賀征別別扭扭折騰這大半年下來已差不多翻篇了,連她父親都將三司會審上那一跪的心結自行開解,她也就沒想再含含糊糊與賀征僵持下去。 她從年少情竇初開時就將這個兒郎刻在心上,經過數年分離再重逢,依舊覺得他是這世間最入她眼、合她心的;走運的是,對方也和她一樣。 前幾日賀征在國子學門前鬧那么大動靜,她在看到他肩上那枚荒唐可笑的牙印紋后,更是什么脾氣都沒了。 既確鑿是兩情相悅,當然該成婚,這有什么好忸怩? 只不過當時她才與人因公務爭執鬧得滿心暴躁,又被一眾上官同僚看了場笑話,尷尬之下就沒好意在眾人面前多說什么。 結果呢,她后來到了大將軍府,賀征居然拿她爹那樁事情來與她談條件,要她親自送合婚庚帖上門,還說什么“只找你說那一回”,聽起來簡直就像在威脅她,這就激出她的反骨犟脾氣,一連晾他好幾天。 若這期間他好生來哄幾句也就沒事的,哪知那廝像是撒瘋上癮,竟還來硬的,搬出鷹揚大將軍的威勢來強送聘禮,簡直要翻天! “他到底在急什么?誰嚇著他了是怎么的?”沐青霜又氣又惱地猛薅自己頭發,百思不得其解。 賀征的性子一向有些別扭,越是他覺得重要的事越不肯掛嘴上,非要人逼著問到底,才肯稍稍透幾句風,大多時候沐青霜都是自己猜的。 從前她覺得猜測他的心思還怪有趣,多時便慣著他,不愿說就算了??蛇@段日子她因公務忙得焦頭爛額、心浮氣躁,再被賀征這么接連亂來,她從頭到尾都懵到滿心火氣,哪里還理得出頭緒來。 **** 有之前賀征在國子學門口鬧那一出,只怕此刻全京城都知道鷹揚大將軍是沐典正的“童養婿”,按照律法的補充條款,這婚約是必須履行的。 眼下再添個皇帝陛下裹亂助陣,她要不收這聘禮,所有人都下不了臺,難不成還真要老實被京兆尹府的人押去服五年勞役??? 莫名其妙鬧成了這樣,還能怎么著?先解開這死結,再慢慢與那發瘋的賀阿征算賬唄。 讓桃紅幫著換衫梳頭后,又好氣又好笑的沐青霜趕到前院正廳。 哪知到了前廳才發現,來送聘禮的不單有賀征和他的隨從、賀家宗親長者,還有成王趙昂與內城屬官作陪。 不過,有點古怪的是,賀蓮卻沒在其中。 沐青霜頓時不知自己該擺出個什么表情了。 得這么大陣仗下聘,她怕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人。這面子未免也給得太大了點吧? 她向趙昂行了個禮后,賀征立刻蹭著步子溜達到她近前來,欲言又止。 沐青霜壓低嗓音,要笑不笑地輕道:“不是撂話只找我說那一回么?白眼狼我告訴你,好馬不吃回頭草啊?!?/br> “既然是白眼狼,又怎么會吃草?”賀征也低聲回她。 在人前賀征從來是繃著臉看不出喜樂的,沐青霜卻一眼就看出他不過是虛張聲勢在強撐。 就像大黃不小心闖禍又無法自行收場時的模樣,揚著下巴假裝什么都沒發生,其實卻心虛到眼神四下游離,根本不敢正眼與人對視。 一旁的趙昂出聲笑道:“習俗上,下聘時姑娘家不必親自出來的?!睍@得不太矜持啊。 說來沐青霜就見過趙昂兩次,一次是三司會審那日在大理寺,一次是在勤政殿與白書衍那幫人御前對答??蓛纱味紱]說過話,私下里也沒打過交道,她一時吃不準趙昂此人的脾氣秉性,便也沒敢魯莽造次。 她向趙昂行了常禮,中規中矩地答道:“回殿下,您說的是中原風俗。按利州風俗,下聘時若我不在場,我家人是不能接的?!?/br> 趙昂愣了愣,轉頭對身后的屬官吩咐:“記下來?!?/br> 沐青霜疑惑地偏了偏頭。這位殿下沒事記利州風俗做什么?難不成他是打算向哪個利州籍的姑娘下聘? “那,照你們利州的風俗,這聘禮該是你自己親手接,還是呈交你父親?”趙昂指了指賀征隨從手上的托盤。 托盤中并非尋常下聘用的金銀珠寶、田宅地契之類,而是兩枚令牌與幾顆印章。 其中一枚令牌沐青霜是眼熟的,正是她之前賭氣還給賀征的那枚。 而另一枚她之前并未見過,銀質雕花,上半部分以金紅兩色絲線交雜密密纏繞近半。 賀征飛快覷了沐青霜一眼,清了清嗓子解釋道:“這是灃南賀氏家主令牌與印鑒?!?/br> 這樣了還需什么金銀珠寶、田宅地契?實誠的賀大將軍分明是傾盡所有了。 主座上的沐武岱滿眼寫著“老子沒話說,就靜靜看你們這些年輕人花樣百出地胡鬧”。 先前進來時,沐青霜并沒有在院子里瞧見任何疑似聘禮的東西,心里還略嘀咕了兩句,此刻聽了賀征的解釋,頓時驚訝到想翻白眼。 賀大將軍這把怕是將一輩子的瘋都要撒完才肯甘心。 見她不動,趙昂語帶催促:“交到誰手上才合適?” 沐青霜舉目看向賀征:“若接了這‘聘禮’,你賀家上下的生殺大權可都在我手上了?!?/br> “嗯?!辟R征緊了緊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