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這消息讓他震驚、疑惑,卻又竊喜,連該自稱“臣”都忘了。 短短霎時,他那對眼睛極為難得的在人前流露出欣喜笑意,唇角不受控地飛揚起來。 莫非是那混賬小姑娘又不按套路來,自作主張將婚期定下還張揚出去了?都傳到陛下耳朵里了,真是胡鬧。哎,算了,她高興就好,自己的小姑娘自己慣著就是。 居高臨下的武德帝奇怪地瞥他一眼:“這段日子你又不在京中,莫非還要人家專門給你送喜帖到淮南???” 賀征腦中“嗡”的一聲:“給我喜帖做什么?”無論中原還是利州,都沒有新娘家給新郎發喜帖這種習俗??! “哦對,你吃沐家十年米糧,也算沐家半子,還真是沒必要給你發喜帖……” 不知怎么的,賀征覺得自己仿佛沒入了guntang熱泉之下,聽著武德帝的聲音總覺像隔著水面從頭頂傳來似的,莫名有一種虛無縹緲之感。 武德帝還在說,“……朕記得那沐家姑娘仿佛認你做了異姓兄長?那你這做哥哥的,給人添嫁妝的時候可別小氣……誒?!” 玉階之下,兩頰異樣潮紅的賀大將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來啦~!我先去吃飯了,愛你們么么噠 第76章 打從年少時起,賀征與旁人相處就是極為疏離寡言的,時常板著個冷臉八風吹不動,也就是在沐家人面前才舍得冒點鮮活氣兒。 這樣的脾性,當然不會在武德帝面前言說自己心中那些兒女情長的私事。 因此武德帝雖知曉他很感激沐家的恩義,卻并不太了解他與沐青霜之間的種種,方才不過是突然想到那里,便隨口問問他的意見,幾乎就是閑話家常的意思。 眼見賀征當場倒地,不明所以的武德帝倏然瞠目,頗有點慌張地喚人召太醫官,又讓近侍將賀征抬到勤政殿后頭的暖閣去。 一名年長的近侍忍不住小聲提醒這不合規制,卻被他抬腳踹了個趔趄。 “就你有嘴!都什么時候了還講那些破規矩!”這糟心玩意兒。 不多時,太醫官急急忙忙趕到勤政殿的暖閣,武德帝也沒閑心受他虛禮,只催著趕忙給賀征探脈,自己則像個沒頭蒼蠅似地在床榻前來回踱步。 近侍們全都滿心詫異,卻再不敢多嘴,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躬身垂首,等候吩咐。 年過五旬的武德帝前朝為王、如今為帝,年少時也曾躍馬沙場,是個刀尖遞到眼巴前也不會輕易皺眉的傳奇雄主,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親眼見過的生生死死多了去了,按說不該因為一個臣屬倒在自己面前而失態。 可賀征對武德帝來說有些不同—— 他是“賀楚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啊。 **** 作為前朝最后一名有所作為的丞相,在前朝亡國后的許多年里,世人對賀楚的評價一直呈現兩種極端。 這兩種極端主要源于人們在前朝所處的階層不同,所見所悟所感自然有別如云泥。 對當時尋常百姓來說,雖大家原本已是在諸地豪強相互征伐的戰火中艱難求生,但畢竟還能勉強活下去;可當異族鐵蹄踏破國門而來之后,連這種朝不保夕的虛幻安穩都再保不住了。 前朝亡國之初,民間對賀楚惡評如潮,許多百姓紛紛將亡國之禍歸因于她所主持的新政過于冒進。 奈何賀楚本人在護哀帝出逃中無法擺脫偽盛軍追擊,不愿幼帝被俘受辱,毅然抱著幼帝跳了崖,亡國之痛下的民眾洶涌怒火無處發泄,便遷怒于整個灃南賀氏。 位于京畿道的賀氏主家大宅并非被偽盛朝踏平,而是不堪暴怒流民的沖擊。賀氏主家一脈的許多人就是在毫無防備之下,因不知如何應對這突來的沖擊而連夜倉促逃出京畿道。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事前賀家還沉浸在賀楚亡故、幼主薨逝、國土淪喪的悲痛中,根本沒有想到民眾會失控至此,混亂之下連召集自家府兵都來不及,結果就是一群手無寸鐵的賀氏族人踏出京畿道就遭逢偽盛軍的屠刀。 當時還年幼的賀征被家臣護著一路輾轉流離,逃向最最邊遠閉塞的利州,最初的目的還不是為了躲避亡國之后的戰火,而是躲避自家國民乍然失控到欲對賀家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或許這也是賀征待人疏離的根源之一。 但與尋常民眾不同的是,當初那些身在朝局之中者卻多少能理解,賀楚在彼時形勢下已是在扶大廈之將傾,她的新政在那般時局下能得到曇花一現的成效,簡直算是不世之功,奈何生不逢時,最終無力回天。 其實以灃南賀氏當初的家底,賀楚要想像各地豪強那般裂土為政并非難事,還不至于落到那樣的結局。 可她執著于“天下一統、國富民強”的愿景,將所有心血投進頹勢畢現的王朝末期,可以說是癡傻固執,卻也當得起一句“俯仰無愧”。 當初曾有不少心懷赤忱的年輕官員,甚至宗親貴胄,對賀楚的治世理想可稱拜服。那會兒還只是朔南王世子的趙誠銘更在私下對友人坦言,“愿為賀相門下走狗”。 認真說來,其實武德帝與賀楚算是同齡人,可在他心中,賀楚是一位黑暗焚身為炬的先行者。 大周新朝建制這半年以來,無論律法還是吏治,大方向上都是因循著二十年前賀楚已落成框架但未能完成的新政在走,由此可證賀楚的治世理想影響之深遠。 因著這層緣故,武德帝私心里對賀征是頗有幾分偏向愛護的,畢竟這是賀楚成婚十年后,在年逾三十之際才誕下的唯一一個孩子。 說起來,以“賀楚唯一血脈”這個身份,若當年賀征直接投奔武德帝,無論在公在私都必會直接受到重用。 可賀征從戎時卻選擇了先在上陽邑鐘離瑛老將軍麾下歷練,從最尋常的小武卒一步步做起來。 等他有資格堂堂正正站到武德帝面前時,已是個名聲不小的年輕將領了。 許多人覺得賀征這是走了彎路,卻不明白正是賀征這份沉默自強的骨氣,才讓武德帝對他愈發高看與信任。 當然,武德帝現下已是九五之尊,已不再適合將年少時對賀楚這份狂熱的敬仰掛在嘴上,因而連賀征對此都是毫不知情的。 **** 不明真相的太醫官驚懼于武德帝的焦躁與擔憂,診脈時戰戰兢兢,生怕有所差池觸怒天顏,抖抖索索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后才確認了賀征的病情。 “稟陛下,賀大將軍是勞累過度,諸多憂思,兼之淋雨過后引發高熱……” 太醫官謹慎地將話尾的“而已”兩字嚼吧嚼吧吞了,沒敢說出來。 松了一口氣的武德帝懶怠與他廢話,拂袖催道:“趕緊開方子?!?/br> 正當此時,床榻上的賀征卻已艱難撐開沉重的眼皮。 他的雙頰紅得愈發異樣,眼尾有淡淡緋色,目光似是難以集中:“去國子學?!?/br> 難為他迷都糊得不太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了,還記得這時候沐青霜應當是在國子學而不是在家。 奈何武德帝只當他是高熱到說胡話,沒好氣地笑斥:“都這鬼樣子了,還惦記著去國子學求知上進呢?你可真是英雄出少年?!?/br> “去國子學?!辟R征口齒含糊地重復了一遍,卻堅定又執拗,撐著身子就要起身下榻。 **** 國子學武科選考生員是在六月初五正式開始的,接連經過兩輪武考及一輪簡單文考,總共花了六日時間。 自六月十一起,武科四位典正會同國子學侍郎及汾陽公主府三名屬官一道反復磋商,核定考選結果。 國子學開武科是前所未有之事,在錄取學子的標準上無成例可尋。而這八人因身份年紀,立場閱歷、家世人情各有不同,心中衡量學子的標尺準繩自就有細微差異。 議事廳內的八個人這些日子里最尖銳的矛盾,便是此次有幾名應考生員家門顯赫。 八人就此事分成了兩派,一派覺得這幾名生員家世不凡,最好開頭就不予錄取,以免今后有人情上的顧慮;而另一派覺得,對方既通過各項考核,那就該一視同仁,至于之后三年,該怎么訓就怎么訓,沒什么好顧慮的。 說來兩邊的考量各有各的道理,都是較著真想將這件事辦得無可挑剔,于是僵持這么多日,還是誰也說不服了誰。 放榜日期定在六月二十,而今日已是六月十六,眼見最終的名單還沒能徹底定下,此刻八個人全都是焦頭爛額、脾氣暴躁、一點就炸的模樣。 因這些日子大家爭執頻繁,有時難免話趕話將場面鬧得不好看,八人索性便挪到國子學最偏僻的這個夫子院,不許旁人打擾說和,連國子學祭酒郭攀都被擋在院門外好幾回。 正申時,眼看離散值只剩半個時辰,又是僵持不下的一天,饒是平日穩重自持的慕映璉都成了炸毛,沐青霜更是火大得擼起袖準備拆房子了。 就在這時,議事廳外傳來小心翼翼的通稟:“……陛下的車駕……已快到國子學大門口了……” 自武科籌備以來,武德帝從未親自過問此事,這時候突然圣駕親臨,在這八人看來就非常微妙了。 “誰這么神通廣大,竟請動陛下來說情了嗎?!”汾陽公主府屬官王維予怒容滿面地站起來。 他瞪著沐青霜、林秋霞、段微生及國子學侍郎。這四人主張的是公平錄用,與他意見是相左的。 而近來沐青霜因為與紀君正一起抓到宗政浩那件事而名聲大噪,雖皇城司為二人請功被御史臺擋住,暫時還沒個結論,但陛下口頭嘉許的消息是傳出來了的。 在他看來,這節骨眼上最有可能請動陛下的就是沐青霜了。 他意有所指的質疑目光使沐青霜大怒,猛地一掌拍座椅扶手,活生生將那扶手拍斷飛了出去。 “信不信戳瞎你狗眼!我是那種人嗎?!” 只是公務上的意見相左,關起門來再怎么吵嚷爭執都是正常的,她怎么會下作到連越數級,跑到內城去搬這么大個救兵來瞎摻和? 眼見著又吵起來了,段微生清了清嗓子:“先別管誰搬來的,既圣駕都要到了,總得出去迎不是?” 總算有個理智尚存的,于是大家強斂了怒色,整理好衣冠出去迎駕。 **** 此刻的雨勢較早前已小了許多,只是淅瀝瀝沒完沒了,別提多煩人了。 突如其來的圣駕親臨驚動了整個國子學,連祭酒郭攀都出來迎候,身后站著國子學大小官員過半。 沐青霜等人過來后,便直接站到人群最后。 可她還沒站穩,就聽車駕前的內城傳令官揚聲喚:“典正沐青霜何在?請近前說話?!?/br> 站在沐青霜身旁的王維予立刻冷笑著斜睨她,眼神中寫著“我就知道是你這個小人”。 百口莫辯又一頭霧水的沐青霜惱火地瞪了回去,悻悻撥開人群,腳步重重地走下門前臺階。 她心中慪著委屈的無名火,穿過漫天細柔的雨絲也沒覺沁涼,大步踏起一路小水花向那明黃車駕行去。 與此同時,車下的內城侍者掀起車簾,里頭被人扶著出來的卻不是眾人以為的武德帝,而是鷹揚大將軍賀征。 臺階上的國子學眾官都傻眼了。 沐青霜也傻眼了,呆呆停下腳步站在離車駕五六步遠的位置,愣怔到不知自己該做啥。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怎么陛下的圣駕里出來的卻是應該還在淮南的賀征…… 誒不是,他來干嘛?! 她正傻站著,那頭的賀征已抬起迷蒙微紅的桃花眸看了過來。 一名內城侍者牢牢攙扶著他,另有一名內城侍者舉起傘將他遮好。 許是見她不動,賀征邁開緩慢僵硬、卻無比堅定的步伐,朝她一步步走過來。 此情此景,真是荒謬又叫人摸不著頭腦,所有人都屏息凝氣地看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賀征泛紅雙目中有點委屈,又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勁,于緩慢前行中輕啟薄唇:“律法有載:婚姻之事需雙方情出自愿,任何人無權干涉強迫。但,凡屬武德元年前既有之婚姻約定,需遵照舊俗履約?!?/br> 沐青霜惱火又茫然:“你在說什么?” 唱哪出啊這是?! “我來找你履行婚約?!?/br> 臺階上的國子學眾官們忍不住發出古怪悉索的議論之音,仿佛還有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