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可白韶蓉似乎很急,才隨她踏進抄手游廊,便立刻拉住她,并將自己頭上的兜帽一掀,露出正臉來。 沐青霜駐足回首看向她,頓時驚訝地連連眨眼么。 想是一路上捂得太厲害,此刻白韶蓉的額面有一層密密的熱汗,臉上紅得異樣,左頰看上去還有些發腫。 眼睛也是腫的。 “你這是……”沐青霜不自覺地探出指尖輕觸她的左臉頰,果不其然見她嘶著冷氣倏地往后躲。 沐青霜愈發不可思議:“跟人打架了?” 雖說她與白韶蓉之間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可在就之前兩次的接觸來看,這姑娘該是被家中寵著縱著的,看著長相是嬌嬌柔柔,脾氣卻有點大,與人起了沖突倒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她與白韶蓉非親非故,這姑娘就算今日與旁人沖突吃了大虧,那也該回家去告狀才對。無端端跑來找她做什么? “沐青霜,你別說話,聽我說。我要急著出城,沒有太多時間在你這兒逗留?!?/br> 白韶蓉一開口就是沙啞的哭腔,又急又顫,時不時抽噎兩下:“我就是來告訴你,汾陽公主府發到吏部考功司的擬錄‘國子學典正’名單里原本是四個人,如今他們拿你父親的事做文章來牽連你,將你的名字劃去了!你趕緊想法子,去找公主,要不你找賀征,或者讓你哥哥幫你找別人……” 說著說著,她眼中接連滾下豆大淚珠,神情看上去很是憤怒。 相較于白韶蓉,沐青霜這個事主就顯得過分冷靜了。 倒不是因為白韶蓉帶來的這消息對她無足輕重,畢竟如今沐家的處境明擺著,若是連趙絮要用她都會被人阻攔,那滿鎬京就再沒誰會用她,這對她來說完全是個猝不及防的噩耗。 若按沐青霜在利州時那般脾性,定是立刻就去吏部砸場子討說法了??伤赣H的前車之鑒還熱乎著呢,她怎么可能再沖動地重蹈覆轍。 沐青霜沒有急著追問白韶蓉口中的“他們”是誰,只是抽出自己隨身的絹子遞給她。 “白姑娘,你特地來告訴我這個事,圖什么?若我沒記錯,你父親白書衍正是吏部考功司司業。你就不怕我將事情鬧大,對你父親不利?” 她記得沐青演說過,吏部考功司掌管官員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事宜。 白韶蓉的父親白書衍作為考功司司業,汾陽公主府發到吏部的那份擬任用名單是必定要經他之手的。 所以用腳趾頭想想都能猜到白韶蓉是從哪里得知這事的,那她口中的“他們”,必定就是包含了她的父親。 “當時在雁鳴山別苑,大家都見識過你的本事,誰都看得出來你就是公主殿下想要找的那種人!”白韶蓉捏緊了手中的巾子,啞著細嗓義憤填膺。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的父親出了錯,已有三司會審做出判罰。律法上沒有哪一條說這樣的罪名要牽連兒女!這只是他們黨同伐異的齷蹉借口!考功司的職責該是量才,他們這樣做,就是瀆職!” 沐青霜目光沉靜地望著眼前這個憤慨到不住落淚的姑娘,心中忍不住起了波瀾。 眼前的白韶蓉情緒激動到不住落淚,紅腫的雙眼與面頰使她顯得很是狼狽,可那對被淚水反復沖刷的眸子卻閃著澄澈而執拗的火光。 這是個正當十四五歲年紀的小姑娘,雖平日里性情驕縱跋扈,待人張狂倨傲些,但她顯然和大多數這般年紀的姑娘小子一樣,骨子里對某些事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與堅持。 “我來告訴你這事,不是為著你這個人,也不必你感激答謝,”白韶蓉捏著巾子胡亂抹去面上淚痕,吸了吸鼻子,目光湛湛地直視著沐青霜,“我幫不上你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拿回本屬于你的機會。這不是一匹布料、一套首飾那般的瑣碎小事,這關乎一個人的前程命運。這種事,該有個公平坦蕩的模樣?!?/br> 不知為何,沐青霜覺得,相比之前兩回見面時那盛裝華服點綴的秀麗明媚,此刻這個看起來狼狽凌亂的白韶蓉,分明更加耀眼。 那是打從心里發出的光。 **** 白韶蓉就像上午那陣滂沱大雨一樣,來地突兀,去得迅猛,沒頭沒尾砸下個大動靜后,轉身就跑沒影了。 此刻沐青演還沒回家,沐青霜思來想去,覺得這事也不能去找父親商量,免得他老人家又因此傷懷自責,于是只能悶頭折回中庭花園。 賀征果然還在涼亭里板著臉發愁,沐青霜笑笑,走過去坐到他對面。 “白韶蓉找你做什么?”賀征見她獨自去而復返,便暫且拋開自己的苦惱,關切詢問。 “她好像被誰打了,也不知為著什么事,”沐青霜皺著眉,腳尖繃直抵住旁邊那石凳的底端,疑惑道,“她說,汾陽公主府發到吏部的國子學武學典正任用名單里,我的名字被人劃掉了。又提到‘黨同伐異’,我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你幫我琢磨琢磨?” 如今在鎬京的所有沐家人中,就只沐青演一個是官身??伤先尾坏桨肽?,根基都還不穩,又是個富貴閑職,哪怕沐家并非眼下這般處境,旁人也不會想到結黨到他頭上,這“黨同伐異”是從何說起? “既不關我大哥的事,單純只是我的事,怎么會無緣無故扯上‘黨同伐異’了?” 她歪著腦袋看著賀征,寄望于他的答疑解惑。 哪知賀征點點頭,沉聲道:“我大概明白了?!?/br> 說著,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沐青霜見狀咬牙隱怒:“賀、征!你做什么去?” “???”賀征急急止步,茫然回首,“這事我去辦,你不必管……” “你給我坐下!” 見她面有厲色,賀征不知所措地退回來坐好:“怎么了?” “你說怎么了?我說給你聽,是請你幫我想想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沐青霜咬牙,怒瞪著他,從石桌下伸直腿去踹他,“要你去辦了嗎?要你去辦了嗎?!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叫我不必管?我可去你的大頭鬼吧!上午才說好,往后有事會提前跟我商量,轉頭你就現原形。我瞧著你就是欠踹!” 她每說一句就忍不住踹他一腳。 可她與賀征本是對桌而坐的,此刻繃直了腿從石桌下伸過去踹人,不過只是腳尖堪堪能掃到他膝處衣擺而已。 她這一腳接一腳地踢過去跟鬧著玩兒似的,還弄得自己坐姿不穩,身形連連搖晃幾下。 賀征瞧得心驚膽戰,怕她要摔倒,于是想也不想地伸手握住她的腳踝:“你好好坐著!若實在要踹,我站你跟前來就是?!?/br> 沐青霜整個人僵了僵,片刻后才隔空甩他個白眼,板著紅臉惡聲惡氣道:“你還真是不見外,流氓兮兮摸誰的腿呢?趕緊給我撒手!” 其實賀征只是情急之下扣住她腳踝不讓她再亂動而已,她這張口就扣過來一頂“流氓兮兮”的帽子,窘得賀征臉紅到像被兜頭潑了盆狗血。 “你這小姑娘,混賬起來可真是……”他趕忙撒手,同時弱弱瞪回去,“凈會胡說八道。誰摸你腿了?這不還隔著裙擺呢?”而且只是扣住腳踝而已!冤死他算了。 “去去去,少東拉西扯的?!便迩嗨栈赝茸?,頂著紅臉嚴肅地望著他。 “我跟你說這事,是因為我不懂如今朝堂的局面,來找你請教。請教懂嗎?!我總得先弄清楚白韶蓉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至于之后要怎么辦,咱們可以再商量。哦,你眼珠一轉什么都知道了,悶不吭聲就想自己將事情攬下來,當我是死人???” 被沐青霜數落這一通后,賀征總算明白自己的錯處,于是輕垂眼簾:“哦,那是我不對?!?/br> 他總想將她護著的,卻忘了沐小將軍不是那種愿意事事躲在人后的嬌花。 “這還差不多?!便迩嗨了谎?,總算緩和了臉色。 “可我沒有摸你的腿?!睂@件事,賀征是堅持要辯駁清白的。 “是是是,你沒摸,是我胡說八道冤枉你的,”沐青霜舉目望向涼亭頂上的雕花橫梁,紅著臉狡辯,“可我覺得吧,你心里是想這么做的?!?/br> 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么誅心可就很不給人留余地了。 怎么會攤上這么個混賬、難纏……卻偏又霸在他心尖兒上的姑娘?賀征頭疼的扶額不敢看她,臉紅到脖子根,薄唇緊抿。 蒼天可鑒,他方才的舉動當真是怕她摔著,絕對沒有任何下流輕浮的想法。 偏這混賬姑娘一直胡說一直胡說…… 這下好了,沒想法才怪。 真愁人。 第68章 原本是要說正經事的,可那混賬兮兮的小姑娘一胡鬧,立刻就將賀征滿心里攪和得個大縱不靜,好半晌才緩過勁來。 待他終于摒棄滿腦子旖旎雜念,才清了清嗓子,好氣又好笑地瞪向對面那個樂不可支的混賬姑娘。 眼看賀征面紅耳赤的啞口無言狀,沐青霜捧著發燙的兩頰樂得前仰后合。 其實方才她也是羞赧到腦子直發懵,才莫名其妙脫口問出那句諢話來的。原本話一出口她就尷尬極了,可賀征那做賊心虛般的反應不但迅速將她的尷尬消弭于無形,還讓她沒頭沒腦的樂起來了。 旁人總說賀征私底下性子悶,可她打小就覺得她征哥是個極其有意思的人啊,哈哈哈。 不過沐青霜也沒敢招惹得太過分,自己瞎樂一會兒后,立刻強斂笑意,正色端坐:“那什么,說正事,說正事?!?/br> 她擺出虛心求教的神色:“請教賀大將軍,吏部考功司的人‘黨同伐異’,究竟和我有什么關系?” “若說‘黨同伐異’,那多半就是沖著汾陽公主去的,與你本身沒關系,”賀征定下心神,認真替她解惑,“只是眼下汾陽公主想用的四個人里,你是最方便他們動手打壓的一個。無妄之災罷了?!?/br> “我又不是進汾陽公主府做了家臣,他們想給汾陽公主添亂,扯我這無關緊要的小魚小蝦有什么用?”沐青霜實在想不通。 “傻姑娘,”賀征噙笑,扭頭看向涼亭外的扶疏花木,“在汾陽公主的這個布局里,你比你想象得重要多了?!?/br> 對于在國子學名下開武學講堂一事,早幾年還在欽州時趙絮提出過初步構想。當時只有賀征、齊嗣源、周筱晗、敬慧儀、紀君正這些個年輕將領明確表達出支持的態度,趙誠銘跟前那班頑固老臣則是強硬抱團反對,最終自是被否決了。 以趙絮的行事作風,既早在幾年前就已想到要做這件事,那她選出的這四名“武學典正”,就絕不會是在雁鳴山別苑櫻桃宴那日才做出的決定。 這四個人,必定是她與家臣、幕僚們經過幾年反復商榷與權衡,才最終一致認定為最適任、且相互之間也最能長短互補的人選。 如今細想,雁鳴山別苑的那次搜山游戲,或許是趙絮有意讓這四人在眾人面前露臉,并借游戲結果讓國子學祭酒郭攀真正認同這個四個人選。 郭攀德高望重,有了他的支持,推行武學講堂一事就會阻力大減。 “你與林秋霞都是有真正統兵對敵經驗的,且一個擅長山林作戰,一個擅長大兵團正面對壘,”賀征耐心地替沐青霜抽絲剝繭,“但你從前領的是自家府兵,并未歸入過官軍戰斗序列,又是個張揚跳脫的脾性,路子難免偏于野烈;而林秋霞領兵不到兩年就因斷了一臂而被放出軍籍,到如今已四年未再領兵,保不齊也會有點劍走偏鋒?!?/br> 若單是這兩人去擔負教授武科學子的重責,那最后帶出來的學子多半就個個都會像當年戊班二十一人那樣,全是脫韁野馬,輕易沒幾個人制得住。 可是,慕映璉是執金吾慕隨的女兒,于領兵之道上承教嚴謹,性子也相對持重,這對沐青霜與林秋霞多少會形成相對的制衡。 再加上大學士段庚壬之子段微生,他雖年紀不大,但勝在家學淵源,在學識底蘊上足以彌補以上三人的薄弱之處,這就避免了學子們重武輕文,走向另一個極端。 如此環環相扣的四個人選,是趙絮嘗試在國子學名下開武科的堅固基石,可以說是缺一不可。 眼看武學講堂只剩一個月就要開始招募生員,這時將沐青霜從名單上劃拉出來,就會使趙絮精心排布的這個班子突然瀕臨崩盤,若無更合適的人來遞補沐青霜的這個空缺,或許此事就要再次推遲或擱淺。 賀征道:“汾陽公主是領圣諭協理國政的公主,勢頭在幾位殿下中算是獨大。如今儲君未立,幾位殿下之間只是表面太平,私下一直互有小動作。你這個事,大約是有人想借機扯她后腿?!?/br> 如此一來,白韶蓉口中的“黨同伐異”,就說得通了。就不知白書衍等人到底是打算站到哪位殿下背后。 “若按你說的,汾陽公主早將這件事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那除了我們四個之外,她必定還會有別的后備人選啊?!便迩嗨札X沿輕輕刮過下唇角,滿心不解。 “就算白書衍借著我爹的事為由將我從任用名單上剔除,只要用別人補上,武學講堂照樣可以運轉,那白書衍不就瞎折騰一通了?” “你們四人既是汾陽公主的首選,就代表在她的衡量中,你們是最合適的。就算她手中有后備人選,也是退而求其次;若臨時被迫換人,屆時武科首批學子的成效必然不如預期?!?/br> 在國子學推行武科講堂這件事,趙絮是在趙誠銘及朝臣面前有所背書的。若最后結果不如她事先的預判,對她的聲望多少是個打擊。 就算不至于因為這件事就扳倒她,至少也能在她通往儲君的路上留個絆子,使趙誠銘及一眾朝臣對她的能力產生些許質疑。 “天,中原人做事真是好多彎彎繞啊。就這點小事,居然就有這么深的門道,累不累?”沐青霜聽得連連嘖舌,搖了搖頭,又道,“那既事情本質上不是沖我來,我就沒什么好怕的?!?/br> 既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賀征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青霜便又道:“放心,我既不會胡亂生事,也不會當真悶不吭聲任人欺的。先等等看汾陽公主怎么說,謀定而后動吧?!?/br> 早年沐家在利州獨大,沐青霜生來便事事順遂,什么都不缺,也沒什么事需要煩惱,這就養出了個縱心恣意的灑脫狂性,對人對事很少有強求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