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趙旻胸間氣血翻涌,慪得直翻白眼,整個人搖搖欲墜。 衛戍們及那名皇后的近身女官趕忙蜂擁而上將他接住。 在被氣昏的最后一刻,趙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誰再敢說賀征剛直端方、訥于言辭,就該拔了舌頭活埋!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了我來了~ 第61章 世人常常會有一種刻板的誤解,總覺行伍之人往往魯直沖動,不善算計、不懂虛偽矯飾;尤其是賀征這種平常寡言少語,一慣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家伙,怎么看都是個不屑于睜眼說瞎話的人。 可正所謂“兵者,詭道也”,戰場上的許多謀算與決策都出在千鈞一發時,在須臾瞬間就考量到通盤全局,并立刻隨機應變做出各種取舍、應對與變通,這是領兵統帥看家的本領。 睜眼說瞎話這種事,賀大將軍做起來非但毫無心虛之感,反而擲地有聲,旁人若無實證,想在口頭上尋出他破綻是不可能的。 想來是趙旻先被沐青霜一頓揍,又被賀征一巴掌打懵,再加上急怒攻心,竟就真的昏過去了。 昏倒的趙旻有嘴出不了聲,自然是什么話都只能由著賀征說。 一個是遙領天下各軍府兵權、備受皇帝陛下倚重的鷹揚大將軍,一個是皇后陛下心頭rou的甘陵郡王,兩人在內城發生了肢體沖突,甘陵郡王還昏了過去,這事落在皇后派來的那名女官手中,著實是非常棘手的。 畢竟連皇后陛下本人對上賀征,都少不得要給他三分顏面,她區區一個從七品的中宮女官又能如何? 她斟酌再三,末了還是只能將這燙手山芋呈到二位陛下面前,聽候圣裁。 這也是先前賀征再三交代沐青霜只管將她自己摘出去,由他來頂下這樁事的緣故。 畢竟眼下的沐家經不起風浪,沐青霜自己又無官無封,要拿捏起來很容易;若這事是沐青霜與趙旻的沖突,這名女官就有權當場讓人將沐青霜拿下,讓她連面圣的機會都沒有,最后就只能別人怎么說怎么是了。 而當事一方由沐青霜換成賀征,這事的風向立刻大改,處理起來就容易得多。 **** 畢竟這事牽涉了一個郡王和一個大將軍,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當然不能當眾拿到臺面上說。 事情稟到帝后面前時,趙誠銘按捺住怒氣隱忍不發,皇后則悄悄交代女官先將趙旻安頓到中宮并宣太醫診脈,之后不動聲色地盡快結束了今日小宴。 正申時,眾賓客陸續離開內城,只有沐家奉圣諭暫留。 帝后二人也未再擺駕他處,就近在含涼殿的正殿裁決此事,趙絮、趙昂也陪著。 由于事情是發生在含涼殿花閣右廳的,事發前沐青霜被單獨安頓在右廳小憩醒酒,事發時她卻恰好不在那里,她自就被帶到帝后,當面解釋她的行蹤。 方才賀征叮囑過她只管將自己摘出去,剩下的事交給他去應付,她便選擇了信任賀征,沒有胡亂犯倔。 面對皇后句句隱有玄機的問話,沐青霜只說自己酒醒后見右廳里外皆無人,便順著橫廊去了左廳,與照顧孩子們的幾名宮人閑聊,打算等侄子沐霽旸睡醒后帶他一并離去。直到聽見中宮女官及羽林衛戍進右廳的動靜,才跟大家一起趕過去看究竟,從頭到尾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的話得到那幾名宮人的證實后,皇后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法再咄咄逼人地硬將她牽扯在此事里,趙誠銘便痛快放她及沐家眾人離去。 事情到此就于沐青霜完全沒有干系了。 接下來,就該趙旻和皇后去頭疼該如何向趙誠銘解釋,“甘陵郡王為何無端出現在花閣內”,以及,“帶那樣一瓶用途不正的藥進內城,意欲何為”這種事了。 **** 直到出了內城,上了自家馬車,沐青霜才著急地向兄嫂詢問事情的經過。 “將事情甩給賀征,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嗎?他怎么會到花閣來的?他怎么會知道……” 沐青演打斷她連珠炮似地發問,出言安撫道:“不必擔心?!?/br> 原來,早前趙誠銘忽然帶著趙絮、趙昂、賀征及鐘離瑛離開,是因接到皇城司密報,懷疑偽盛朝皇室在退出鎬京時留了數量不明的細作暗樁潛下,恐鎬京內外兩城皆有隱憂。 趙誠銘當即命賀征調度人手先從內城開始暗中排查。 之后賀征隨趙誠銘再回到眾人面前時,察覺沐青霜與沐霽旸都沒在,而沐青演又遠遠沖他使眼色,他便知有異。 在大致聽了沐青演的話后,賀征立刻派人去查御膳房,自己則火速趕去花閣。 “……趙誠銘正為著細作之事風聲鶴唳,賀征又拿到趙旻帶不明藥物進內城的實證,就算明知趙旻不可能是細作,那下三濫玩意兒也不可能是用來暗算他老子的,趙誠銘也絕不會不動怒?!?/br> 作為當年在赫山講武堂力壓群雄的百人榜首,賀征本就是個資質出眾的家伙,再有了五年統兵對敵的經驗,在千鈞一發之際迅速抓到事情的命門來落子布局就更是手到擒來。 在聽到沐青霜說那個裝著“入骨醉”的小瓷瓶就在趙旻身上時,賀征心里已通盤籌謀全局,做出了個勝算最大的應對之策。 若事情只是趙旻為著幾年前的私怨胡作非為、意圖暗算沐青霜未果,那趙誠銘無非就是對趙旻來一頓訓誡,再對沐家給些安撫補償,這事就會被壓下去,一點水花都不會有。 所以賀征順勢而為,睜著眼睛說瞎話,硬生生將事情掰成“有可能危及圣駕”,如此趙誠銘就不可能將此事輕輕揭過了。 “這前腳才接到‘細作潛伏’的消息,后腳就查到有實證。哪怕對方是甘陵郡王,可在非常之時,賀大將軍以陛下安危為重,出于謹慎而對甘陵郡王有了過激之舉,這事非但無罪,拔高點說還算是護駕有功?!?/br> 沐青演頗為解氣地哼聲笑了:“所以趙旻這頓打記在阿征頭上是萬無一失,反正人又沒被打死,皇后便是再想替那狗東西撐腰,也不能把阿征怎么著。倒是趙旻,這回算是撞到他老子的刀口上,就算皇后有心護他,他也少不得要脫層皮?!?/br> 若這賬算到沐青霜頭上,事情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了。 聽到兄長親口確認賀征不會有麻煩,沐青霜總算松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將后腦勺抵在了車壁上。 其實她腦子很亂的。 方才是擔憂著賀征會不會被牽連,得到兄長明確的答復放下這樁心事后,另一樁事又涌上心頭。 今日她聽到趙旻的言辭中隱隱似與自家父親的事情有關聯,便險些失控到親手了結了趙旻,這事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沖擊。 雖她最終懸崖勒馬,擺脫了突生的心魔,之后又有賀征及時出現使她得到暫時的安撫,但此刻再回頭想想,她心中就難以平靜了。 那時她當著趙旻的面話說手上再多他這一條人命自己也睡得著,可心中那條為將者的準繩卻分明在提醒她,這和在戰場上殺人不是一回事。 雖然未遂,卻不得不自省。 不管對方是誰,做了什么,在沒有真的危及她或旁人性命時,她是無權對人生殺予奪的。公序良俗、律法準則,這是下了戰場以后必須遵循的底線。 方才那個瞬間,她差一點就入了魔障,這很危險。 向筠不知她心中起伏,只當她是委屈了,便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擱在膝頭的手背。 “都怪你大哥莽撞!無端端提什么‘將計就計’,也不想想那是在人家地盤上,平白叫你受這么大委屈!” 早前兩兄妹商量“將計就計”時,向筠正和孩子們在那頭玩“藏鉤游戲”,對此并不知情。待后來沐青演偷偷對她坦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頓時被她數落得滿頭包。 又一次被妻子埋怨的沐青演抱頭,弱弱辯駁:“我這不是想著引蛇出洞么?光一頓小宴就這么沒完沒了地沖著萱兒來,就算咱們不吭聲忍著躲著過了今日,往后那狗東西肯定還有別的陰招,幾時是個頭?還不如直接掀了對方的盅,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br> 他不是不疼惜自家meimei,只是深信沐青霜在趙旻手上吃不了大虧,這才決定鋌而走險探清楚對方的意圖。 “那你也不能腦門子一拍就讓萱兒去涉險??!若今日沒有細作之事,沒有阿征……”向筠是后怕又著惱,有種想把沐青演扔地上踩兩腳的沖動,“皇后向來愛重趙旻,這回必定也是要維護的。我瞧著萱兒這委屈又要白受!” 兄嫂你來我往的話中,都流露出對沐青霜的關切與愛護,這讓她心中泛起暖意,整個人緩和許多。 “嫂,你放心,我的委屈不白受的?!?/br> 沐青霜慢慢睜開眼,唇角勾起淺淺笑?。骸叭糈w旻要撇清‘危害陛下安?!氖?,就得說清楚他為何去花閣,又為何帶那樣一瓶藥進內城。倘使他照實說了暗算我的事,那他幾次三番在我酒水中下藥,我被安置的花閣右廳提前被清理得空無一人,這些事,皇后就脫不了干系!” 在趙誠銘四個成年有封的兒女中,就趙旻這家伙一事無成,只封了他個毫無實權的郡王。 可以說,趙誠銘對賀征,都比對趙旻看重,顯然就沒指望他什么,更談不上愛重偏袒。 趙旻僅有的后盾,無非就是皇后的偏疼與毫無底線的撐腰,若此次將皇后也拖下水,一個不好趙旻就真的什么都沒了。他雖瘋魔,卻不至于那么蠢。 所以,為著不將皇后牽連進來,他大約只能勉強撇清自己沒有危害趙誠銘的意圖,旁的事便含糊過去。 可他一含糊,趙誠銘心中就絕不會沒疙瘩,而賀征就能趁勢將他往死里捏,他怎么得也要脫層皮。 向筠聽這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剖開其中深意,才慢慢散了心中那口郁氣。 “這樣最好,總算能出口氣,不白受這頓委屈?!?/br> 沐青霜本想對兄嫂提一下父親的事。 今日聽趙旻說了那么多,她總覺父親的事或許是趙旻下的套,甚至背后或許還有皇后的手筆。 可這只是她的憑空揣測,眼下是一點可查的線索都沒有,她怕說出來后仍舊找不到法子證明父親清白,反倒徒惹一家人傷感,于是便將話咽了回去。 **** 沐青霜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鷹揚將軍府所在的街口下了馬車。 不管怎么說,今日的事全靠賀征及時周全,否則她和沐家不會全身而退。 眼下賀征還在內城與人周旋,她雖不能幫他做點什么,可她想等在這里,站在他一回來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倒沒有貿貿然登門,只是在街口晃晃悠悠的等著。 戌時,華燈初上,天邊已現出如鉤銀月,傍晚時分的街巷行人漸漸稀少。 剩下傍晚的穹頂呈蒼藍之色,將靜謐的街巷浸潤出一份華美冷峻的意象。 在這樣美好的盛夏傍晚,賀征策馬而來,在沐青霜眼中漸漸清晰。 她彎彎的杏眸中盛了兩泓月華,瑩瑩柔柔爍起了光。 賀征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歡喜。他在她面前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噙笑望著她:“等我?” “啊,”沐青霜抿了點笑,雙手背在身后,歪著頭仰臉迎上他的目光,“事情了結了吧?你不會有事吧?” 她沒有迂回地表達了自己對他的關切與擔憂,這讓賀征分外受用,眉梢欣悅地飛揚起來。 賀征翻身落地,一手牽著馬韁,舉步行上來與她并肩:“趙旻被杖責二十,食邑減半,之后還要在甘陵郡王府禁足半年,算是傷筋動骨了?!?/br> 畢竟他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今日之事又尚未釀成什么實質上的惡劣后果,趙誠銘做出這般懲處,已然是出人意料的重罰。 他原本就只得了八千戶食邑的封賞,如今減去一半,今后便很難再有充裕財力蓄養府兵家臣、暗地里搞三搞四。 “眼下暫時就這樣,往后我會盯死他的?!辟R征暗暗哼了一聲,心道只要將來再找著茬子,他一定不遺余力將那混蛋摁死。 一次不成就兩次,總歸不將那混蛋摁到不得翻身就不算完。 “那你自己也要當心,別被人反過來捏了什么把柄才好,”沐青霜眼神誠摯地看著賀征,認真道謝,“今日實在多謝你?!?/br> 賀征要笑不笑地舉目望天,神情莫名驕矜起來:“大小姐的這道謝,可真是……好隆重啊?!?/br> 他已經很久沒有叫過她“大小姐”了。 小時他拘謹,總跟著旁人喚她“大小姐”,沐青霜總覺這是冷淡疏離,還為此與他鬧過別扭。 可此刻乍聞這個久違的稱呼,沐青霜居然莫名其妙聽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繾綣來,柔軟的心尖像被什么東西撓了一爪子,個中滋味……難以言喻。 她察覺自己的唇角正止不住地往上揚,眉眼止不住要彎成甜月牙。她沒有克制,由得自己喜笑顏開。 “那,我請你吃糖果子?”她將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雙手捧著小盒子遞到他面前,調皮地眨了眨眼,“霽昭教的,向人道歉就給買糖,向人道謝也給買糖?!?/br> 糖果子是蜜漬的果子,勉強也算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