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自抵達鎬京后,這似乎還是沐青霜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眉飛色舞,肆無忌憚。 賀征隔桌望著她,無聲揚唇。 **** 四月十三,在雁鳴山別苑櫻桃宴之后的第六日,沐青霜受邀來到汾陽公主府。 除她之外,當日搜山游戲的另兩位勝者慕映璉與段微生也在。 這倒并沒有出乎沐青霜的預料,畢竟,若趙絮真如眾人所料想要籌建武學講堂,那就絕不是啟用一個人就足以擔當這重任的。 主座上的趙絮笑意親和,請三人入座后,又讓侍者送上茶點:“稍坐片刻,等最后一位……” 話音未落,門外便有侍者向趙絮執禮。 “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趙絮略抬了眉梢,待侍者應了,便又道,“請進來吧?!?/br> 少頃,一位身著湖藍色衣裙的姑娘隨侍者入內,在正廳中間站定,略屈膝向主座上的趙絮見了禮,又對客座上的三人依次頷首致意。 沐青霜眨了眨眼,越看她越覺眼熟:“……林秋霞?” 赫山講武堂甲班學子林秋霞,在當年那場考選中被趙旻的人抓去做rou盾、最后被沐青霜帶著大家救回來的那個小姑娘。 在赫山的最后一年里,隨著賀征、周筱晗、齊嗣源這三人的離去,林秋霞緊隨令子都之后,成為守衛甲班輝煌的另一根頂梁柱。 沐青霜與她已有五年未見,但彼此模樣都未大改,只是眉目間俱褪去年少時的青澀,長相氣質上成熟了幾分,倒不至于認不出對方。 “救命恩人,許久不見啊?!绷智锵嫁D身面向沐青霜,笑吟吟屈膝福禮。 這時沐青霜這才明白,方才她為何只對趙絮行屈膝常禮—— 因為她右袖空空。 見沐青霜眸色驚痛地望著自己的右袖,林秋霞靦腆笑笑:“增援江陽關守城之戰時折的,那時我在鐘離瑛大將軍麾下,與賀大將軍還是友軍同袍呢?!?/br> 那時賀征領不足萬人的孤軍生扛五萬敵軍圍攻,死守城池近兩個月后等來了援軍,最終里外夾擊反敗為勝。 這事沐青霜知道。 可她不知道,當年的援軍里,有昔年隔壁班這位文靜羞怯,卻能將一把長劍使到近乎出神入化的林秋霞。 沐青霜知道,這五年來為了復國,中原各軍付出了慘烈代價??僧斶@些血淋淋的“代價”以鮮活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才又一次感同身受的體會到什么叫亡國之殤,什么是切膚之痛。 與之前在利州迎兵歸鄉典儀時一樣,痛徹肺腑。 她見過林秋霞十五歲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當年赫山講武堂校場上,這姑娘長劍霜華、志氣凌云,全無平日的羞怯,有萬夫不當之銳意。 在慕映璉與段微生詫異又茫然的注視下,沐青霜緩緩站起來,走到林秋霞面前站定。 揚笑抱住她的瞬間,有晶瑩淚珠奪眶而下。 乍見故人,林秋霞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頓時被她惹得跟著淚漣漣。 她倆唇角都掛著笑,眼淚卻像連綿不絕的珍珠,無聲地跌成了串。 主座上的趙絮見此情狀,忍不住將臉撇向一旁,眼眶通紅,眼尾泛起淡淡血霧。 好半晌后,林秋霞輕輕吸了吸鼻子,小聲笑道:“無妨的。我花了四年改練左手劍,照樣厲害?!?/br> “左手神劍林秋霞,晚上我請你到我家喝酒,來不來?” “好啊?!?/br> 兩雙淚目相視而笑間,沐青霜想起離開赫山講武堂的前夜,她與剩余的四十幾名首屆學子在河邊對月舉盞、縱聲高歌的場景。 那時大家一起唱過“驅逐敵寇,復我河山;國之氣象,在我少年”;他們抱頭痛哭,互道珍重,彼此勉勵過要“戰無不勝,長命百歲”。 如今五年過去,河山已復,氣象一新。 只是,當時明月在,少年余幾何? 殉國的是英烈,活下來的,是英雄。 喂,活下來的英雄少年們! 一起去繼續征程吧! 一起去見證山河錦繡、盛世繁花。 一起去成為拉開嶄新盛世大幕的中流砥柱,去用盡全力達成年少時的熱血豪言—— 國之氣象,在我少年。 我們,活下來的我們,初心不改,永遠少年。 我們無畏無懼,我們無悔無怨;我們戰無不勝,我們長命百歲。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今日21:00有二更喲~?。à牛?nbsp;3 ̄)づ 第56章 今日趙絮請來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璉、段微生,果然是為著籌建國子學名下武學講堂之事。 一直以來,國子學更偏向培養提筆安天下的飽學士子,雖說也會對學子們提出“偃武修文需并進”的要求,但也只是為了讓大家強身,有一定能力自保,不至于太過羸弱即可。 如此長久下來,武官武將的傳續就有了隱患。 在前朝時,武官多出身世家大族。因為要培養一個武藝卓絕之人,需要耗費的財力物力遠超培養一位文士,若非家底殷實是很難負擔的。 而從前的武將,則大多是從軍中兵卒脫穎而出,靠自己在戎馬生涯中無數次出生入死積攢下的經驗,以及對老將們有樣學樣的模仿與摸索,才漸漸懂得該如何帶兵、如何布局。很少有一上來就能接手帶兵的天生將才。 太平盛世時這個隱患幾乎沒人注意,到前朝覆亡后,江右各州整合力量試圖復國的初期那幾年,隨著許多有經驗的老將殉國,就出現了“一將難求”的緊迫局面。 赫山講武堂存在了不足九年,前后出了三屆學子,加起來共有三百多人。 這些人離開赫山講武堂時大都不過十六七歲,其中約有一半人并未選擇轉入軍籍。但是,選擇了從戎的那百余人,在復國之戰的最后幾年里,大都以驚人的速度陸續嶄露頭角。 因為他們不同于尋常兵卒,他們在赫山講武堂受教數年,學的便是如何領兵帶兵、如何對敵籌謀、如何排兵布陣,并不需要再花時間去經歷生死、模仿老將的統兵用兵之道。 雖說他們之間的能力大小有差異,可他們自出山時就已是半成熟的儲備將才,在軍情緊急無將可用之際,只要把這些人從普通武卒中拎出來下達任命,他們迅速就能獨當一面,足解燃眉之急。 在戰時,這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跡。 有赫山講武堂這個成功范例在前,趙絮自然明白了長期儲備將官人才有多重要,就想要比照辦理。 “……可惜這世間大多人總是求穩,便容易因循守舊,”趙絮無奈唏噓道,“還在欽州時我就提出了這個構想,可當時的群臣中,除了賀征、敬慧儀、周筱晗、齊嗣源四人外,再無人響應?!?/br> 然而這四人本就出自赫山講武堂,他們對趙絮這個構想的支持,很容易被年長者誤解為是年輕將領念舊思故之下的沖動妄念。 此事便一直擱置,直到三月里新帝登基、建制初定,趙絮才又舊話重提。 她花了不少功夫說服了國子學祭酒郭攀,取得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認同,這才讓武德帝趙誠銘勉強點頭。 “按我父皇的意思,咱們先期只能嘗試,所以你們僅能得國子學名下‘武學典正’的芝麻官銜,”趙絮道,“以三年為限,百人為制,若三年后你們手中能有五十人通過我的校驗,我給你們加官進爵。敢不敢?” 這是豪賭,對在場這幾個人來說都是。 于趙絮,若屆時連五十人的成果都出不來,這于她在朝中的威望必是大損;而對這四個年輕人來說,若三年后沒有交出預期成果,他們就將成為朝中笑柄,若無奇遇,仕途基本止步。 沐青霜與林秋霞隔座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笑道:“我敢!” 慕映璉想了想,謹慎而恭敬地對趙絮道:“殿下,茲事體大,可容我斟酌幾日?” 她是執金吾慕隨的女兒,若要出仕,自有許多更好的選擇,倘貿然賭上前途踏進這條狹窄險峻的叵測之路、將來的結果又不遂人愿的話,于她來說真的損失太大。 而段微生也道:“若從本心,我是愿擔此責的。不過這確實不是小事,我需與家人議定后再答殿下?!?/br> 段微生是大學士段庚壬之子,年方十八,比在場三位姑娘都更小些,并不急于決定前程。按照段家的路數,許是更希望他成為文臣。 趙絮理解二人各自的難處,倒也沒有強求:“不急,給你們一個月時間考慮。今日四月十三,你們在五月十五之前給我最終答復?!?/br> 按照目前的籌備進程,國子學武學講堂約莫在六月初才會正式開始招納生員。 四人應下后,見趙絮無旁的事要吩咐,他們便執禮告辭。 趙絮親自送他們出府途中突然想起一事,忙以眼神示意沐青霜到自己身旁來。 沐青霜看懂她的眼色,走過去挨近她:“殿下有何指示?” “不是指示,是提醒,”趙絮小聲道,“四月廿六是我十七弟彌月宴,我母后會在內城辦一場小宴?!?/br> 沐青霜不太明白這事與自己有什么關系,但趙絮既專程將她喚到身邊來提這個,她也不好像個蚌殼似的不吭聲。 于是只好尷尬笑著低語:“那……恭喜陛下,也恭喜皇后陛下?!?/br> “皇后陛下會喜才怪了,”趙絮沒好氣地苦笑,“那是我父皇去年在欽州時新收的一名美人所出,前幾日才封了容華?!?/br> 這就……很尷尬了。 沐青霜絞盡腦汁也憋不出詞來。 從前趙誠銘還是朔南王時,她就聽聞他王府后院頗為“擁擠”,如今已貴為皇帝陛下,以那內城后宮的寬闊…… 皇后陛下真不容易啊。 “咳,不說那些有的沒的,”趙絮導回正題,“我是要提醒你,到時你沐家也會受邀,包括你?!?/br> 沐青霜茫然指了指自己。 趙絮點點頭,小聲附在她耳邊:“我父皇母后有意借十七弟彌月宴為我六弟相看合適的姑娘。你若不想被挑中,就自己注意著些。懂了吧?” 當年在赫山的那場考選中,趙絮對沐青霜的印象很深刻,觀感也不錯。她又是個惜才之人,既已決定要啟用沐青霜,就絕不愿她踏進趙旻那個“火坑”。 自家六弟是個什么糟心玩意兒,趙絮可清楚得很。 “五年前我六弟曾在母后面前鬧過要向你求親,當時我父皇挨不住母后幫著那小子念叨,詢問過你家的意思,被你父親拒絕了。如今又是這樁事,我怕我父皇母后對你會比對旁的姑娘更上心些,你自己留個神?!?/br> 沐青霜點頭如小雞啄米:“多謝殿下!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雖說帝后未必當真會挑中她,可凡事就怕萬一。按理趙誠銘也不至于“強買強賣”,但只要皇帝陛下真的開了口,那到底是個棘手的麻煩事。 眼下沐家最沾不得的就是“麻煩”,能心里有數早做準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是好的。 **** 出了汾陽公主府,林秋霞還有事要辦,便問了沐家現今所在的位置,與沐青霜約好申時再過去登門拜訪,兩人就分頭走了。 沐青霜回到家后,領著從私塾散學回來的沐霽昭站了會兒梅花樁,給小家伙累得滿頭汗,小奶音嗷嗷叫著求饒。 于是她便讓丫頭帶沐霽昭去沐浴更衣,自己跑去找向筠說了會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