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賀征抿唇撇開臉,瞪著車壁上的花紋,滿身寫著“我不是很想說”。 沐青霜倏地傾身靠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說!” 賀征以余光淡淡瞥了撇揪住自己衣領的纖細手指,耳廓被她忽然靠近的氣息染了個透骨紅。 好半晌后,他才用一種酸不拉幾的語氣道:“聽說,我只是聽說啊,不一定是真的?!?/br> “管你蒸的煮的,再磨磨唧唧我打人了??!”沐青霜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據說,趙旻放過話,只要你答應……,他愿幫著保沐家?!?/br> 不知為何,賀征說話間莫名吞了幾個字。 沐青霜放開他,疑惑地皺眉:“答應什么?” “答應……他的求親?!边@四個字賀征說得飛快,仿佛生怕被她聽清楚了似的。 沐青霜眉頭皺得更緊,若有所思地拿手指輕點著自己的下巴,緩緩靠向身后的車壁。 見她似乎認真在考慮這個可行性,賀征急得簡直要上火:“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這有什么好考慮的!” 沐青霜當然不是在考慮“要不要答應趙旻”這種荒唐的事,她只是在思索趙旻的動機而已。 眼見賀征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忿忿的惡意,抬眸冷笑:“沐家人的婚事向來由著自己的心意,連我爹我大哥都不會管我要選誰。所以,我要不要考慮別人的求親,關你什么事?賀二哥?!?/br> 這一聲涇渭分明的“賀二哥”,渾似一把冰刀將賀征的胸腔捅個對穿。又冷又疼。 他低垂的長睫顫了幾顫,沉默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沐青霜看著他那副受傷不敢叫疼的模樣,卻并沒有太多“大仇得報”的解氣之感。 氣氛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 良久后,沐青霜突然伸長腿踢了踢他。 賀征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嗯?”耳尖悄悄開始發燙,慢慢燙向脖頸。 好在沐青霜是垂著眼簾的,并沒有看到他這副模樣:“先前你對城門口那人說你舊傷復發,不是真的吧?” “不是,怎么會?!辟R征應得很快。 沐青霜“哦”了一聲,沒再與他說話,兀自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腦中想著許多事。 馬蹄噠噠踏在官道上,一路向夜色更深處奔去。 第36章 冬日深更,霜雪寒宵。 在車夫的鞭鞭急催下,兩匹馬兒揚蹄疾馳在夜色中??諢o一人的官道上,車頭馬燈如孤星爍爍。 車廂內的二人已沉默了將近半個時辰。 車廂的角落里有被固定在地面的仙人承露燈臺,長燭的光透過燈罩迤邐而出,明亮柔和、溫暖沉默,似許多欲說還休的綿長心事。 閉目沉思的沐青霜忽然睜開眼,意外將對面那個一直盯著她發怔的人逮個正著。 賀征被驚到,倏地收回目光斂睫垂眸,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訕訕輕咳兩聲,頰邊浮起一抹暗紅。 與年少時他偷偷瞧著她恍神,卻猝不及防被她逮住時的神情舉動別無二致。 若此刻坐在他對面的是十五歲的沐青霜,此刻必定已笑意蜜甜地紅著臉,撲身過去得寸進尺地纏人了。 可惜,此刻坐在他對面的,是今日恰恰好二十歲的沐青霜。 她只是紅了臉,佯做鎮定地將目光從他面上挪開。 沐青霜抿了抿唇,扭身探向車窗處,撩起車簾一角向外打望天色,喃喃自語:“快子時了啊……” 再半個時辰,她的生辰就徹底過去,又添一歲風華,又多一歲心事。 “萱兒?!?/br> 經過五年戰火烽煙的淬煉,賀征的嗓音已不復年少時那般澄澈清幽,代之以醇厚的低沉。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輕喚似乎耗去他極大的勇氣,尾音里隱隱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顫。 沐青霜僵在那里,仍舊瞧著車窗外的夜色,腦中想的卻是自己小時愛吃的那種石蜜糖球。 那種糖球較尋常的糖更堅硬,裝在精巧的小匣子里,晃一晃便會撞出叫人心喜的骨碌碌悶響。 糖球外裹了一層厚厚的糖霜,外表看起來顆粒分明,初入口時總覺粗糲,抵住口中上顎時,總叫人心中發癢,忍不住想齒舌并用將那層沁甜又撓人的糖霜刮得干干凈凈。 說不上來為什么,沐青霜很沒出息地顫了顫,面頰驀地燒燙起來。 她心中嘀咕,阮十二給自己做的易容應當是靠譜的吧?看不出來臉紅的吧? 這么一想,她心中稍定,放下簾子回身坐好:“有事?” 賀征抿唇覷著她,遞過來一個金漆描花的小匣子。 “給你的,生辰禮?!?/br> 今日一早,大家都按利州風俗將生辰禮直接送到向筠那里,待向筠將那些禮物都記到禮簿上后,再一并歸攏交到沐青霜手上。 沐青霜急著要走,向筠便沒來得及與她交接今年的生辰禮,因此她也不清楚賀征這是額外多給她一份,還是早上忘記拿給向筠的。 無論如何,從賀征口中聽到“生辰禮”這三個字,于沐青霜來說終歸是不太美好的回憶。 她的眼神轉涼,重重咬住下唇,瞪著那精致的小匣子宛如瞪著仇人。 許是見她沒有伸手來接,賀征執拗地將那匣子往她懷中一送。 民俗上,別人送的生辰禮,只要沾了手,就是不能退的,不吉利。 沐青霜暗暗平復著心中的起伏翻涌,深深吸了一口氣:“多謝?!?/br> 語畢,她直接將那小匣子收進了軟榻角落的小竹篋內。 “你……”賀征哽了哽,小心翼翼地,“你不打開看看么?” “不看?!?/br> 沐青霜置氣似地抓過他腿邊那件天青錦大氅,就勢躺下,兜頭將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 五年前,賀征就是用一份提前到來的“生辰禮”,從她這里討去了一份解脫。 時隔五年他又遞來生辰禮,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般云淡風輕。 像有針尖從心上輕輕劃過,傷口雖細細小小,卻也疼的。 **** 三日后,馬車駛入欽州城,直奔汾陽郡主趙絮的居所。 這些年中原戰事頻繁,便是朔南王府這樣的門戶都講不了許多精細規矩,諸事從簡從便。 趙絮已是有封號有軍功的郡主,若在太平盛世,必定早就開府建院了。只是如今形勢所迫,講究不了許多,她的居所就只是朔南王府內一座小偏殿而已。 趙絮早已得了消息,派人在門口迎候。 沐青霜以護衛的姿態跟在賀征身后,一路隨那侍者往里去。 行到抄手游廊下時,赫然見趙旻帶著幾個人迎面而來。 沐青霜雖已簡單易容,卻也怕多生事端,便輕輕垂下臉。 走在她前頭的賀征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挪了半步,將她大半擋在自己的背后。 引路的侍者未敢多言,恭敬地問了聲“六公子安好”,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趙旻見是賀征,停下腳步與他面向而峙,狹長雙目輕慢地將賀征從頭到尾一番掃視。 “膽子倒挺大,呵,你以為你真護得???”趙旻笑得陰鷙又挑釁,“你這時候出了利州道,就不怕循化那頭……,嗯?” “你試試?!辟R征沉嗓疏淡,不疾不徐地冷聲回道。 不過三個字,沒有大聲武氣,也沒有波瀾起伏,卻莫名給人無形威壓。 趙旻咬牙重重哼了哼,拂袖一揮,舉步離去。 **** 侍者將二人領到偏殿的一個小院。 小院四下都有人把守,趙絮竟親自站在小院門口等著。 賀征與趙絮互執了軍中禮后,趙絮眼帶詢問地看看他身后,賀征沉默地點頭。 沐青霜也向趙絮執了禮,正要開口,趙絮卻抬手指了指院中:“去吧?!?/br> 沐青霜看了賀征一眼,見他眼神篤定,便知趙絮信得過,于是低聲致謝后,隨著引路侍者舉步往院中去了。 走到半途,她略略回首,見趙絮似乎滿臉不贊同地對賀征說了一句什么,賀征便不情不愿地板著臉隨趙絮離開了。 沐青霜疑惑地撓了撓頭,跟著侍者進了正廳。 廳內,她的兄長沐青演正坐在圓桌前,百無聊賴地轉著手中的空杯子。 引路侍者恭敬地退了出去,將廳門掩上。 面對易過容的meimei,沐青演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沒憋出聲音。 沐青霜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大哥,真的是我?!?/br> 這一開口,沐青演總算確認了她的身份。 “家中還好嗎?” “大嫂讓我轉告你,家中一切都好?!?/br> 沐青演抬掌重重抹了抹臉,轉怒其不爭地指著她,壓低嗓音道:“你說你,你說你……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讓阿征轉告你,讓你交出暗部府兵么?!” 沐青霜怒從中來,大步走過去揪了他的衣襟,將他從凳子上拖起來就是一頓揍。 “這么大的事!你就輕飄飄讓他帶一句話!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當我敢輕易就做這決定嗎!” 沐青演被揍得悶聲吃痛,卻自知理虧,到底還是連忍了她三拳才出手擋住。 “坐、坐下說,再打下去你大哥就要去天上做神仙了?!?/br> 兄妹二人各自平復片刻,雙雙在圓桌前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