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舍不得讓她在未知的漫長歲月里,提心吊膽苦苦等著一個不知能否活著歸來的賀征。 他舍不得。 **** 黃昏時,沐青霜從織坊回來。 她才進小門就有個護衛趨近秉道:“大小姐,阿征回來了,在您的院門口等著?!?/br> 沐青霜耳尖一紅,假作若無其事地將雙手背在身后:“知道了?!?/br> 她那根同心錦腰帶才織了小半截不說,模樣還丑兮兮的,真是尷尬。 慢妥妥踱回自己院子,沐青霜大老遠就瞧見賀征單手負于身后,長身立在院門口。 青衫少年修頎的身影被夕陽的金暉拉得長長,斜斜鋪在雕花石板上。 他的眉目迎著光,是最最好的少年模樣。 盛夏黃昏,即便日頭即將落山,在外站著也還是覺得燙人。 沐青霜心疼地小跑過去,扯了他的衣袖就往院中去:“說多少回了,你若找我,直接進去就是,誰還敢將你打出來是怎么的?” “你是大姑娘了,總得講究些,”賀征喉頭緊了緊,“便是都督與少帥也沒有任意出入你院子的道理?!?/br> 沐青霜忍住踹飛他的沖動,微惱嗔道:“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大哥!跟他倆學個什么勁?!?/br> 賀征垂眸看著她攀住自己衣袖邊沿的纖細手指,心中有百味雜陳翻涌。 兩人進了沐青霜的書房,賀征一如既往地不讓她關門。 沐青霜也習慣了他這些破講究,倒不與他爭執,徑自懶散窩進書桌后的椅子里,坐沒坐相地踢了踢桌腳。 “有話坐著說啊,站那兒顯你高呢?”她唇角輕揚,略有些倦怠地打了個呵欠。這半個月給她累壞了。 她打定主意,等腰帶織好后,這輩子都不會再摸踞織機了!破玩意兒真折騰人,她情愿拎刀彎弓也不想再碰那鬼踞織機一把。 賀征沒坐,只是走上前,將背在身后良久的手伸出來。 精致卻內斂的雕花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矜持鄭重,是賀征慣會喜歡的那種。 沐青霜心中一悸,臉上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燙。 她訕訕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裙擺,清清嗓子:“給、給我的?什么、什么東西?” 她難得這么虛偽……不,這是小姑娘應有的矜持! “嗯,給你的,十六歲生辰禮?!辟R征垂眸,嗓音沉沉。 為了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矯情羞赧,沐青霜僵笑著低頭嘟囔:“你這人……我生辰還有大半年,哪有人這么早就送生辰禮的?莫不是在暗示我三月里沒給你準備生辰禮的事?我沒忘的,只是那時在赫山嘛,沒什么像樣的東西可以給你,明年我一定提早給你備好?!?/br> 她這時才知道,原來自己羞澀到極點的時候,會忍不住一直說話,仿佛這樣可以掩飾什么。 有點兒傻乎乎,簡直對不起沐小霸王的名聲。 不過,她覺得賀征一定也是因為羞澀,才故意將定情禮說成生辰禮的。 她指尖顫顫地打開檀木盒子。 里頭是一只開口銀鐲與一只開口銀指環。 按照利州風俗,定情銀飾中還應該有一條示意關系親密的鏤花銀腰鏈。 這才是定情禮中最重要的一件。 相較起來,銀鐲與指環沒有那樣親密的暗示,尋常家人、親朋都能送。 沐青霜小小聲聲嘆了口氣,無奈地笑著扁了扁嘴。 也罷,賀征對利州風俗向來一知半解,知道要送銀飾也算難得,她就不計較這些了。 她小心地拿起鐲子與指環,細細打量了一番。 鐲子與指環都是“鳳凰回頭”的模樣,卻不是利州慣見的那種簡單豪爽的模樣。 鐲子與指環上都細細密密纏了一小段雪青色絲線,鳳凰羽翼下都掛著一顆青金石。只是鐲子的鳳凰羽翼下還多墜了一串銀絲流蘇、一個芙蓉石做的小小福氣葫蘆。 雪青色絲線與做點綴的同色青金石使這兩件銀飾莫名多了一種張揚傲氣,鐲子上的銀絲流蘇與芙蓉石福氣小葫蘆又透著端方雅致的矜貴。 沐青霜敢打包票,這兩件東西眼下在利州地界上絕對是獨一份。一看就知必定是賀征按照他小時的印象叫人做出來的。 她紅著臉抬頭覷了賀征一眼:“我……就收了?” 說完飛快垂下眼。 “嗯,”賀征抿了抿唇,“盒子底下……” 不必他說完,沐青霜已瞧見了。 盒子底下,壓著一張利州軍府發出的點兵帖。 沐青霜神情驟冷,抬起頭直視著他:“你去利城,是參加軍府的武卒考選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年度最受觀眾喜愛分手大戲正式上演,請大家評論區前排就坐,選擇最佳觀戲角度,讓我們在歡聲笑語中度過這一趴,盡快走向喜聞樂見的五年后追妻火葬場。 注:本章開篇“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引用自陸游大大的詩《苦熱》。 第18章 半個月前,賀征對沐青霜說與令子都、齊嗣源約了長休時在利城小聚,她不想問東問西顯得煩人,便沒有細究他們三人是為什么事約著去利城,只當他們就想去利城玩而已。 “是,”賀征定定回望著她,應得艱難,“去應武卒考選的?!?/br> 就這么短短幾個字,都像是好不容易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得了這回答,沐青霜絲毫沒有要發脾氣的跡象,這不但出乎賀征的意料,連她自己都露出一個略帶詫異的僵笑。 看來,在赫山講武堂求學這兩年,她雖于課業上荒嬉敷衍,卻也并非毫無長進。 至少,如今的她已能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 沐青霜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兩年之約,這么快就到了啊?!?/br> 其實那張點兵帖大半被壓在檀木盒子下,只露出小小一角,可她卻只掃了一眼,就立刻認出來了。 因為這模樣的點兵帖,賀征在兩年前就已得到過一張,卻被她蠻橫奪去,付之一炬。 那時她自作聰明地提出緩兵之計,以當初的所謂“救命之恩”做籌碼,與賀征定下了兩年之約。 當初她言之鑿鑿地承諾過,若兩年后賀征仍初心不改,她會放他離開。 此刻想想,兩年前那個十三四歲的沐青霜,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為短短兩年時間,就足以撼動眼前這個少年執著的信念。 待沐青霜按捺住狂肆翻涌的心緒,緩緩睜開眼時,杏眸明亮瀲滟,有薄薄水光澄澈。 “我差一點……”她唇角輕揚起一個微澀的笑弧,“就贏了,對不對?” 雖她也說不出自己差的是哪一點,但她就是相信,這兩年里的某些瞬間,賀征的心一定曾真真切切因沐青霜這個姑娘而悸動過。 一定有的吧。 賀征眸心湛了湛,最終只是淡垂眼簾,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那就行了?!便迩嗨斐鍪秩?,指尖輕輕拂過檀木盒中的銀鐲與指環后,輕輕將盒子蓋好。 原來銀飾中少了銀腰鏈,并非賀征不懂利州風俗。正是因為懂,才特地避開那一件。 他不要她等,他愿她一直都是心無掛礙、野烈飛揚的沐家大小姐。 賀征怔怔看著她,良久后,薄唇微翕,似是有話要說。 沐青霜抬手制止了他:“我這會兒不想和你說話,暫時也不想聽你說什么。有些事我得獨自捋捋,回你院里去吧。從接兵帖到入營,少說還有十日,十日內我必定給你個說法?!?/br> **** 將賀征趕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情恍惚的沐青霜漫無目的地四下走著,不知不覺就出了后門,沿著碎石小徑走向織坊。 身后有四名護衛立即跟上,卻被她寒聲摒退。 天色已墨黑,織坊內空無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幾十張踞織機整齊擺在織坊大屋中。 她走到自己用了半個月的那張踞織機前,拈起那條織了一半的同心錦腰帶。 她舉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終卻還是將那腰帶又放回原處,動作輕柔,珍而重之。 滿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藝,白日里瞧著還丑兮兮的半條梅子青同心錦腰帶,在仲夏傍晚的夜色里竟流轉著動人的光華。 那是十五歲的沐青霜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她舍不得。 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沒察覺有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沒進了身后那間織坊大屋。 步出織坊后,沐青霜腳步緩慢地上了對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頂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積水潭。 她在譚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靜靜望著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誰要問沐青霜究竟心儀賀征哪一點,她似乎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人相識相伴至今已近十年,雖賀征一直不愿松口認下“沐青霜的童養婿”這身份,可從她總角稚齡到如今豆蔻年華,他始終都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小時她是個后知后覺的小姑娘,到了母親的第三個祭日,才明白兄長口中的“娘親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著什么。她哭著推倒所有試圖過來安撫自己的家人,獨自從小門跑出來,要往后山祖墳去,中途卻失足跌入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著碎碎薄冰,刺骨寒涼將她沒頂,仿佛有一只力大無比卻又看不見摸不著妖詭巨手自水底探上來,死死拽著她的腳踝。 被救上岸時,她睜開眼,在圍著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渾身濕漉漉的少年賀征。 所以她從不懷疑,在這個少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樣的存在。 當年她答應母親就回賀征,在母親過世、父親遷怒時,又強硬將他護下,從不吝嗇與他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想過若他愿為自己留下,她會把將來父兄交給自己的沐家明部府兵全給他。 在旁人看來,沐青霜與賀征之間,一直都是前者慷慨情重,后者冷淡受之。 可她很清楚,她敢對賀征那樣慷慨,不過源于那些都只是她所擁有的一部分。她給他再多,也不會一無所有。 而賀征遭逢戰亂流落至此,雙親亡故、族人盡散,孑然一身的少年什么都沒有,只剩一條命。 當年他毫不惜命地跳下水去救她,還給她的,便是他所擁有的全部。 他從來,就沒虧欠她什么。 不遠處想起悉悉索索的動靜,打斷了沐青霜紛亂傷感的思緒。她慌亂地以掌拭淚,凝了面色回頭:“叫你們不許跟……” “青霜姐,是我呀!”沐清霓擺動著短手短腿,吭哧吭哧小喘著朝她走來,“我是你的頭頭,不許這么兇對我將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