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他揉了揉眉心,待那分沖動稍稍平復了一些,方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顏姝親手熬了醒酒湯,端回到屋子門前卻有些踟躕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兒聲響,顏姝的心忽然就提了起來。 他醉成那樣,該不會直接在地上睡過去了吧?如今雖是春日,可到底還有幾分料峭,地上又那樣涼…顏姝咬了咬唇,抬步進屋。 湘妃榻前早沒了人影,她端著醒酒湯轉過雕花屏風走進內室,一眼便看見安臥于拔步床上的某人,不由無奈地搖了搖頭。柔聲將人喚醒,喂他喝了小半碗的醒酒湯以后,顏姝方把碗放到一邊后,扯過床上的錦被替溫羨蓋好,看著他安安穩穩地睡著,明明還未醒酒,倒與之前的醉態迥然,一時只覺得有些好笑。 輕手輕腳地離了內室,將碗交給屋外的翠喜以后,顏姝折回屋,從書案上隨意取了一本游記,坐到湘妃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溫羨昏昏沉沉醒來時,屋子里早已點上了燭火,搖搖曳曳的燈火晃得他有些頭疼。掀開身上的被子下了床,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間,見到湘妃榻上蜷成一團的人兒,嘴角輕輕一勾,舉步走了過去。 修長的手指伸出,想要撫上那微微泛著紅暈的小臉,可指尖方才觸上去,就見原本睡得香甜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溫羨還記得醉了以后發生的事情,一時之間有些心虛,手就僵在了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小妻子往后退了去。 「姝兒,是我不好?!篂榱俗砭坪蟛铧c兒強迫了她。她雖已是他的妻,可到底年紀還小,大白天的,怕也是嚇壞了。 醉了酒的人哪里還有什么理智可言?顏姝見過自家阿爹醉過酒,比起阿爹耍的酒瘋而言,溫羨那樣卻也算不得什么。再者而言,兩個人都是夫妻了,顏姝心里縱使羞惱,但也不至于斤斤計較這些,更何況溫羨此時小心翼翼的態度更是讓她覺得窩心。 伸手握住溫羨依舊僵在那兒的大手,輕輕地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感受到他掌心的溫暖,顏姝抬起眼眸,對上那一雙水霧散盡的幽潭,彎了彎唇角,輕聲道︰「我沒有生氣?!诡D了頓,見溫羨的眼底緩緩地綴上笑意,她又輕輕地哼了一聲,「不過,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br> 「什么?」 「以后不許你在外面喝酒?!棺砭频乃雌饋黼m然與平常一般,可到底頭腦不清醒,要是不小心被旁人占去了便宜可怎么辦。 溫羨勾唇,低笑一聲,「好,不喝?!?/br> 他答應得干脆,顏姝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真不喝?」 溫羨在榻上坐下,將人攬到自己的懷里,一只手握著她的柔荑,認真地道︰「答應你的,自然會做到?!?/br> 顏姝這才綻開了笑臉。 「頭還痛嗎?」見溫羨一手去按額角,眉頭緊蹙,顏姝有些擔心,「醉酒以后很難受的?!?/br> 上一回她不小心吃多了酒,即使喝了醒酒湯,醒來可還是鬧了一天的頭疼。 溫羨牽了牽唇,輕輕地搖頭,「還好?!箍戳艘谎垡呀浐谙聛淼奈萃?,估摸著自己醉酒后一通折騰到現在,顏姝也沒用飯,便起身去外間吩咐人準備晚飯。 溫羨成親,云惠帝特批了十天的婚假,這十日里,溫羨每日寸步不離的守著自己的妻子,或是紅袖添香窗前作畫,或是西窗對弈巧解玲瓏,又或是踏春郊游泛舟湖上,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然而過了第十日,溫羨重新站在了大殿上,云惠帝就給他派了一樁差事。 送嫁。 去歲七公主黎朝陽指婚給了北高的二皇子時,定的就是開春三月廿二從信陵送嫁出發去北高。 當然,云惠帝指派溫羨遠赴北高并不僅僅只為了給七公主黎朝陽送嫁,更重要的還是讓溫羨去探一探北高的虛實。 北高雖然地處蠻荒、人口不多,但是除卻老弱婦孺,一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如今北高雖然臣服黎國,還主動和親示好,但云惠帝心里還是對其心懷疑慮。 溫羨接了旨意,神色寡淡,站在朝班里的顏桁看著云惠帝就有些上火了。 他的寶貝女兒才剛剛嫁給小狼崽子沒幾天,云惠帝這會兒把小狼崽子給打發出去,他的小阿姝豈不是要獨守空閨了?老皇帝這樣做實在不厚道啊。 顏桁想要出班說什么,腳下步子還沒邁開,就教站在他身旁的盧遠道給抓住了手腕拉了回來。 盧遠道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陛下這是器重溫相叻,你莫要沖動,惹禍上身?!?/br> 顏桁哼哼道︰「可我女兒…」 盧遠道笑了笑,以更低的聲音對顏桁道︰「趁著溫相出門,你把女兒接回家去不就得了?」他搖搖頭,喃喃道,「我還巴不得衡陽王也跟著去呢?!惯@樣他就可以把他家阿箏接回家來住啦。 「…」顏桁聞言捋了捋胡子,半晌點了點頭。 這話說得還真有些道理吶。 一時之間,反而覺得云惠帝的這一道旨意竟是十分圣明了。 下了朝,顏桁還特地站在盤龍柱前等溫羨,見著他就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時慕啊,你只管安心送嫁去北高,阿姝我和你岳母會照料好的,到時就讓她回家來住好了?!?/br> 「…」溫羨嘴角一抽,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走以后,只留顏姝一人待在溫府里他也不放心,倒不如住在武安侯府里好些。 而顏桁見溫羨答應了下來,立時高興得胡子都翹了起來,看著自家女婿,倒是難得順眼了,因此便叮囑他道︰「北高那幫家伙不是只會蠻力的野人,你去了也要萬事小心,切不可逞匹夫之勇?!?/br> 「小婿明白?!?/br> 顏桁點點頭,「一路上保護好自己,全須全尾的回來?!?/br> 「岳父大人請放心?!?/br> 翁婿二人一路走出皇宮,到了武安侯府前,顏桁才對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溫羨︰「這事回去好好地跟阿姝說清楚?!诡佽熘雷约旱呐畠菏钦嫘南矚g這小子,眼下兩個人剛剛成親,日子正蜜里調油的,溫羨就突然要遠行,他還是有些擔心阿姝的。 溫羨點了點頭,「我會好好與她說的?!?/br> 回府以后,溫羨沒有去臥云居,反而直接轉去了竹里館的消息傳回到顏姝的耳朵里,令她疑惑地皺了皺眉頭。 自打成親以后,溫羨即使有公務需要處理也都是在臥云居的小書房里,今日突然去了竹里館,顏姝直覺他是踫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墒墙袢彰髅魇撬Y束婚假第一天上朝,能遇到什么為難的事呢? 顏姝百思不得其解。 第64章 小別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臥云居院子里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照婆娑樹影稀稀疏疏落于青石小徑上。 讓翠喜留下來看院子,顏姝提著一盞羊角明瓦燈,趁著朦朦朧朧的夜色慢慢地朝竹里館走去。 走過畫廊,繞過水榭,穿過龍吟陣陣、鳳尾森森的竹林,顏姝一眼就望見竹里館里那亮著燈的屋子墻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不由輕輕地抿了一下唇,隨即熄了手上提著的燈火。 常信瞧見顏姝過來,還沒來得及上前問好,就被她抬手止住了話頭。將手上的燈籠交給常信,顏姝提著裙擺步上臺階,而后緩緩地伸手去推書房的門。 門是虛掩的,只輕輕地「吱呀」了一聲就被推開了。顏姝放輕腳步進了屋,發現她記掛了一下午的人此刻正坐在東窗前的榻上把玩玉笛,好像一點兒也沒發現屋子里多了一個人似的。 顏姝沒有急著出聲,也沒有急著走過去,而是先倒了一杯熱茶才朝那兀自沉思的溫羨走去。 汝窯瓷杯落在黃梨木的榻案上,發出極低的一聲輕響,溫羨甫一抬頭,便對上一張隱含擔憂的小臉。 「你怎么過來了?」話說出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屋外竟已是一片漆黑,想來是他回府后許久未歸臥云居她擔心了才尋過來的。把玉笛放到案幾上,探身牽了站在榻邊的人兒到跟前坐下,摩挲著她冰涼的小手,他不由道,「更深露重,夜路難行,下次派個人過來就行了?!?/br> 顏姝笑了笑,仰起小臉看著他,一只手輕輕抬起,慢慢地撫平他不經意間皺起的眉頭,輕聲道︰「你這蹙眉,為的是我走了夜路過來,還是有別的煩心事,嗯?」 溫羨微微一愣,正思量如何開口與她提起自己要遠行出門的事,就聽見小姑娘又繼續說道,「朝堂上的事情我雖不懂,但你若真有心煩為難之事,說與我聽也比悶在心里一個人瞎琢磨好不是嗎?」 聞言,溫羨無奈一笑,伸手將她攬進自己的懷里,下巴輕輕地摩挲著柔軟的發頂,嘆息道︰「你倒是猜得準了?!挂幌伦泳忘c到是朝事?!钙鋵嵤虑檎f棘手也不為難,只是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時日了?!?/br> 顏姝聽不明白,手還松松地握著他的衣襟,頭卻已經抬了起來。她對上他幽深的一雙鳳眸,不解地道︰「委屈我?」 溫羨索性也不再繼續兜彎子,直接將三月廿二那日要啟程赴北高為七公主送嫁一事細細地說給她聽,末了,目光只定定地落在她瑩白嬌美的小臉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面上沒有半點兒的不情愿與埋怨之色,反而是眨著一雙明亮的杏眼,紅唇輕啟,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廿二啟程,那豈不是還剩下十天?那足夠收拾了?!?/br> 還剩下??不是只剩下?? 聽起來怎么像是巴不得自己離開呢? 溫羨被撫平的眉頭再一次皺起,危險地瞇起眼看向懷里微微垂下眼睫的小姑娘,壓低了聲音,道︰「聽娘子的語氣,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舍不得為夫的意思?」一下午他都在擔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突然遠行,結果反倒是他多心了,溫羨的心里說不清楚是個什么滋味,便低下頭抵住妻子的秀額,緩緩地說,「北高離信陵山迢水遠,這送嫁一去可不是三兩天就能回來的?!?/br> 顏姝愣住,怔怔地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墨眸,半晌才垂下眼眸,嘟囔道︰「可是圣旨都下了,我不愿意你去,你還能不去嗎?」這些天形影不離,朝夕相伴,她早已習慣了身邊有他這個人,今天一天沒見著人就好似心里空落落了,更遑論他要出遠門去了。只是顏姝明白,那是圣上指派的差使,輕易不可推卸。她原本還不知道溫羨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是為了什么,現下知道了,不想他以自己為念而耽誤了正事,這才故作不在意,又豈料他反倒委屈上了。 他親了親她的白玉瓊鼻,笑了一聲,道︰「若娘子留我,為夫自然可以不去的?!?/br> 顏姝相信他的話,卻不想他拂逆了圣意,輕聲道︰「你只管安心地去,我就在家里等你回來,你早些回來好不好?」 一個「家」字讓溫羨的一顆心柔軟不已,「好?!?/br> 許是云惠帝也發覺自己拆散人家新婚的小兩口不大厚道,因此在接下來的十天里都免了溫羨的早朝,原本該由左丞相處理的公文也一并移交給了右丞相,干干脆脆地又給溫羨放了十天的大假。這十天里,溫羨索性也不出門,只陪在嬌妻身旁,看她為自己打理行囊,看她為自己一針一線地繡大氅,心里的不舍愈發濃了起來,如果不是念著北高蠻荒,他幾次都想開口說帶她一道去了。 顏姝的繡活做的不錯,尋常十日的功夫也能做上三四件衣裳,可這一回卻將將只繡好一件厚厚的大氅。 這一來是因為溫羨舍不得她勞心費神做這些針線活計,二來則是分別在即,他自然得好好珍惜相處的時間,纏著嬌妻了。 十天轉瞬即逝,轉眼便到了三月廿一,溫羨啟程的前夕。 是日夜,顏姝將繡好的大氅仔仔細細地迭好放進溫羨的行囊里,一邊收拾著,一邊與坐在床邊看書的溫羨道︰「我看書上說,北高不比信陵,這般季節天氣正冷著呢,你過去了,可別忘了換上厚衣服?!顾y得絮絮叨叨,擔心完這個,又記掛起別的,「書上還說,北高的人茹毛飲血,你過去了肯定不習慣,我得讓廚房再給你備點吃的捎上?!拐f著,扔下手里的活,轉身就要往外走。 溫羨隨手將書扔在床邊的鼓凳上,在她走到屏風邊時,一個跨步上前就攫住了她的手腕將人拉了回來,頗有些無奈地道︰「別忙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宮里都有人打點好了,有這些衣物就足矣了?!?/br> 他此行,明面上到底是黎國送嫁的使臣,云惠帝哪里會委屈了他去?只不過看著小姑娘為自己忙碌,溫羨的一顆心還是柔軟不已。 顏姝低下了頭,目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識地晃了晃手,才低喃般開口道︰「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什么…」十天前她的確可以識大體的說出讓他只管安心出門去的話,可這會兒分別就在眼前了,那被掩在心底的不舍才如決了堤的江水般一齊涌了出來,亟要做些什么才行。 她軟軟的聲音里不自覺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緒,落入溫羨的耳中,敲在他的心上,他一手勾住的纖腰,將人往前一帶,借著明亮的燈火垂目看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半晌才俯身依偎在她耳邊無奈地低嘆一聲︰「真想把你揣在懷里一起帶走了?!?/br> 「可以嗎?」顏姝問。 答案自然是不可以。 且不論北高如何蠻荒,單這一路上跋山涉水都是這嬌嬌軟軟的小姑娘吃不消的。 「去北高可是要茹毛飲血的?!箿亓w故意打趣她,見她小臉上的失落毫不掩飾,一顆心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低頭輕啄了一下她粉嫩嫩的臉頰,將話題繞了回去,「娘子想為我做點什么,可是認真的?」 見小姑娘忙不迭地點頭,他牽唇輕笑起來,忽而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惹得小姑娘握著拳,紅著臉,有力還似無力地在他心口捶了兩下。溫羨沒有被推開,一時心情反而明朗起來,輕笑著彎腰把小姑娘打橫抱起,轉身就朝著黃梨木拔步床走去。 帷帳落下,遮住一室的春意盎然。 這一夜,嬌嬌軟軟素來怕羞的小姑娘由著不知饜足的狼崽子折騰,直到燭火漸熄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顏姝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位子早已涼透,她急急忙忙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上中衣,拉開帷帳,沖著外面喚了一聲。 進來的是一直守在門口的翠喜,見到顏姝一臉焦急,知道她要問些什么,翠喜連忙道︰「姑爺一早就帶著常信進宮去了,見姑娘睡得沉,吩咐我們都不要打擾您?!?/br> 顏姝記得溫羨與自己提過,為七公主送嫁的儀仗隊伍是巳時一刻從城門離開,「翠喜,現在什么時辰了?」 「剛剛巳時?!?/br> 「去讓人備下馬車,等會兒我們去城門?!挂姶湎矐艘宦暢鋈?,顏姝立時就掀開帷帳下了床,兩天腿酸軟得讓她險些站不住,只她還是咬了咬唇打開雕花立柜取了一套石榴紅的襦裙換上,自己動手梳洗以后就匆匆地領著翠喜出門,乘了馬車一路往城門奔去。 提著裙子爬到城門樓上,顏姝快步走到城墻邊,向下望時,恰好看到送嫁儀仗隊伍里的最后一人出了城門。 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也望不到溫羨的身影,顏姝失望地垂下了眼眸,轉身。 馬兒的嘶鳴聲長長地響起,顏姝下意識的回身朝城樓下望去,只見護城河的棧橋上停了一匹馬,馬背上一襲藍影如凜凜青竹,如皎皎玉芝… 顏姝彎起了唇,眼角卻微微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