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日前那一戰,黎國軍隊扭轉戰局反敗為勝,形勢一片大好,為了趁勝追擊,他鳴鼓追敵,卻不防一支冷箭竟然從平州城樓的方向射來。 亮冰寒的箭矢來勢凌厲,等他發覺時已經是躲閃不及。原以為一條老命就此交代了,又豈料眼前白影一閃,那箭竟然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溫羨給擋下了。 顏桁縱橫沙場十多年,最后竟是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給救了,這一來教他面上掛不住,二來也教他心里實在慚愧得緊。 雖說那箭并未射中溫羨要害,可就憑那小子弱雞一樣的身板,他真擔心他吃不住喲。 「這小子要是有個好和歹…」 「行了?!固K氏打斷顏桁的話,隨手抄起一個卷餅塞進他嘴巴里,「里面有神醫在,傷的又不是要害,你別在這里聒噪?!?/br> 言罷又將卷餅分給了一旁的盧遠道兩塊,之后才走到常信跟前,「你也吃點吧?!?/br> 常信眼神不移,道︰「不用了,多謝顏夫人?!?/br> 蘇氏也不勉強他,端了卷餅走到一旁坐下,顏桁瞧見了,也乖乖地走到自家夫人身邊蹲下了。 大帳外擾人的聲響終于消失了,萬俟燮緊皺的眉頭終于緩緩松開了,他手里捻著銀針,看了一眼倚在軟枕上面白如紙的男子,輕嗤了一聲︰「你也著實能耐了,箭都敢擋了,要是放箭的人黑心點,給箭抹點毒,別說小爺我了,就是我老子來了也救不回你的小命?!?/br> 萬俟燮當初遵著溫羨的囑托來到平州,未曾顯山露水,只以一名大夫的旗號應征進了柳營。前些日子平州大捷,被抬回柳營的受傷兵將不計其數,他本就忙得腳不沾地,忽然就被拎到了帥營。 原以為是顏桁在沙場上掛了彩,哪里知道還沒進大帳就看到了黑著一張臉的常信?他千算萬料,也沒料想到原本遠在信陵的溫羨會突然跑來了平州,還十分有能耐地把自己整得半死不活。 「你忍著點啊,這針扎下去可能有點疼?!谷f俟燮盯著溫羨,手里的針第一次有些不知道該怎么下。 他治過無數人,但這是第一次給溫羨治傷。他擔心小心眼的溫時慕吃不住疼,回頭給他記一筆。 溫羨的額角隱隱有青筋在跳動,他看著不住念叨的萬俟燮,扯出一個涼涼的笑容︰「萬俟,再不扎,疼的人可能就要換了?!?/br> 話里隱隱含著威脅,令萬俟燮嘴角一抽,但他到底斂了心緒,專心致志地替溫羨治起傷來。 因為傷口早被處理過,萬俟燮現下所做的不過是用萬俟一族獨有的銀針刺xue讓傷口不會潰爛和好得更快些。 施完針,萬俟燮看著閉目養神的溫羨,按捺不住心底疑惑,問他︰「說起來,這顏將軍跟你是有何淵源嗎?先是讓我千里迢迢跑來平州防止有人暗中動手對付顏將軍,之后還親自跑來平州,嘖,眼下連這舍命相救的事都做上了…」說著微微一頓,「時慕,你可從來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啊?!?/br> 溫羨動了動唇,沒有應聲。 萬俟燮哂笑了一聲,掀袍在一旁坐下,「其實你不說也沒關系,我多少也能猜到一點,不就是為了那顏家的小姑…」 「萬俟?!?/br> 「好,我不提?!谷f俟燮聳了聳肩,「只是時慕,你別忘了宋家?!?/br> 溫羨緩緩地睜開眼,眼風掃了萬俟燮一下,蒼白的俊臉上勾出一抹涼薄的笑意︰「宋家?」 「你跟定國公府斷了往來,如今連著宋家也得罪透了,可你別忘了小宋姨即使不在了,但到底曾是宋家人,還有那一紙婚書至今下落不明,你難道真不怕宋家從中作梗?」 聽了這話,溫羨臉上的笑意反而濃了幾分。 婚書?估計也就只有宋仁那老匹夫和溫恢會當一回事,想拿莫須有的婚約來束縛他,又哪里那么容易呢? 「萬俟,我收回以前的一句話?!?/br> 「什么?」 「宋家人并不都是愚不可及的?!?/br> 「…」 萬俟燮忖度著自己該提醒的都提醒過了,瞧著溫羨一副淡然的模樣,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咸吃蘿卜淡cao心了,索性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您吶心中有經緯,我啊只顧喝茶看戲?!?/br> 說實話,溫羨能動一動凡心,最高興的人還是萬俟燮了。他認識溫羨十多年,親眼看著他從當初金尊玉貴的定國公府小世子變成如今清心冷面的尚書大人,對溫羨經歷的一切,他還是有些心疼的。 萬俟燮離開大帳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時分,盧遠道早已回了自己歇腳的大帳,只有顏桁還坐在帳外的石墩上等著。 彼時已經被蘇氏勒令換了一身衣裳顏桁看起來干凈爽朗,他看見萬俟燮出來就立刻迎了上來,問道︰「萬俟先生,怎么樣,沒事了吧?」 萬俟燮瞥了一眼顏桁,心里納悶這五大三粗的顏將軍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個嬌嬌軟軟的四姑娘的,但面上卻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將軍放心,溫大人只需靜養幾日就行了?!?/br> 顏桁聽了這話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是件好事,便咧開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br> 萬俟燮看向不遠處的營賬,想起那冷箭,便問顏桁道︰「將軍可有找到那放箭之人?」 「找到了?!?/br> 「哦?」 「是太子身邊的一個侍從?!惯@時候顏桁已經知道萬俟燮與溫羨相識,也不懷疑他會壞事,直接道,「說是那侍從想射殺南蠻將撈個功勞,不想射藝不精,誤傷了人?!?/br> 萬俟燮挑了挑眉,拍拍自己身上的藥囊,低頭一笑,反問道︰「將軍信了?」 「老子信了他的邪?!?/br> 第21章 來日方長 「老子信了他的邪!」顏桁輕嗤了一句,語氣里滿是不屑,見萬俟燮瞪大了眼楮盯著自己,便捋了捋還沒有修理過的雜亂胡須,道,「這柳營里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兵,誰在背后動了手腳,藏好了也還罷了,這樣明目張膽的,除非我是個傻子才不知道?!?/br> 那日黎煜被人攛掇著暗地里放冷箭,卻疏忽大意周圍還有出身顏家柳營的兵將在。等到戰事平了,重傷的溫羨被送回營賬醫治時,就有人把城樓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稟報給了顏桁。 「將軍卻也沉得住氣?!购刻右錃⒌娜吮緛砜墒穷佽?,對于他能隱而不發,萬俟燮多少有些意外。 顏桁捋胡須的手頓住,瞥一眼萬俟燮,笑了︰「讀書人不是喜歡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嗎?!?/br> 「將軍言笑了?!?/br> 「平州才剛剛安定下來,擾亂民心的事還是不要做了?!诡佽於嗣C了語氣,負手而立,望向信陵的方向,意味深長地道,「太子的功過自有陛下來定奪,這啊來日方長?!?/br> 戰場上太子射殺主將若是傳了出去,先不說平州城的百姓作何反應,這柳營上下的兵將怕就不會讓太子好過,到了那時,外亂才定,內訌又起,豈不是平白教剛剛服了軟的南蠻子看笑話?顏桁早年讀過一兩頁書,知道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暗暗在心里給這胡涂太子記一筆。 顏桁有主張,大帳里養傷的那位也不是善茬,萬俟燮反而覺得這會兒該坐立不安的應該是那位太子殿下了,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 「你說說現在怎么辦?顏桁沒傷到,傷到了溫羨!」黎煜將手里的茶杯一把摔在地上,指著跪在地上的侍衛喝問道,「你說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那侍衛身子抖如篩糠,囁喏了半晌,才用十分無辜的語氣道︰「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您在說什么???」 「你——」 吳弗覺得自己著實有些冤的慌,大戰開始之前他就吃壞了肚子,急急忙忙找地方方便卻被人敲了后腦勺,暈暈乎乎醒過來就被太子叫過來臭罵,安的罪名還是挑唆太子暗殺鎮南將軍!吳弗真的是欲哭無淚。 「奴才被人打昏了,才醒過來就被您喊過來,奴才根本沒有上城樓,更不敢說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啊?!?/br> 黎煜瞇眼看著吳弗,見他神態不似作假,又一次回憶起城樓上的一幕,他頓足懊惱起來。 這擺明是有人在算計他哪! 顏桁死,一箭雙雕;顏桁生,他也將顏家得罪了,這算計不可謂不陰狠啊。 黎煜地站起身來,也顧不上跟吳弗計較,急急忙忙往帳外走去。 常信守在溫羨的帳外,遠遠地看見疾步而來的黎煜,腳下步子微移,恰站在帳門前將通路攔住。 「讓開,本宮要見你家大人?!?/br> 常信繃著一張臉,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我家大人身子不適已經歇下,還望殿下止步?!?/br> 黎煜知道自己那一箭是教溫羨擋下了,但也知道這柳營里有神醫妙手回春,因此這會兒還是執意要見溫羨。然而常信卻油鹽不進,黎煜無計可施,少不得放下太子的架子,軟和了語氣,開口道︰「我難道想探望一下自家表弟也使不得?」 常信心道,還真是使不得,只還沒開口,賬內就傳來了溫羨的聲音,他愣了一下,到底退到了一邊。 黎煜進了大帳,見溫羨身披鶴氅坐在矮案前,面前放著一張墨跡未干的折子,忍不住心頭一跳,連忙扯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上前道︰「時慕怎生不好好歇息,這要是牽動了傷口可怎生是好?」 一面說,一面就要上前去扶溫羨,眼角的余光卻一個勁地瞥向那案幾上的折子。 溫羨不動聲色地避開黎煜的觸踫,順帶著合上了折子,緩緩地起身給黎煜施了一禮︰「勞太子費心了?!?/br> 語氣淡淡,意思不明,教黎煜心里沒底。 黎煜坐到一旁鋪著毛氈的石墩上,猶猶豫豫地將一路在心里打過無數次腹稿的話說了出來,字字句句直指城樓暗箭的蹊蹺之處,「當時是有人蠱惑了本宮,本宮不是有心的?!?/br> 「臣知曉?!?/br> 「你知道?」黎煜瞪大了眼楮。 溫羨蒼白的唇勾出一絲寡淡的笑痕,靜靜地看著一臉驚色的黎煜,淡淡地道︰「只是那又如何?」 「你什么意思?」黎煜站起來,看向溫羨的目光里多了些慌亂。 溫羨笑︰「眾目睽睽,是殿下射的箭,除非抓到罪魁禍首,不然這罪名只能是殿下擔著?!?/br> 「…」 翌日晨起,溫羨才換完藥,就聽到大帳外傳來了顏桁的聲音,抬眼朝門口望去,就見顏桁闊步進了大帳。 他坐在榻上,朝顏桁微微示意,未等他開口,便道︰「將軍是為了太子而來?」 顏桁愣了一下,直接道︰「你不會要悶頭吃了這一箭的虧就此將這事揭過去吧?」 今日天明,他就得知太子已于昨夜啟程回信陵,送太子離開的人竟還是溫羨的親隨,一時難免有些不解。 放太子提前回京,豈不是給他回去在云惠帝跟前斡旋的機會? 溫羨親自為顏桁斟了一杯茶,而后走到一旁坐下,緩緩開口道︰「如將軍所言,來日方長?!挂婎佽彀櫭?,他也不急著解釋,反而岔開話題問他,「不知將軍何日啟程回信陵?」 溫羨和盧遠道此行領了云惠帝的旨意,若是此戰大捷,便下旨召顏桁歸京。 「平州諸事皆已交割妥當,隨時可以動身,只是你——」不論怎么說,溫羨受傷是為了救自己擋的箭,顏桁還做不出將溫羨一個人丟在平州的事來。 溫羨以手抵唇輕咳了一聲,道︰「將軍不必顧忌在下的身子,這傷不礙事?!?/br> 傷的不是要害,又有妙手萬俟燮在,雖只兩三日,那點箭傷的確不足為懼。 顏桁覷著溫羨有些發白的臉色,在心里搖頭,只當他在逞強,但也不與他爭辯,只道︰「不急不急?!?/br> 其實顏桁心里還是著急的,因此離開了溫羨的大帳后他就折回去尋了蘇氏,暗戳戳地想要提前啟程,畢竟他心里著實記掛遠在信陵的女兒,還有據說急火攻心的老父。 蘇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凝眉尋思了片刻,對顏桁道︰「那便后日一早動身,路上多看顧些溫大人就是?!诡D了頓,又道,「將柳營的那個萬俟先生也捎上?!?/br> 顏桁素來聽蘇氏的話,因此蘇氏一錘定音,隔了一日,顏桁夫婦并溫羨及一隊兵馬便動身離開平州,至于盧遠道則暫時留在平州主持戰后的諸項事宜,等著云惠帝派人來接班。 信陵城里,顏姝日日掰著手指算著顏桁和蘇氏回來的日子,愈發懶怠踏出芙蕖院半步。 這一日一早,顏姝才起身洗漱,就聽到一陣環佩輕響的動靜,隨即便聽到門口懸著的珠簾發出清脆的踫撞聲。 「阿姝,給你看樣好東西!」 顏嫣腳下的步子輕快,她走到顏姝的跟前,獻寶似的將別在身后的手抽出來,一支處處綻放的蓮花便嫣然出現在了顏姝的眼前。 顏姝眼楮一亮,露出一絲驚喜之色,有些詫異地道︰「已經開了?」一面忍不住透過紗窗向外面的院子望去。 顏嫣抿嘴一笑,「呶,可不是你這芙蕖院里的?!?/br> 因著顏桁和蘇氏即將回信陵,顏老夫人便吩咐人收拾打理東跨院,顏嫣一早從那邊經過,瞧見正在清理的小池塘里有朵初綻的蓮花,就忍不住讓人摘了下來,特意過來與顏姝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