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等到那小廝的身影走得遠了,溫羨才轉了腳下的方向朝著花間的另一條小徑走去。 小徑的盡頭是一片茵茵綠草地,臨湖栽了一排垂垂楊柳,風拂過,楊柳依依,溫羨一眼就看到了那立在柳樹下身姿如柳的纖弱女子,眸光微微一斂,抿著唇走了過去。 顏姝立在湖畔邊的柳樹下,低頭看向清凌凌湖水里的倒影,綠柳如絲,白云似棉,忽而緩緩地蹲下身子,伸手去點了點冰冰涼的水。 這會兒,那點子青梅酒的后勁幾乎已經全部涌了上來,顏姝只覺得暈暈沉沉,唯有那指尖傳來的沁涼觸感讓她感到一絲清明。正當她往前傾了傾身子,準備掬一捧湖水時,忽然被人扯住衣裳的后領往后輕輕一拉。 顏姝懵懵懂懂地看向湖水倒影里出現的人,眨了眨眼楮,緩緩地側過頭。 溫羨已經松開了手,卻還是半彎著身腰看著她。 見她一雙杏眼水汪汪的,泛著霧氣,似是微醺,卻又勾得他心尖發癢,不由開口問道:「喝酒了?」 顏姝乖乖地點了點頭,露出淺淺的梨渦,笑著答道︰「甜甜的,青梅酒?!?/br> 此刻她的笑容純粹,不見前幾次的小心謹慎,落在溫羨的眼中,教他不覺舒展開眉頭。 掀袍隨地坐下,沖著依舊蹲在湖畔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過來?!?/br> 湖畔青苔濕滑,她醉意微微,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失足落水,溫羨的眉頭不由微微皺了起來,竟是不覺生出幾分微惱之意。 然而聽了他的話,顏姝卻并沒有反應。過了好半天,她才蹙眉指著溫羨道︰「你是個壞人?!?/br> 「…」溫羨一手按了按跳動的眉心,目光逡巡了四周一回,見沒有人經過,便直接探身擒住小姑娘纖細的手腕,將人扯到粗壯的柳樹后,借著郁郁蔥蔥的柳蔭將兩人的身形擋住,他才沉眉冷目地看著正懊惱的顏姝,勾了勾唇,道︰「我不是好人,嗯?」 嘁,也不知前幾回是誰信誓旦旦地非要說他是好人的。 見問,顏姝皺了皺小臉,凝眉思考了一會兒,才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不是見過你???」 不等溫羨說話,她又突然「咦」了一聲,竟悄悄地挪到溫羨近前,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去踫他眼角的那顆淚痣,可是還沒等她踫到,就被溫羨輕巧巧地攔下了。 無視她水汽蒙蒙的雙眸,溫羨閉著眼,隔著薄薄的春衫握住顏姝的手腕,收了兩指,靜心替她摸起脈來。 顏姝安安靜靜地看著溫羨,等到他收回了手,她才學著他方才的動作將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什么都沒有???」 她一臉苦惱的模樣,令溫羨莞爾,然而只一瞬他便斂去了笑意,道︰「下一回再不許飲酒?!?/br> 顏姝身有不足之癥,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這般本來就該精養,哪里能沾得半點兒水酒?溫羨心里暗暗地給顏姝身邊伺候的人記了一筆,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又愣住了。 對于面前這個女子,他似乎插手的有些太多了? 目光描摹過女子精致的五官,溫羨驀然憶起那藏在竹里館的畫卷,頓時覺得一陣頭疼與煩躁。 明明只是南柯一夢,卻為何一樁一樁都在慢慢合上,若是眼前人正是夢里人,那么是不是最后又是香消玉殞空惹十年生死之嘆? 溫熱的指尖輕輕地觸上眉心,溫羨睜眼就對上顏姝茫然目光里的擔憂。 「喝酒頭疼,下一回你也不要喝啦?!?/br> 「好?!箚≈ぷ討艘宦?,溫羨倚著柳樹,抬頭看碧空如洗,低喃了一句︰「夢里如何終是空,這命道從來都是在各人手中的?!?/br> 「…」 過了半晌,溫羨轉頭去看身邊的人,卻發現不知何時顏姝已經雙手抱著膝蓋睡了過去,似乎是那粗糲的柳樹枝干硌得慌,她眉頭皺作一團,睡得并不安穩。 溫羨靜靜地打量了她片刻,忽而翹了翹嘴角,伸手戳了戳她軟軟的臉頰,「喝醉了,膽子的確比以往大了許多?!?/br> … 顏姝是在翠微的低喚聲中清醒過來的,她輕輕地動了動有些發酸的脖頸,才注意到此刻的翠微正一臉后怕與焦急。 「翠微,你這是怎么了?」 翠微見她清醒了過來,才拍了拍心口將她之前喝醉走失的緣故說了一遍,末了才將繡帕交給顏姝,道︰「好姑娘,下一回這酒可真是沾不得了?!?/br> 經翠微這么一提醒,顏姝才恍惚憶起先前被顏妙攛掇著喝了一杯果酒的事情,而后發生的種種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依稀記得有誰也曾如翠微這般叮囑了一句。 顏姝扶著翠微的手,看向清凌凌的湖水,忽而問了翠微一句︰「翠微,為什么每次都看到那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樣呢?」 翠微一愣,不明所以︰「姑娘?」 顏姝扯了扯唇,搖了搖頭,「許是酒勁還沒有過去?!?/br> 主仆二人回到芙蕖院,翠喜早備好了醒酒湯,服侍著顏姝用下后,翠喜才捧了清水進來為顏姝梳洗。 「姑娘早起戴的香囊怎么不見了?」 聽見翠喜這一句,顏姝才恍然低頭,果然發現腰間懸著的那枚香囊不見了蹤影,「許是落在了湖邊…」 翠喜一聽這話,立即就打發了一個小丫鬟去尋,結果卻什么也沒有尋到,所幸那枚香囊不過是翠微隨意繡來與顏姝把玩的,丟了也無傷大雅,顏姝便不放在心上,只有翠微又幾次去湖邊尋過后才放棄,重新又替顏姝縫了一枚。 第18章 陣前失蹤 為了與老爺子賀壽助興,顏松兄弟三人特地派人請了信陵城里最有名的戲班子到府里搭臺唱戲。然而戲折子才開場,就聽見門外一陣馬蹄聲嘈雜,伴著一聲疾呼由遠及近。 顏松立刻站起了身,他似有所覺,給顏柏和顏楓使了個眼色,自己率先邁步往二門處走去。 顏老爺子也站起了身,他看向顏柏,眼中滿是疑色,「說,到底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呢!」 今日是他顏鴻六十歲大壽的日子,若非至關緊要的事情,怎會有人如此不顧輕重直接縱馬到二門處喧嘩? 顏柏被問得心頭一咯,自然而然就想到前幾日傳來的平州戰禍上去了。 「兒子也不知…」 見問不出來,顏老爺子也無心再看那戲臺上咿咿呀呀的花腔做打,負手就離了席。 瞧著老爺子離去的方向,顏柏和顏楓對視了一眼,顏柏立刻跟了過去,而顏楓則留下來繼續招呼面面相覷的眾家賓客。 顏家偏廳里,顏柏面沉如水地看著跪在地上蓬頭垢面的小兵,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似是不敢置信般問道︰「你,你再說一遍?」 他的三弟馳騁沙場十余載,怎么可能會出事? 「將軍前線失蹤,至今生死未卜,夫人為了尋找將軍的下落,如今也不知所蹤…」 一句話好似是破天而來驚雷,震得那才走到門口的顏老爺子腳下一個踉蹌。素來身子骨硬朗的顏老爺子竟是一下子就厥了過去。 溫羨得到風聲時正在花廳喝茶,他握著茶盞的手輕輕一抖,將茶潑出了半點兒,才斂眉看向廳外的春色如許。 云惠帝十六年春四月,蠻夷大舉進犯黎國邊界,不過十日便攻下固若金湯的平州城,鎮南將軍顏桁誓死守城被射殺于城門之上,其妻蘇氏隨后殉城… 然而現下顏桁夫婦卻只是下落不明,平州城也還未被攻下,只要萬俟及時趕到,一切局面皆有扭轉的機會。 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成拳,溫羨久久才收回視線,撢衣起身。 屋外顏書安恰好過來,一見溫羨便滿面歉色地拱手道︰「府中出了些變故,怠慢了溫大人,還望溫大人莫要介懷?!?/br> 「無妨,不知老先生身體可有大礙?」 顏書安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大夫說是急火攻心,休息幾日便好,只是…」只是平州若是一日未有捷報,顏桁夫婦一日沒有音訊,誰又能安下心來呢? 后半句顏書安沒有說出口,溫羨卻心領神會,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顏書安的肩膀,末了只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顏將軍吉人自有天相?!?/br> 顏書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但愿如此?!?/br> 送了溫羨離開,顏書安才折回府里就聽說顏桁夫婦失蹤的消息被嘴快的丫頭傳去了芙蕖院,當即就變了臉色,匆匆往芙蕖院的方向趕去。 芙蕖院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翠喜和翠微守著剛剛吐了藥的顏姝一步不敢離開,可又不知該如何安撫她慌張害怕的心緒,只能軟語輕哄。 然而顏姝哪里能聽得進去? 她滿腦子只剩下「生死未卜」,心里只余下無盡的惶恐。 她生在邊關,即使深居淺出也知道戰爭的殘酷。顏桁在前線失蹤,連續數日都沒有下落,這預示了什么她也不敢深想。 「阿姝乖乖回京,等到了端午,阿爹就高頭大馬威威風風地回信陵去!」 「蠻夷一平,阿爹就解了這盔甲,天天陪阿姝下棋!」 「…」 顏姝緊緊地咬著唇,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但卻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模樣教兩個小丫鬟見了更加擔心。 翠微蹲到顏姝跟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才要開口安撫兩句,就聽見門口處傳來簾子輕動的聲音,不由側首望去。 顏書安闊步進了屋,走到顏姝跟前,見她臉色發白,知她心里擔憂,這會兒也不再瞞她,將平州傳來的消息細細地說與她聽了后,才道︰「現下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姝難道不相信叔父能打贏這一仗嗎?」 「可是從前,阿爹從來沒有把我支開過?!乖谄街萆盍耸哪?,大大小小的戰禍顏姝也經歷過,但唯有這一回,顏桁是事先以拜壽為由將她送回了信陵。顏姝抬起眼簾看向顏書安,動了動干澀的唇,對他道,「大哥,我害怕?!?/br> 顏書安伸手覆在顏姝柔軟的發頂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溫聲道︰「會沒事的?!?/br> … 鎮南大將軍顏桁陣前失蹤的消息很快也傳進了皇宮,彼時云惠帝正在批閱奏折,聽見這一句手里的羊毫一下子就落到了龍案上,將面前的一攤奏折打濕了也顧不上。 「陣前失蹤,生死未卜?」 兵部尚書盧遠道手持玉笏立在殿內,見問,便道︰「前方傳回來的戰報確實如此寫的,顏閣老今日大壽也因為此事厥了過去,陛下,陣前不可一日無將,這平州不能失守吶?!?/br> 云惠帝瞇眼看著激昂陳詞的盧遠道,「依卿之見,誰可擔統帥之任?」 「這…」盧遠道一時語塞,不是沒有可舉薦之人,而是不好開口。 云惠帝輕哼了一聲,直接吩咐人傳了還在閉門思過的溫羨進宮,將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顏將軍下落不明,正當軍心不穩之際,此時需要的不是經天緯地的將帥之才,而是一個能夠鼓舞將士士氣的人?!挂驗檫M宮匆忙,溫羨只著了一身月白色的寬袖常服,此刻立在大殿里挺拔如翠松,「太子既在平州,定能當此大任,另,顏將軍的副將孟封可擔輔佐之任?!?/br> 「臣以為不妥?!箿亓w的話音才落,盧遠道當即便出聲反駁,「太子無領兵經驗,上陣如何殺敵?」 溫羨淡淡勾唇,「那盧大人有何提議?」 盧遠道哼了一聲︰「孟封智勇雙全,可擔大任?!?/br> 云惠帝聞言亦是頷首。 太子是他的兒子,身上幾斤幾兩他摸得再清楚不過,監行糧草可以,這兩軍交戰若是讓他往前湊,是鼓舞士氣,還是丟人現眼就是兩說了。 溫羨卻淡淡地提醒云惠帝說,太子黎煜現下就在平州是三軍將領皆知的事實,此番惡戰如果太子蝸居后方亦未免教人看輕,「太子象征的是帝王家,有太子在,士氣必振?!?/br> 云惠帝猶豫半晌,到底允了溫羨的提議,才要提筆草擬折子,就見溫羨又開了口。 「臣請往平州而去,還望陛下恩準?!?/br> 云惠帝皺眉︰「平州烽火連天,你去作甚?」 「顏將軍陣前失蹤實有蹊蹺,臣想前去一探究竟?!拐f著又笑了一聲,繼續道,「亦是想戴罪立功免了身上的閉門思過之罰?!?/br> 溫羨因何故而被罰禁足尚書府,云惠帝心知肚明,這會兒見他主動提及此事,料到他事出有因,雖心下猶豫,到底還是點頭應允了。 一旁的盧遠道見狀,亦是按捺不住心頭老驥伏櫪的癢癢勁,跟著請命要一同往平州去,嘴上卻只說擔心溫羨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回頭半路出了事。 云惠帝瞄了一眼溫羨,見他沒有反對之色,便順遂了盧遠道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