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是不是有點大?”湯君赫壓低聲音,他覺得售樓小姐似乎一直在打量他們。而且相比他租的那個單間,這套房子的確大了太多,只是兩個人住,似乎沒有必要買這么大的房子。 “書房一間,雜物一間,臥室一間,十三一間,”楊煊環視著幾個房間,不緊不慢地說,“還可以?!?/br> 他這樣說,湯君赫又覺得的確還可以,雖然十三似乎并沒有必要特意留出一間。 湯君赫當時沒說什么,出了樓盤上車之后,卻變得有些話多:“哥,你以前房間那個立柜你還記得嗎?以后我們房間也擺一個吧?!?/br> “可以啊,”楊煊開車上路,“想擺什么?” “擺很多東西?!睖諞]明說,他想先賣個關子。但他已經想好要擺什么東西了,那兩個變形金剛,那只臟兮兮的后來被他洗干凈的籃球,去斯里蘭卡的機票,還有那裝著79封遺書的厚厚的信封。 回家之后,楊煊接了個電話,是他姥姥打過來的。 “都安定下來了吧?”老人家在大洋彼岸的電話那頭關心道。 楊煊坐在沙發上說:“安定好了,過幾天我回去看你們?!?/br> 那邊一疊聲地應著“好”,聽上去很高興。 臨掛電話,楊煊叫了一聲“姥姥”,那邊“哎”了一聲,他看了一眼湯君赫說:“我有一個弟弟,您還記不記得?” 湯君赫正蹲在墻角給十三喂食,聞言有些意外地扭頭看著他。 “怎么會不記得,”楊煊的姥姥每每提起有關楊成川的事就要嘆氣,“那個孩子現在怎么樣了?你們還有聯系?” “嗯,”楊煊捏著打火機在指尖來回轉,“我這次回去,帶他見見您吧?!?/br> 湯君赫呆住,動也忘了動,十三瞅準時機張嘴,一用力把他手上捏著的魚干叼走,他也顧不上去搶回來。 他只聽到楊煊說:“他只有我一個哥了……嗯,沒了……這個等見面說吧……” 楊煊抬頭和他對視一眼,放下手里的打火機,手心朝上,朝他勾了一下。 湯君赫把十三放到地上,朝他走過去,規規矩矩地坐在他旁邊。他其實想湊近了聽電話那頭在說什么,但又害怕自己發出動靜會被聽到。 楊煊上身朝后靠到沙發上,抬手撥弄著他頸后短短一截細軟的頭發。 楊煊掛了電話,見湯君赫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 “最近能不能調出兩天假來?”他像是在問很平常的事情。 “我得問問薛老師,”湯君赫說完,又很快補充道,“但應該是可以?!?/br> “不行的話,就等過年再說?!?/br> “你姥姥見到我……會不會不高興?”湯君赫忍不住問。 “她是個看得很開的人,”楊煊說,見湯君赫的表情實在像極了試探著討食的十三,笑了笑問,“害怕???” “有一點?!睖照f。 其實并不止有一點,因為上一輩的糾葛,他沒辦法坦然而安心地去面對楊煊的姥姥和姥爺。盡管他們有同一個父親,身上也流淌著一半相同的血,但那另一半卻是完全不同的。楊煊的姥姥和姥爺是只屬于他的,跟自己毫無關聯。 湯君赫也不知道怎么去討老人歡心,他自己的姥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對她印象不深,只記得她總是對湯小年罵聲不斷,但對自己卻很好。 她死的時候湯小年哭得很傷心,他為了讓他mama開心起來,就說自己以后長大會做醫生,把姥姥的病治好。那時候他還不懂人死了就是沒了,從此往后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十個小時的飛機行程,湯君赫惴惴不安,他拎了很多東西,高端的醫療器械和昂貴的珠寶飾品,希望能為自己博得一點好印象。 但真等坐到兩位老人面前,又覺得這些虛頭巴腦的禮數著實有些多余。 “這就是君赫?!睏铎拥氖职丛谒蟊成?,將湯君赫介紹給兩個老人。 “我好好看看這個孩子,”楊煊的姥姥特地拿了老花鏡出來戴上,她看上去很和善,臉上被歲月堆了些皺紋,但卻不難看出生活的富足,“真好,長得真好,”她拉著湯君赫的手,細細地端量他,“像你mama多一些???” 湯君赫有些局促地點頭。 “男孩都像mama,小煊也是,像mama多一些,”她又說了一聲“真好”,湯君赫離她很近,看到她老花鏡后面有些混濁的眼睛,好像起了一層水霧。在那一刻他好像明白,老人想起了楊煊的mama——自己的女兒。繼而他似乎明白過來,或許眼前這位老人并沒有憎恨過湯小年,她大抵懂得湯小年和楊煊的mama一樣,都是可憐人。就像他和楊煊一樣,自打出生起,他們就注定有著牽連不斷的命運糾纏。 “叫姥姥?!睏铎诱驹谝慌?,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提醒道。 “姥姥?!睖章曇粲行┑?,他怕老人聽了不高興。 但老人樂呵呵地應了一聲“哎”。 “姥爺?!睏铎佑痔嵝?。 湯君赫跟著叫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一些。 楊煊的姥爺看上去不茍言笑,也許是看出湯君赫的局促,他主動問:“聽小煊說你是做醫生的?” 湯君赫說是。 “哪個科室的?” “心胸外科的?!彼麊栆痪?,湯君赫便答一句。 “喔,那很厲害,”老人用夸贊晚輩的口氣說,“給心臟做手術,不得了,是什么學歷?” “臨床博士?!?/br> “好,好,”楊煊的姥爺一向看中學歷,很贊賞地看著他說,“會有大出息?!?/br> 阿姨在廚房做飯,楊煊的姥姥過一會兒便要去看一眼,叮囑著要燒什么菜。 楊煊陪姥爺下棋,贏一盤輸一盤,輸要輸得體面,贏要贏得艱難,這棋著實難下,得花大力氣才能哄得老人開心。湯君赫不會下棋,他跟在湯小年身邊長大,沒有這么豐富的娛樂活動,他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倆下,自己在心里琢磨規則。 下了幾盤后,楊煊的姥爺要出去遛彎,湯君赫便坐到他的位置上,拿著白子一邊學一邊下,過一會兒問一句規則。剛剛下得累,楊煊這會兒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問一句便稍稍指點一句。 “下在這里對不對?”湯君赫觀察著棋局,自己拿不準主意,抬頭問楊煊。 楊煊說“不對”,他就開始琢磨別的位置。 問了幾次后,楊煊說:“自己想?!?/br> “我覺得差不多?!睖詹淮_定地說。 “那就落子?!?/br> “好像這里更好一些?”湯君赫又抬眼問。 楊煊沒走心地“嗯”。 湯君赫小聲叫“哥”,試圖通過耍賴獲得援助。 楊煊說“挺好的”,他便放心地落子。但沒走幾步,楊煊就把他圍死了,湯君赫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剛剛那聲“哥”白叫了。 “沒騙你,”楊煊也挺有理,“后來這步是比你一開始走得那步要好?!彼c了點棋盤的某個位置,“如果按你開始這樣走,兩步就能把你圍死?!?/br> 湯君赫再企圖表達抗議,又被楊煊鎮壓下去,讓他自己思考。 第二盤開始,湯君赫依舊冥思苦想,楊煊照例漫不經心,下到一大半,楊煊忽然問:“你的戶口在哪兒?” 湯君赫愣了一下才轉到這個話題上:“在醫院里?!?/br> “集體戶口?” 湯君赫說:“嗯?!?/br> “回頭辦了房產證,我們把戶口落到一起,你覺得怎么樣?”楊煊捏著一枚黑子遲遲不落,看著他問。 湯君赫反應了一下才回過味來,這句話的重點在于“落到一起”。 在他們十七八歲那年,他們曾經在一個戶口本上,后來楊煊走了,他的戶口簽到了學校,而楊煊的戶口則入了軍籍,十年間他們便徹底離散,毫無交集。 而現在楊煊說,我們把戶口落到一起,好不好。 “可以嗎……”湯君赫有些猝不及防,說出口才想到措辭并不準確,“我是說,可行嗎?” “燕城去年剛下來的新政,”楊煊說,“前幾天我也托人咨詢過,可行?!?/br> 湯君赫很熟悉他這種語氣,他這樣說,便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把握。楊煊以前便是這樣,但凡說出口的話,便是知道自己有把握能做到。就像當年他知道能帶自己逃離潤城去斯里蘭卡一樣。 湯君赫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又能在一個戶口本上了。 繼而他發現這件事情太過意義重大,卻被楊煊這樣舉重若輕地說出來。仔細想想,他說得這樣輕松,但在這把握的背后,應該確是花費了極大的心力。否則他不會早早就說起買房子的事情,他了解他哥哥楊煊,他和自己一樣,都是隨處可棲的人。 “這樣以后就不用擔心我會走了?!睏铎有α艘幌?。 湯君赫覺得自己的眼睛上好像也起了一層水霧,喉嚨堵堵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 楊煊捏著黑子的那只手抬起來,在他頭發上揉了揉,然后在棋盤上落了子:“該你了?!?/br> 湯君赫滿腦子都是落戶的事情,乍一低頭看棋盤,他覺得進退無措,走哪都有被圍死的風險。 “這里?!睏铎佑檬种更c了點棋盤上的一個位置。 “哦?!睖招乃既诼鋺舻氖虑樯?,所以盡管有上次被騙的教訓,但他還是依言落子。 楊煊又落一子。 攏共不過四五步,湯君赫心不在焉,下得一塌糊涂。 再要落子,楊煊出聲道:“還下?結束了?!?/br> 湯君赫一愣,他稀里糊涂落的那幾個棋子,居然贏了?低頭看了看棋局,這才知道,楊煊有意讓著他。 他那幾個白子下得太廢,所以楊煊花在讓著他的心思上,不亞于剛剛不動聲色地哄著他姥爺輸得體面、贏得開心。 湯君赫再沒心思下棋,坐在矮凳上發怔,楊煊隨手拿了遙控器換臺,cctv6又放起了《大話西游》,距離最初放映已經二十幾年了,紫霞仙子依舊嬌俏動人,蠻不講理地說著那句經典臺詞——“我那么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br> 湯君赫記得他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是坐在湯小年旁邊,那時候他還很小,什么也不懂,只覺得齊天大圣戰袍披身,威風極了。 過了十年,湯小年嫁給了楊成川,他也搬進了楊煊家里,那時客廳里聚了幾個人在抄作業,外套和書包胡亂扔了一地,楊煊沒動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上播的《大話西游》。 再一晃,又是一個十年,他跟著楊煊到了他姥姥家里,跟著他一起叫了姥姥和姥爺。他們看上去并不討厭他,反而對他很好,簡直像在做夢。 “餓不餓?”姥姥走過來問,“廚房里做了好多好菜,你們去看看有沒有想吃的,先吃著?!?/br> 湯君赫還是有些拘謹,說不餓。 姥姥便轉身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端出一個小碗,盛了撕下來的紅燒蹄膀、繡球干貝和豌豆酥,食物泛著油潤的光,香氣撲鼻。 “先吃著?!崩牙殉掷锶?,“你們小孩子餓得快?!?/br> 湯君赫知道自己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湯小年走后,便沒人再把他當小孩子看了,所以這聲“小孩子”,叫得他眼淚刷地掉了出來,滴在了盛滿食物的小碗里。 湯君赫覺得自己這眼淚掉得真不是時候,明明以前再想哭都能忍住的。果然人生活在溫室里,就容易變得脆弱。 “哎喲,怎么哭了,”姥姥趕緊從茶幾上抽了紙塞到他手里,哄小孩似的,“不哭不哭啊,小煊是你親哥哥,我們就是你親姥姥和親姥爺,都是一家人,別見外?!?/br> 湯君赫只顧著點頭,竭力把眼淚忍了回去,說謝謝姥姥。 楊煊走過來,坐到他旁邊,胳膊繞過他的肩膀,用手掌蓋著他的眼睛。 湯君赫不敢當著姥姥的面做什么,這種和家有關的溫暖對他來說太難得了,所以等到姥姥轉身走了,他才飛快地抱了一下楊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