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這里碎石遍地,無論是蹲著還是坐著都不太舒服,湯君赫咬著牙,拖著不甚靈活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那座老廟前的石階,然后轉身坐了下來。 額角癢癢的,血流下來了,順著太陽xue,蜿蜒地流到他的臉側。他抬手用手背胡亂地蹭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看著腳下崎嶇不平的山路。 月亮升起來了,銀白色的,彎成了一道銀鉤。涼風順著樹杈間空隙吹拂過來,天色跟月色一樣冷,湯君赫的胳膊上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他抱緊了雙臂,試圖讓自己暖和一些。 風一吹,樹葉簌簌搖動,零星的水珠落下來,落到他的臉上。他仰起脖子,透過繁密的樹葉,看到灰藍色的夜幕中,漂浮著絲絲縷縷輕紗般的薄云,看上去像小時候吃的棉花糖——他哥哥楊煊給他買的那種,白色的,蓬松的,一吃就會沾滿臉。 他覺得自己有點餓了。 不過,就算在山下,跟那些同學在一起,大概他也在啃面包。他不喜歡他們,他們也不喜歡他。不過,那些都無所謂,他早都已經習慣了。 應該把書包和外套一起帶上來的,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湯君赫想,沒帶手機,他mama今晚不知會急成什么樣子。 今晚該怎么辦呢?走下山去?可是山路這么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又不太識路…… 待在這里?可是這里很黑,他小時候就怕黑,去個廁所都會哆嗦……不過,怕有什么用呢?而且,廟里不是有菩薩嗎?菩薩會保佑自己嗎?這座菩薩是保姻緣的,那她會順便保平安嗎? 湯君赫回頭看了一眼那座高高的菩薩石像,也許是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她看上去歷史久遠,顯得格外值得信服,難怪被山下人奉為神諭。 湯君赫不想求姻緣,血緣都沒用,姻緣還有什么用呢?在他看來,血緣比姻緣靠譜多了,就算求來了姻緣,湯小年和楊成川還是同床異夢,血緣就不一樣了,就算楊煊不肯認他這個弟弟,他也沒辦法否認這層生理上的關系。 可是,管姻緣的菩薩總不會像他一樣,連個朋友都沒有吧?或許她能拜托一下她的神仙朋友,讓楊煊理一理他。想到這里,湯君赫雙手交扣,抵在下巴上,拋棄了唯物主義,十足虔誠地在菩薩面前祈了個愿。 *** 暮色好像是在突然之間降臨的,楊煊心中的焦躁更甚,手里的礦泉水瓶被他捏變了形,細微的塑料聲響仿若無力的呻吟。 已經快到山頂了,怎么還是沒看見人影?難道會像馮博說的那樣,他早就下去了,然后躲了起來?會躲到哪兒去?還是說……他迷路了? 楊煊記得他弟弟從小就不認路,小時候剛到他家的第二天,還試圖逃出去過,最后被他找了回來,哭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如果是迷路了倒也好說,這山不大,大不了,他就把每一條岔路都找遍了,總能找到他弟弟的。 可是如果……不是迷路呢?如果是失足跌下去了呢? 楊煊呼吸一窒,心里漫上一陣鋪天蓋地的慌亂與恐懼,他做了個深呼吸,制止自己腦中的想法,然后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可是越是克制,那種想法就越是源源不斷地涌向他腦中,他攥緊了拳頭,捏著一把冷汗,竭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不會的,他安慰自己,不是說山上有菩薩嗎?菩薩會保佑他弟弟吧,他還那么小,比起小時候大不了多少,也不知道經歷過什么,想法奇奇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奇奇怪怪的,還總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著他看。 而且還那么容易受騙……馮博那么拙劣的謊話,他就輕易地相信了,他是有多傻??? 楊煊努力想些別的,這會讓他稍稍安心下來,雖然用處也不大。 快到山頂了,楊煊的心臟提了起來——如果他弟弟不在這里的話,他說不準自己會做出什么反應。 他一刻也不敢停地朝上走,經過那兩棵歪脖子老樹的時候,由于走得太急,他踩到腳下的碎石,險些滑倒,本能地伸手撐住其中一棵樹,穩住了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破敗的老廟前,蜷成一團的那個小小的黑影。 隔著濃重的夜色,楊煊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弟弟湯君赫。 第三十八章 楊煊閉了閉眼睛,腦子里繃緊的那根弦頓時松了下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看到那個黑影動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過來。顯然,他弟弟也認出了他。 楊煊的手松開樹干,朝他弟弟走過去,走到他面前,然后站住了,低頭看著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還要深沉。 瑩白的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來,楊煊看到他弟弟的額頭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順著臉側流下來,暗紅色的,已經被風干了,凝固在皮膚上。 他盯著那道血跡看,用拇指輕輕地撫上去,卻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對視。 楊煊知道他弟弟在盯著他,那兩顆黑瑪瑙似的眼睛陡然間被點亮了,此刻像兩塊含著火光的燧石一樣,灼灼地注視著他,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像是有溫度一般的,熾熱而灼燙,幾乎要點亮這沉沉的夜色。連帶著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仿佛都要被這道目光一并點亮了。 那一瞬間,楊煊內心涌上一種抗拒,夾雜在其中的還有一絲恐慌——他不想被點亮。 他的手從湯君赫臉頰處的血跡上移開,攤開手心,覆在那雙眼睛上,那兩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顫動,像兩只在黑暗中飛舞的螢火蟲。 楊煊感覺到那兩道灼亮的、熾熱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讓他覺得有些發燙,幾乎要被灼傷。 “閉眼?!彼_口,喉結上下滑動,嗓音中混雜著連他自己都未預料到的沙啞。 睫毛刷過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視線。楊煊這才敢把手拿開,他從兜里摸出手機,開了閃光燈,舉起來,照到湯君赫的臉上。 瓷白的皮膚在刺眼的燈光下白得瘆人,襯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紅色血跡格外觸目驚心。楊煊伸出手,覆到湯君赫的額頭上,手指插到他的頭發里,然后把他額前的頭發撩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目光落到那塊被碎石磕破的傷口上,隨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著血跡的傷口,正磕在了小時候留下的那塊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兩片顫動著的睫毛上,盯著看了幾秒,然后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領口,毫不猶豫地,他把那件干凈的白t恤從自己頭上一把拽了下來。 察覺到刺眼的閃光燈從自己的臉上移開,湯君赫睜開雙眼,默不吭聲地看著楊煊的動作。 “拿著?!睏铎影咽謾C塞到他手里,隨即擰開了手中那個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礦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后把瓶子放到一邊,將t恤團起來拿在手里。 他接過手機,又說了聲“閉眼”,然后俯下身,一只手再次撩起湯君赫的額發,另一只手拿著淋濕的t恤,放輕了動作,把他額頭上的血跡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啞聲道:“疼就出聲?!?/br> 湯君赫閉著眼說:“不疼?!?/br> 楊煊把他額頭上的血跡擦干凈了,松開他的額發,幫他朝另一邊撥了兩下,將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接著問:“還有哪受傷了?” 湯君赫伸出胳膊,將胳膊肘翻過來對著他。 楊煊握著他細瘦的手腕,像剛剛那樣,將他的胳膊肘也擦干凈了。擦完伸出來的那只胳膊,他又低頭拉過湯君赫的另一只胳膊,也一并擦干凈了。 “還有哪兒?”楊煊又問。 湯君赫搖了搖頭說:“沒了?!?/br> 楊煊這才抖開t恤抓在手里,然后赤著上半身坐在湯君赫的旁邊。他本想問湯君赫為什么要孤身一人冒險爬到這山頂,可是又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臨到嘴邊換了個問題:“怎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睖照f,頓了頓,又補充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br> 楊煊沉默半晌,說:“那你就打算在這里等到天亮?” 湯君赫先是沒出聲,過了一會兒,轉過臉看著他說:“我好像知道你會來?!?/br> 楊煊微微朝另一側偏過臉,避開他的目光,沒作聲。 湯君赫接著說:“我怕我下去,你會更難找到我?!?/br> 楊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有些微惱地說:“叫你等我,你跑到這里干什么?” 湯君赫想出言辯解,張了張口,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錯了?!?/br> 那語氣懊惱著,還摻進了一絲委屈。 本想等他張口辯駁,自己就能將心底的那股焦躁一并發泄出來,沒想到他卻低聲下氣地認了錯。楊煊聽著這三個字,一腔焦躁無處著落,只能又撿起了地上的礦泉水瓶,接著捏扁了。 伴隨著塑料水瓶的呻吟聲,湯君赫小聲開了口:“我有點渴?!?/br> 楊煊手背上繃起的青筋又悉數隱了下去,他臉色不耐地擰開瓶蓋,將那個變了形的塑料瓶遞到湯君赫眼前。 湯君赫接過來,對著瓶口,將所剩無幾的幾口水喝得見了底。其實他還很餓,只是楊煊肯定也沒帶吃的,他便沒說。 “你冷嗎?”湯君赫捏著那個癟掉的水瓶問。 山上氣溫很低,夜風微涼,楊煊赤膊坐在他身邊,叫他看著都冷。 楊煊沒有立即回答,他看向遠處。周遭黑壓壓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過來些許光點,伴隨著涼風輕輕搖動。身后是破敗的老廟,腳下是崎嶇的山路,這里簡陋而空寂,只有一點好——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倆。 楊煊想多待一會兒,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餓??墒撬麉s不能這么做,再待下去,山腳的人都該找上來了。這個世界上畢竟不是只有他們倆。 “冷,而且餓?!睏铎诱酒鹕?,抖開那件沾著血的t恤,從頭上套進去。那塊幾近干涸的血跡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卻并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沒有低頭看上一眼。 見他站起來,湯君赫也撐著石階起身,但右腳剛一著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楊煊偏過臉,低頭看他的腳踝:“扭到了?” 湯君赫坐回去,揉著腳踝,忍著疼“嗯”了一聲。 楊煊蹲下來,將湯君赫的褲腿挽到他的膝蓋處,又打開手機的閃光燈,對著他的腳踝仔細地看了看。那里一片青紫,已經腫起來了,輕則扭傷,重則骨折,他無法判斷受傷的輕重,只是皺了皺眉,淡淡道:“我背你吧?!比缓筠D過身,半蹲在湯君赫身前。 夜幕愈發黑沉,湯君赫趴在他哥哥楊煊的背上,手里緊攥著開著閃光燈的手機,照亮他們前方的山路。 楊煊走得并不快,卻每一步都很穩。 湯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聞著他頭發的味道,感受著他的體溫。 他被山風吹了太久,已經被吹透了,整個人從里到外都透著涼氣。他感受著從他哥哥背部傳來的溫度,很暖,像小時候他手心的溫度一樣暖。 雖然他哥哥看上去總是冷的,但貼近了卻是暖的。 湯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緊胳膊,臉頰緊緊貼著他的后背,頭發在他頸后蹭了蹭,像極了一只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撿回家的小狗。 已經能看到山腳下的燈光了,過不了多久,楊煊就會把他放下來,或許又會不理他了。湯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想盡一切辦法吸引楊煊的注意。畢竟只要他一出事,楊煊就不會不管他。而與之相對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楊煊才肯來管管他。 “楊煊?!睖战辛怂绺绲拿?,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嗯?”楊煊難得回應他。 湯君赫卻沒聲了,依舊是趴在他哥哥的后背上,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聲—— “哥?!?/br> 那聲音低低的,可是并沒有被腳步掩蓋住,在寂靜的山路里聽得極為明晰。離得那樣近,像是直接敲在楊煊的耳膜上。 湯君赫感覺到他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沒說,依舊沉默地背著他往山下走。 這樣平常的一個字說出口,緊跟上來的是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湯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情緒,只是憑著本能,悶聲又問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討厭我?” 這話問出口,湯君赫緊接著聽到自己驚天動地的心跳,心臟仿佛要沖破胸膛掙跳出來。 可是他什么回應也沒得到。于是那顆心臟又慢慢回歸平靜,無力地落回了原處。 “那你為什么又上來找我呢?”平靜下來,他繼而自顧自地說道。 第三十九章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人聲,緊接著幾束刺目的白光打到他們身上。湯君赫瞇了瞇眼睛,從楊煊的后背上抬起頭看了看——是那幾個男生。 他們很快跑過來,馮博跑在最前面,跑近了才慢下速度,弓著背,手撐著膝蓋,嘴上喊:“煊哥,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東西都被吃——”話說到一半,他看清了楊煊胸口的那灘血跡,頓時被駭得沒了聲。再接著,他又看到了楊煊身后背著的湯君赫,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們怎么上來了?”楊煊抬眼看他,在那灘暗紅色血跡的映襯下,他的眉目間顯出只有打架時才會出現的戾氣。 “你老不回來,我們不是擔心出事么……”馮博搞不清狀況,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湯君赫。沒想到湯君赫也正看著他,那眼神在昏暗的夜色里顯得更加幽黑,沒來由的,馮博覺得那雙眼睛看起來像一只貓——電視劇里常常出現的那種有些詭異的妖貓。 楊煊削薄的嘴唇間冷淡地吐出幾個字:“我能出什么事?!?/br>